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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巾帼凌霄语谁心·凌语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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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逍遥君之后,世人对女子的才能,便颇多忌讳。一身灵秀,满腹才华,只做男人的装点——我做不来那样的女子,过不惯相夫教子的生活,也就注定了,无法享有平凡女子的幸福。
我叫凌语心,是父皇第一个活下来的孩子。我的生母是一个没有正经位份的庶妃,不聪明,野心勃勃。我没见过她。我一出生就被送进了妖怪窝,等我回宫之时,她已经淹没在后宫的争斗之中。她于我,是一个浅薄的影子,一段无法偿还的因果,一个无缘得见的陌生人,一个不值得在意的人。
我自幼生活的地方叫做未名居,是坐落在京郊的一座宅院。这里,有温柔体贴的暮染姑姑,活泼可爱的青冥虫子,能看见爱操心的康叔公,喜欢装嫩的父皇,装老成却总是破功的西门先生,还有一个高深莫测,喜欢冷眼看戏的凝紫姑姑。
没有奶娘,没有宫女,没有宦官,没有侍卫,幼时的我没有享受过公主的尊荣。礼仪行止、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是康叔公教的;女红烹饪、立账管家,是向暮染姑姑学的;舞刀弄棒、飞檐走壁,全赖西门先生教导;药理毒经,青冥虫子也是个不错的老师;平心静气、修身养性,那是面对父皇磨练出来的。
父皇不止一次说,凝紫姑姑才是他给我找的老师。我说不清楚,她教了我什么。
五岁时,我开始识字。十三岁时,其他的学问,已略有小成。在父皇的催促下,凝紫姑姑开始接手我的教育工作。
我至今记得,那一天,在我期待的目光中,凝紫姑姑漫不经心地丢给我几本话本。我木木地望着其他人或同情,或无奈,或幸灾乐祸的神情,恭恭敬敬地行礼。这就是我的父皇给我找的老师!我很失望。无论是我的教养,还是趋利避害的本能,都让我说不出无礼的质问。我将话本放在一边,留作闲暇时的消遣。
在父皇的提点,或者说,警告之下,我以研读四书五经的态度,将这些话本读完。
凝紫姑姑问我感想如何。仗剑行侠,劫富济贫,才子佳人,花前月下——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十三岁的少女,对这些,不可避免地怀有向往。未名居里所有人都知道,在凝紫姑姑面前,不可以撒谎;我没打算成为例外。
凝紫姑姑点了点头,淡漠的,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她打开水镜,让我看见了,永远不会出现在话本传奇里的情景。
她让我看见了行侠仗义的武士,也看见了所谓侠士离开之后,受人之恩的人们的凄凉和怨恨。侠士打跑了恶人;这些地头蛇藏回洞里,不再露头,好像他们真的痛改前非,重新做人。侠士不可能因为地痞流氓调戏民女,勒索商户,或是吃霸王餐,就把他们斩草除根。世间有太多不平事,有太多的人等着侠士去拯救,侠士不能留在这里。侠士走了,蛰伏的地头蛇回来了。憋着一口气的地头蛇们,无法对侠士做什么,就把邪/火撒在被侠士救助的百姓身上。焉能不怨呢!本只要忍得一时之气,就可以安稳过活。只因侠士的多管闲事,就要面对地头蛇的骚/扰报复。而那个造成这一切的人,还需要他们感恩戴德,好吃好喝的供着——那是一群虚荣无礼,一个不高兴就拔刀杀人的亡命之徒!
