24、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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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人一步三回望，忘川河畔徒徜徉？
（鬼）
听见衣帛撕裂的声音，随即是贯穿心脏的疼痛。
他知道自己死了，因为他已经能冷眼旁观崩溃的男人抱住另一个男人的身体嚎啕大哭。
他不知道有什么好伤心的，死亡，莫不是所有人最后的归宿，何必难过。
可是莫名其妙地，他也为那个男人心疼起来。
心，若是他还有心。
很想安慰那个男人，手却直直穿过了他的躯体。啊，他变成了鬼。
没有心的鬼。
在他死的那一刻，仿佛遗忘了很多东西，仿佛，把心也丢了，身体很空，他想自己可能把心遗落在了凡间的某个地方。
但是他什么也不记得。
记忆总是流逝地很快，那个男人念叨的名字，他想大概是自己的名字，很想将那两个字刻在手心，因为他总是忘记。
只有痛，只有痛是特别真实的。
真奇怪，他明明没有了心。
他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想，在这朗朗乾坤之间有一股无法抵御的力将他拽了过去，恍惚间他看见两个一黑一白的人影，牵引着他远离。
恍惚间他只记得，那天天气高爽，万里无云，枯黄秋草中的那个男人，哭得好似丢失了比心更重要的东西。
然后他看到一条河，河水是幽幽的碧色，河岸边似乎有花，却环绕在雾霭中看不清晰。牵引人不知何时不见了身影，他茫然地眺望，看不见河的尽头。
天空是介于碧青与深蓝间的颜色，他沿着河畔的小路慢慢地走，远远看到一些人，他们也慢慢地走着，脸上带着释然或痛苦的神色。
他向他们走近，那些人却仿佛受到了莫大的惊吓，如躲避洪水猛兽一般散开。他的心里有些发堵，啊……如果，他还有心。
他们怕他，这是为什么？他看了看自己的手，骨节分明，此时是半透明的，难掩一种苍白。莫名地觉得它们很肮脏。
蹲下身在河塘里洗了洗，才觉得好过一点，指尖滴下来的水落在那些花上，花骨朵快乐地摇曳，很红，红得就像血，显出几分妖冶。
一错神，这赭色的花朵骤然间变为森森白骨，他一惊，退开几步，那像是人的头骨，白皑皑的袒露着，连那原本幽碧的湖水都变为红黄交接的浓浆——那是血，和什么东西的混合，腥臭又呕心。
是幻觉，他屏住呼吸定了定神，再睁开眼时一切又恢复原状，他看着自己洗干净的手，久久没有回神。
再向前走的时候，周遭已经没有人了，最后他看到一座桥，隔着蒙蒙的雾。
桥上有位老人家，当他过去的时候头也不抬地递过一碗茶水：“年轻人，累了吧，解解渴。”
他没有喝，只是端着茶水：“请问……”他觉得自己应该是有礼的，然而开了口，却不知道要问什么。
老人家才缓过劲来，讶异地看了他半晌，褶皱的脸上最后弯出一个悲悯的笑：“是你啊……可怜的孩子哟。”
他不太懂老人话里的意思，却发现老人不怕他，于是礼貌地回了一个笑。他得想想，一定能想起来，他在这里还有个约定。
‘等到了阴曹地府,对……我会低下头颅,会跪下双膝，以求得……他们的原谅……’
‘所以别为我这种人…伤心一生啊，东修……’
全身一震，汤水侧洒下了一些。他零碎的记忆里再也凑不出什么，只是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东修。
“我在等人。您看见……”
那是他生前未完成的夙愿，始终像丝线一般牵引着他。但等什么人，他不知道，只是似乎……似乎必须要那样才行。
他有很大的罪，做了很多的错事，所以才要乞求他们的原谅。必定是这样的。
老人家慢吞吞弯腰又将他手中的碗盛满，摇了摇头，“孩子你要等的人，早就喝过老婆子的汤去啦。他们生前都是好人，有得是好报的，下辈子也一定投入富贵人家，你就不用担心了。”
“哦。”他点了点头，心下却布满迷惘。
要等的人……不在了，那么他还能干什么呢？
他发现现在自己，似乎连身为人的稍微复杂的沟通技巧也忘记了，很快，他想很快，也许他就要消失在天地间了。
可还有什么，有什么是无法割舍无法放下的，前世的事情在人一生终结的时候都成为过眼云烟，他忘记了很多，然有一幕一直历历在目，忘记不掉。
