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秋》今露

1、第 1 章

　　她总是习惯在乐游门残缺的城堞上等他。

　　古老的城门是百年前战争的牺牲品，天地风烟缭乱里，青砖逐渐沉淀出岁月腐朽而枯槁苍凉的痕迹。当年风掣旗幡猎猎翻卷的肃穆与威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只剩下孤零零的竹竿，将风披挂成清冷的挽联。

　　新的城门建立在朝往帝都的方向。

　　百姓用无与伦比的美妙笑容接受着皇恩赐予的新的守望，而历史惨痛并沉重的记忆，将老城门铭刻成碑墙。

　　这是无数亡魂走过的城墙阶梯。

　　夏夜里，流火般的萤虫轻轻落脚，黑压压的长阶似有星光铺泻，流淌成光晕翕动的淡墨。她素白的袖微微一振，萤光便漫天而起，宛如一个个在红尘中苦苦挣扎的梦，映得人眉眼皆碧。

　　她静静看着。

　　分辨着每一个梦中不同的故事。

　　冥冥之中，却不知谁的故事正悄然展开。

　　身后有脚步声。

　　起先是急急的，然后缓慢起来，阶梯下传来阵轻微匀气声响。

　　她从城堞上收回乱荡的双腿，轻轻飘了过去。

　　“今天来这么早。”

　　“萤。”这是个清澈而饱含喜悦的声音。

　　萤望向他，年轻清秀的少年眉眼，仍带着第一次相遇的印象。

　　——那还是人们信奉着山神的时候。

　　像是上苍的刻意磨砺，城里起了百年不遇的瘟疫。一时间难民流离，家不成家。

　　萤像往常般天一黑就往乐游门走。月色仿佛不知人间愁苦，仍将一练清辉撒下，试图掩盖满地痛苦来源。

　　那时，素衣散发的少女轻轻拨动芦苇里的萤火虫，任星星洒洒的清光飞旋在袖间，涉着盛满圆圆冰轮的溪水而过。湿漉漉的潮气搅动一夜清寒，另一边暗淡的城墙脚下，月光与墙相折的阴影里，一团小身影瑟缩其中，周围稀疏的萤光抖动着。

　　在浩瀚繁复的岁月里，如果每一秒握住的片断，都如初见一般清晰。

　　如果每一场巧妙的遭遇，都能绽放出一段动人时光。

　　那么这一遭扶持纠缠，可会教人忘记，那一刻迈出去的步子，将永难再回？

　　萤救了个男孩。

　　起初有姐妹跑来相劝，接着狸也跑来闹了场，再然后大家都无奈散去。

　　萤触碰着男孩手心淡淡温暖，沉默地感受着内心莫名的亲近感。

　　“你醒了。”

　　男孩并没有染上时疫，他只是太饿了。萤抽回手，用盛着米粥的瓷碗碰了碰他的脸颊。

　　“唔哇！”他显然被烫到，皮包骨头的小脸浮现出一道红印。好在食物香味立刻催醒他的思维，男孩只是愣了一瞬，便接过粥狼吞虎咽起来。

　　“不怕烫？”

　　男孩将米粒舔干净，一抬头，神情一愣。

　　他看到一张没有任何图案修饰的面具。

　　萤迎着男孩困惑而充满希望的眼睛，又递上个窝头。

　　男孩接过来咬了口，目光又转回来，呆呆问：“大姐姐，你是京城来的大善人？”

　　萤微微摇头。

　　“你是仙女？”

　　萤转身站起。

　　“那你是……”

　　“我是妖怪。”萤抖落一身草叶，月色里，她素白的身影如同一帘拂动不止的秋，安静得只欲就此沉湎。

　　男孩脸色白了白，却又飞快恢复神态：“哦！”

　　萤静静盯着他：“你不怕？”

　　他欢快吃着窝头，一副玩笑姿态。

　　“我叫白秋，大姐姐叫什么？”

　　她回头看着平地而起的风卷出的清光流萤，那似乎是最久远的声音。

　　“萤，我叫萤。”

　　官家在城西开了救济站。

　　在瘟疫得到控制后，救济站接收了一批无家可归的小孩。孩子们在生活得到保证的状况下，逐渐恢复了鲜活姿态，当然更多人，眼睛里只剩下一片惨淡。

　　萤被孩子们围在中间，衣服上蹭满大小不一的手印。

　　“快来看，这个人带着面具。”

　　“唔哇，真吓人！”

　　“看不到眼睛，她是怎么走路的？”

　　脑袋越凑越多，有孩子摔了饭碗，嚎啕大哭。

　　紧紧依附着少女袖下的男孩忽然窜出来。他小小的身子瘦得不成样子，配着他那破烂得看不清原本颜色的衣服，活脱脱像是截衰败了的枯树枝。

　　“走开！都走开！”

　　孩群一哄而散。

　　他飞快将手指重新塞入萤手中，少女冰冷的肌肤令得人微微一颤，像是有雪花悄悄飘进眼睛里，升起雾蒙蒙的无助感。

　　白秋低着头，声音带着丝哀求：“走吧，我们走吧，我不想呆在这里。”

　　萤轻轻偏过头，用惨白的没有眼洞的面具对着他：“你要呆在这里。”

　　“你……你可以带着我！我就跟着你不好吗？”

　　“你不能跟着我。”

　　白秋抬头望着她：“因为我是人类？”

　　“不。”萤拉着他朝院子里走，冬去春来的时节，一地落叶静静等待了一岁轮回，被她轻轻的脚步踏得飞起来。

　　“因为我是妖怪。”

　　有雨的时候，乐游门总是闪烁着媲美于银河的光亮。高高城墙一砖一砾下，夹缝中生长的不知名野草，便会在雨气氤氲里，生发出美丽的魂灵之花。

　　雨夜里的相会，总是落魄而唯美无限的。

　　“你怎么又来了。”

　　那是柄如血纸伞，被雨水滚润得如牡丹般娇艳。

　　少年穿着青袄，几年温饱生活，使得昔日枯瘦脸颊，宛如褪尽蒙尘的明珠，熠熠灵动起来。

　　“萤，我进书院了！”

　　“那真好。”

　　白秋登上城堞挨着她坐下来，红牡丹盛放在夜色里，亲吻着雨点温柔的足迹。

　　他将伞移向少女头顶，浑然无视对方干燥得不见丝毫湿意的衣襟。

　　“以后只有休沐能来找你了。”

　　“恩。”

　　“当年被你救了，我真庆幸。原来活着这么好。”

　　“活着？”

　　白秋笑嘻嘻转着伞柄，目不转睛望着少女面具上清红变换。

　　“我能看看你的脸么？”他忽然问。

　　“不能。”

　　“为什么？”

　　萤翘着脚尖：“如果被人类看到了脸，就会消失。真正的消失。”

　　白秋沉默了一瞬。

　　“萤，你会一直在这里吗？”

　　她望着暗淡的天穹，仿佛这样才能看到天神睿智而威仪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