凝紫姑姑告诉我,所谓劫富济贫的义士,不过是一群身手不错的盗贼,劫他人之富,济己之贫。银子在荷包里,谁也不知道,那是民脂民膏,还是人家的血汗钱,甚至是救命钱。这世上,有为富不仁之人,亦有生财有道的富贵之人。所谓豪侠,不事生产,眼见他人钱财,不问自取,犹自洋洋得意——江洋大盗也做不到这样无耻。
到了此时,我已经彻底失望。余下的,只剩下好奇:那些少男少女的情/爱,又会被她说成何等不堪的模样。
唔,一见钟情,二见倾心,三见私定终身,奈何门不当户不对,又有嫌贫爱富的父母棒打鸳鸯。苦煎熬,无奈何,有情人相携奔走天涯。生财无道的才子佳人,在现实的生活中磨去了曾经的清高傲骨,钟灵毓秀,粉面娇颜;终于,一个成了不求上进的酒鬼,一个做了粗鄙的平凡妇人,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日日争吵,不得安宁。因为这对男女私定终身,私奔而去,才子的父母无人奉养,晚景凄凉;佳人的姐妹,坏了名声,无人为聘,只得蹉跎光阴,或委屈下嫁,或青灯相伴。
凝紫姑姑让我对生活生出梦幻般的向往,又将其打破,让我看见了,华美装点下的真实。
“之前你学的那些,足够你一生受用。你不需要上阵杀敌,不需要人前献艺,不需要行医济世。你是林国的公主,有数不清的人愿意为你鞍前马后,赴汤蹈火。你的本事,能解一时之急,足矣。你只需要有识人之能,明辨之才,用人之智。”凝紫姑姑神情淡漠地说,“我会教你,如何做一个公主。”
从那之后,从前所学,成了打发时光的消遣。我跟着凝紫姑姑,学习谋略,算计人心。她为我讲解诸般事宜,市井间的鸡毛蒜皮,奇闻轶事;后宅的构陷谋害,嫡庶之争;朝廷的明争暗斗,党派纷争;国境之外的兴衰更替,铁马金戈;甚至是妖族绵延了百十年的算计。她让我在他们的聚会上发言,教我如何把朝中忠奸难辨的臣子玩弄在鼓掌之间。她娇惯我,让我颐指气使,不容违逆,拥有公主的傲气,明了上位者背负的责任。
太多的东西,不要说公主,便是皇子,也接触不到。我兴奋而恐慌。我一直都知道,我那个没个正形的父皇,是一个危险的帝王;学了这些东西的自己,注定要成为他的棋子,为林国奉献一生。比起那些困于后宫,唯一的价值就是和亲的妹妹,我已经幸运太多。未名居里的人们,无论他们的目的是什么,他们让我看见了一个广阔的世界。我感激他们。
或许穷我此生,无法掌控己身的命运;我会倾我所能,得到尊贵的地位,享受优渥耀眼的生活。即使只是提线木偶,我也要做那个主角。
十六岁,随西门先生去弦歌坊见世面,我遇见了英守镇。英守镇是一个大我二十岁的大叔,看似风流,与这世间的风流客,却有着很大的不同。在那一瞬间,我觉得他与凝紫姑姑很像——不是容姿,不是风韵,那是一种贴近本心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东西。英守镇看向西门先生的目光,让我觉得很有趣。后来,彼此熟悉了,我越发的觉得,英守镇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与庸庸碌碌的世人不同,与未名居的那一群妖/孽也不尽相同。英守镇配北野蓉,着实可惜了。他应该与谁相配?那不是我该说的,甚至,想上一想,都是不应该的。
十七岁,我随父皇回到了宫廷,做一个名符其实的公主。皇宫,是一个被谎言装点的地方。在这里,我看见了威严的父皇,风流不羁的康叔公,华贵高傲的母后,性子各异的贤淑的母妃们,一团和气的弟弟妹妹,恭恭敬敬的侍人,还有看似忠良贤明的臣子;而我,是温婉多才的公主——每个人都有不只一张面具。这就是我的生活。
回宫后半年,我已经完全适应了这里的生活。父皇让我参与政事。我一下子由一个出身低微,不受宠爱的公主,变成了林国政治中心的风云人物。朝臣和后妃们看着我的目光,分外灼热,我能感觉到。我,凌语心,享受这样的生活。
