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秋》今露

2、第 2 章

　　一直在这里吗……

　　如今又是多久了呢？

　　每一年每一年，不知不觉，人间仿佛变了个样。

　　萤看着他，眼前少年早已成熟，这是上苍对凡尘最美的扶持，十数年光华蜕变，那一种奇妙的等待心情，忽然就像梦一般漫长。

　　“等久了么？”

　　白秋匀净气息，抖掉一路长阶沾染的露意，笑容温柔得凝固了夏夜清风。

　　“这几日课业重，再过些时日，我便要上京了。”

　　萤靠在他身边，轻轻点头：“好事。”

　　“萤。”白秋忽然端正了容颜，像是一种默契，她微微转过脸去，白秋用手指碰了碰她的面具，“跟我一起去京城？”

　　她不晃荡脚了，半晌，摇头。

　　白秋的眼神黯淡下来。

　　“我能看看你的脸吗？”

　　萤轻轻动了下手指，却又被他飞快按住。

　　白秋脸色苍白，嘴唇哆嗦着不成语句。

　　她握住他手：“我还有几百年时间，人却韶华白首。”

　　“忘了我吧。”

　　白秋怔怔出神：“我不忘。”

　　“你要忘。”

　　“萤……”

　　少女笑起来，她轻轻蒙住对方眼睛。

　　“萤？”

　　面具被掀开，夜幕里，一个冰凉的吻悄然降临。

　　“你上京前，带我去一次城里的灯会吧……”

　　这是七夕。

　　谢春楼是城里最大的灯市东家。

　　说是楼，其实游灯的主要地方是谢春楼东延伸的临湖长廊。每一年七夕节，夏夜的湖便成了光海，倒映着少年男女们羞涩甜蜜的身影。

　　街上成串悬挂着各式花灯，来往人群中不少人带着或精致或怪诞的脸谱面具。市井的热情在夏夜舒爽的风中蕴生成浓烈幸福气息，没有人会在意旁人温暖而微酸的爱恋。

　　白秋在人海里捉住萤的手，擦肩而过的笑脸光一般在心底炸成花，渐渐蔓延着想要去温暖手心里的冰凉。

　　“真热闹。”萤走在人群里，脸上面具一点也不显眼。

　　“大家都在祝福我们。”他轻轻笑。

　　萤望着他光晕里不真实的眉眼，夜就像梦一般轻薄得害怕碰一下便会消散。

　　“我跟你说过我的事吗？”

　　白秋停下脚步看她。

　　“我生前大概也是人，那时候爆发了战争，我好象死在了战乱里。”

　　萤转目望天：“山神怜惜我，用妖术把我身体保存，然而灵魂已散，山神便将萤火虫精魄给了我。”

　　白秋怔怔看着她。

　　“我究竟是什么，仿佛连自己也说不清。人类的记忆太久远，只是隐约记得，在我还是孩子的时候，好象跟父母逛过灯会。”

　　“我却把他们的样子忘了……”

　　远处篝火祭摇起了转铃，萤埋在面具下的声音轻轻的，像风一样来不及捉摸。

　　握着的手指紧了紧，萤察觉了，转首自我解释道：“毕竟隔了那么久……”

　　“萤……”

　　白秋握着她，神色映着灯火明灭，将他整个人笼罩在秋水般的孤独里。萤抬脸看他的眼睛，他微微翕动的睫毛下，眸光似欲随夜色黯淡下去。

　　“不要忘记我……”

　　“……好。”

　　人群哄闹起来。

　　谢春楼前的高台上忽然明亮无比。无数人朝着高台拥挤过去，一张张愉悦的笑脸走马灯般划过。

　　“猜谜开始了！”白秋拉着萤从人流中挤到角落，“你在这等我，我帮你赢盏最漂亮的灯回来。”

　　萤看着他兴奋得微红的脸：“好。”

　　她的目光随白秋背影渐渐落远，灯火交织的各色花影漫上面具，晃得人仿佛要渐渐散在迷乱的飞影里。

　　挤近高台，白秋忽然回头，透过人群穿梭不止的缝隙，能看见那少女惨白的衣袖，一瞬间，他觉得那身影稀薄得像是张白纸，就那么静静站着，似是透过面具凝望着自己。

　　亦或是更远的地方。

　　第一个谜面抛了出来，人群稍稍沉静。

　　少顷，又迎来更热烈的沸腾。

　　沸腾声里，一个拿着花面具的少女从人群外围挤了出来，一路东张西望，偶尔看一下经过的路人。

　　人流渐渐朝这边涌，萤侧开身子，朝阴影处让了让。

　　肩膀被人重重一拍。

　　转过脸去，是一张陌生的少女脸孔。萤下意识护住面具，却被那少女先一步掀开：“阿青，你走这么远，还以为……”

　　在萤的记忆里，一直没有关于自己模样的印记。

　　第一次，她在少女惊愕的瞳孔中，捕捉到这样一张脸。

　　苍白的，平淡而充满迷茫的。

　　她怔在明亮的灯火中。

　　少女认错了人，尴尬不已地连忙道歉，然后像是怕被责骂般，飞快跑开。

　　萤看着她身影直至消失在长街深处。

　　她转过头来。

　　提着灯的少年立在她面前，脸上尚留有来不及散尽的欢喜。

　　萤望着他，望着他震惊而深痛的眼。

　　“白秋，过来摸摸我。”

　　少年像猛然惊醒：“萤？！”

　　语气里，惊喜、疑惑、苦涩、恐惧飞快掠过，至最后，化成绝望的轻呢。

　　“萤……”

　　少女将脸贴在他掌心，眷念无限：“真温暖……”

　　白秋抓住她指间，声音里带着丝颤抖的威胁：“萤……你不能食言……”

　　萤抬眸看他，这一刻，那种迷梦般的幸福令她虚弱得像是绽放在深夜的灯花。

　　她微笑着，将面具放在他脸上，轻轻拥抱他。

　　“兔子灯很漂亮。对不起……”

　　灯影迷幻宛然。

　　他移开面具，仰目望着漫天萤火之光。

　　缓缓流出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