一个男人的眼睛，只是眼睛而已，他记得那双眼睛，干净、坚定、忠贞，存有他钦佩的勇气，还有一点傻劲。
‘如果要我放弃你，除非你杀了我。’
‘我相信你，我会等你回来。’
这是谁说过的话呵，如同风声轻轻萦绕在耳，悠悠地传来，掀起心中刺痛。
他捂住胸膛的一处，那里本该有心的，却已经不会跳动。
‘想要见他。’
‘想要回去。’
‘回去完成，那个承诺。’
虽然已经没有心了，还是会痛，他知道的，人鬼殊途，却忍不住想去看一看，哪怕就一眼，看看他，看看他过得好不好……
“可怜你三魂不齐，又注定是那孤煞的命，唉，往生难矣——罢了，不要再想了，喝过孟婆汤，过了奈何桥，应了因果循环的道，洗去些罪孽罢。”
他摇头，并不理解，也不愿喝那汤，只是固执地问：“您看见…他们了么？”
那些生前的人，一张张面孔都忘记了，他却还有很多事没做，他想道歉，跪下来道歉，他还想回去，问问他们是否能谅解。
谅解……他们又凭什么要谅解他呢？
‘如果…你不死，……就不会解散，我们大家，都不会得到真正的安定。’
这样的话，仿佛已经很遥远了。
因为想要大家都能快乐地活着，所以……想由他来结束。
可是，真的结束了吗？
“唉，”老人又叹息一声，声音从桥的这边一直传到彼岸，荡开渌水，显得有些渺远，“最后走的那位…身带孽障的黑衣男人叫我转告你，是他错了，你本不该入歧途的。”
他不记得那是谁了，然而听到描述应该是生前熟悉的人，男人粗厚低沉的声线很不适合这样的说辞，他应当是不知道，什么是错的。
是不是死了以后，再放不开的，都该放手了？
“最后呀，他带着一位黑衣的姑娘，转生赎罪去了。”
赎罪？
他想了想，就地坐在桥头，河川两岸的风景不同，一边联通阳间，那边总还有一束光，远远地有些人浑浑噩噩地走来，死前的表情还挂在脸上，一边是真正的地府，并没有多大的区别，只是空气中弥漫一种阴郁。
他发现哪儿都不是他该在的地方，而他应该在哪儿呢，胸中有个答案——是那个男人的身边——他们本来应该情同手足的，即使不是那样，关系也一定很好。他猜测道。
绝不能忘记，不能忘记，他对自己说。那是他唯一拥有的东西了。他也不能回去，回去会给他们造成困扰，他是不祥之人。
于是不顾孟婆的催促与不赞成，他决定等在这里，等着，等到那些人再度转生的时候，再道一声对不起，等到那个男人来了以后，以后……
他想他还要等很久很久，因为那人会活很久很久。也许到那时候他都忘记了他的脸，还会记得他的眼睛。
可是上天似乎，连这个机会也不给他。
在孟婆懊恼地捶着大腿的时候他发现，魂魄们都聚集在河的一岸，他们瑟瑟地发着抖，不敢接近一步。
是因为他的关系，虽然他并没有恶意，背负于肩上的双刀此刻忽然很重，果然他天生是注定的噩运之人。那是命运，命运，神佛都承认的命运。
他亦没有办法忤逆。
不知所措，他似乎对进退维谷的滋味不陌生，此刻他无处可待，面上却是一派冷峻。
他好像已经忘了，除了伪装冷漠以外的表情。
不久岸一边积压的鬼魂越来越多，逐渐有渗透入骨的阴气，仿佛还有鬼怪的呼叫声，让场面乱了。
孟婆驼着背，焦急地皱起了脸，汗水滴滴而下：“这可怎么办才好哟！”
他并不想让老人为难，也说不出更多的话，只好歉意地看着她。
老人看他的样子，终是长长唏嘘：“作孽啊作孽——”
因为没有昼夜的交替，对年月日都没有概念，他一直站在那里，俄而回头一顾，能见到鬼气冲天的景象，藏匿于混沌空间中的妖物仿佛都一一现行，正扭成一串，张牙舞爪地像他扑来，但只到桥头，就又被一种力量拖了回去。
不远处有一艘小舟缓缓驶来，划船的人看不清面目，他被推了一把。
“是摆渡人。”
等踏上那舟后，才发现摆渡人没有脸。
他被带到了阎罗殿。
正中间坐着威严的阎王，留着长长的须，侧边是一位书生样的人物，手执一支笔。两边站着执廷杖的官吏，和凡间没有什么差别。
“兀那小儿，见了阎罗还不跪下！”
堂上有一人戟手指向他，他不为所动，他可以跪，但只跪向该跪的人。
阎王却挥了挥手：“罢了。”
“汝为天煞孤星，注定一生孤寂，此为命数。汝生前造孽颇多，手染业障，阴气之足至于阴魂不敢近身。”
他像是没有听到，又像是在沉思，半晌抬头，目光澄澈明亮，浑然不像所谓煞星。
对于他来说，语言已经很生涩，此时却一字一字，说得极为认真。
“我想见他。”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