十八岁的时候,父皇让我给自己选一个可心的驸马。我心中闪过一个影子,就在父皇说完的一刹那。我敛目行礼,掩去眼底的自嘲。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我差的,不只是时间。对我的事,除了凝紫姑姑,以及保持沉默的父皇,未名居的妖/孽们,都很热心地表示支持——他们就是我的坚实后盾,如果男方不同意,他们就帮我抢亲。拿着未名居并康王府众妖/孽,友情提供的适婚雄性生物资料,我去询问凝紫姑姑。我从来不指望她能给出什么建议。凝紫姑姑向来是冷眼看着这世间的是是非非,偶尔给出的提示,也是引导着事件往闹剧的方向发展。我的婚事,即使我已经差不多死心了,也不能是闹剧!出乎意料的,凝紫姑姑竟然真的给出了像样的建议。她看也没看那些个青年才俊的资料,浅笑着说:“你有什么?想要什么?不要太贪心。”我不知道她是否已经窥见我心底最隐秘的角隅,我不得不承认,她的建议,直指我的心底。不愧是未名居的妖/孽都不敢惹的强人。
我选了一个样貌平凡,家世一般,能力低微,性子懦弱的男人。如父皇、康叔公,以及西门先生这般开明的男子,可谓世间少有,我不认为自己能够好运地遇到第四个。豁达如英守镇,对我参政,也是颇有微词。我的才情、美貌,可以打动任何男人。可是,生活,不是一瞬间的心动。世间的男子,或许可以容忍一只母老虎,却容不下逍遥君,也容不下我这样的女人。与一个模样俊秀、才华横溢的男子朝夕相处,我不敢说不会动心。与其相知相恋,再用半生的时间,将曾经的缠绵温柔,化作怨,化作恨,不如嫁一个能被我完全掌控的。我此生衣食无忧,尊荣无限,太贪心,会遭报应的。
佳人封君名凝紫,一曲弦动天下惊,凝紫姑姑的风华,天下无双。我已经不再羡慕她的风仪。我做不来她那样的人,她,也不喜欢我这样的生活。此间变故,她看得分明;她冷眼旁观,自始至终,只做局外人。或许,给我千百年的时间,我也能将这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当成平凡的故事,淡然相顾,不盈于心。可惜,我只是个凡人,在世数十年,打磨不出那样淡然超脱的心境。那一年,我二十一岁,明白了自己与凝紫姑姑的不同,甚好。
二十二岁,我有了自己的女儿。我不耐烦再应付那个软弱无能的男人,用两个侍妾打发了他。自林国建国以来,驸马或许敢偷腥,明目张胆地纳妾,还是从没有过的事。人们畏惧我的权势,尽数夸我贤惠——哈,真是可笑!
二十三岁,收获庶子一名,无甚大事。
二十五岁,在父皇的授意下,我开始接管康叔公手中的势力。康叔公是半妖,活得肯定比我久,甚至,比林国的国祚还久。没有人觉得这件事奇怪。康叔公喜欢玩乐,最不耐烦这些琐屑之事。西门先生向来认为,他们这样的人,应该远离红尘中的纷纷扰扰。朝中的大臣们,则是认为,皇帝这么做,是理所当然的——没有继承权,也没有走得近的兄弟的女儿,比老谋深算的叔叔好控制多了。有些事,很早就有了端倪,只是没人在意。或许,有一个人看清楚了,可是,那是一个喜欢看戏的人。
三十岁那一年,发生了一些事情。我最大的弟弟凌宇哲,死了。父皇的身体每况愈下,我的弟弟们,愈发的不安分了。我一直不理解,宇哲为什么要那么做。母族、妻族、下属、势力、才学、阅历、功劳,他没有一样出众,怎么就突然干起了逼宫篡位的勾当!我知道,他一直怨恨父皇的忽视,不理解,那其实是父皇对他的子女为数不多的仁慈,就像我这个皇长女一出生,就被送进妖怪窝一样。他是皇长子,在夺嫡这场战争中,本就处在风口浪尖之上。他是个没有强大母族庇护的皇长子,若是得到了皇帝的青睐,怕是活不到成年。说什么,都已经晚了。父皇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图谋他的位子的人,即使是他的儿子。那一场争斗中,凌宇贤的身份,也不仅仅是父皇的儿子。只是可怜陈修容,一生小心翼翼,谨小慎微,却落了个冷宫自缢的下场。
父皇很伤心,他说,连儿子都背叛了他,他找不到可以信任的人。我站在他的身后,无法回答——他本就没想过要信任任何人。我头一次清楚地意识到,我的父皇,已经老了。
三十一岁那年,发生了不得了的大事。我喜欢热闹,这次,却只能感到彻骨的悲哀。年初祭天大典,北野家伙同另外三大除妖世家发动叛乱,康王凌舒夜得到密报,率众前来救驾。得康王之助,父皇有惊无险,康王凌舒夜却……不幸罹难。父皇展开了血腥的清洗。北野皇后被赐死,北野家明面上的势力被尽数拔除,其姻亲或多或少受到了牵连。四大家族在林国,再无立足之地。康王府众妖损失惨重,余者各自奔散。西门先生是这次叛乱中,四大家族唯一的功臣——他就是那个所谓了报信之人。西门先生身受重伤,在宫中静养,任何人不打打扰。未名居中,凝紫姑姑冷眼旁观着,这一幕幕的闹剧,露出讥讽的笑。我是少数知道真相的活人。看着这一切的发生,惶恐而悲伤。西门先生一直想要离开的,我想不出,除了一定不会出手的凝紫姑姑,还有谁能帮他。我从没想到,英守镇会有那样的势力,竟能从父皇的手中将西门先生放走。没有人能违逆父皇,所以,英守镇死了,我亲自下的令。听闻属下的回报,泪悄然而落,心中酸涩,欲辨忘言。我放任自己喜欢着他,好像自己是普通女子一般。贪心是错,我贪恋普通女子的幸福,终于得到了报应。
那件事之后,父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憔悴下去,似乎康叔公的离去,剥离了他最后的生机。他的呼吸,带着腐朽的味道。我什么也不敢说,什么也不敢做。我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勇敢,我从来不敢违抗我的父皇。
那样一位帝王,一步步走向死亡,可悲,可怜,可恨。
那一年,我扶新帝登基。次年,改元平宁。
三十三岁,我成了寡妇。人心贪婪,总是肖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即使是那样软弱无能的男人,在看到新帝帝位不稳,看到我手中的权柄的时候,也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我是林国凌氏的公主,从来都是。
转眼,我已经三十四岁了。我的女儿十三岁。我就是这个年纪,跟随凝紫姑姑学习的。如今,未名居已经人去楼空,当年的旧人,只剩下我一个了。妖族不是有着更加长久的光阴吗?真是可笑!我的女儿聪慧灵秀,贵气天成。看着她,好似看见了另一个我。招来女儿,我摸着她的头,叹息着说:“或许,有朝一日,你会恨我,恨我把你教成世俗难容的模样。我不会把你养成依傍着男人才能生存的深闺女子,我做不到!”看着她似懂非懂的眼神,我轻笑,“你没有选择的机会。当年,也没人给我那样的机会。我会让你,看见这个世界的另一种模样。”
我四十岁,我的女儿十九岁。也许,我真的错了。我比不上未名居里的那群妖/孽。我让女儿看见了,我们光鲜外表下的肮脏,却没办法停止她的厌恶。她看见了闺阁外面的世界,愈发地向往驰骋天下的潇洒。我不知道,这是我的失败,还是成功。我将她看成了另一个自己;而我,曾在心中疯狂地渴望那样的生活——不是不知道自由生活背后的艰辛;木偶戏的主角,终究只是自欺欺人。说不清楚,女儿的渴望,源自她的内心,还是我无意识的暗示灌输。终于,我放她离开——我不是父皇,做不来他那样的人。
四十七岁,我可以感觉到身体的虚弱,太医说,这是思虑过甚。皇帝对我的猜忌已经不加掩饰。女儿自离开后,就没有了消息——她定然恨着我这个妄图利用她的婚姻扩张势力的母亲;我的关注,只会给她带去危险。庶子从来不与我亲近:我是欺压他的嫡母,也是他的杀父仇人。下属仆役,只是工具。近来,我总是想起垂垂老矣的父皇。无可亲近,无可依赖,无可信任;我确实像他,不,他还有一个全心全意为他打算的叔叔,我有谁呢?
四十九岁,所有人都知道,皇帝欲除我而后快。明日,是我五十岁的生辰。我知道,我那皇帝弟弟,准备了很有趣的节目。我知道他全部的计划,我能让他的辛苦付诸东流,我能想象他失望痛恨,却详装喜悦庆幸的模样。可是,那又怎么样呢?一次又一次,我/日渐老迈,早已力不从心。终有一天,我会任人宰割,全无还手之力。
英明的君王,在老迈的时候,会变得残忍多疑。我不是君王,却理解了那样的心情。我不想让那样的情绪将我浸润。我,不想变成那样的人。
我用最完美的礼仪,为自己泡一杯茶。他们从没赢过我。我只是输给了时间,输给了自己。想来,我那皇帝弟弟发现自己的安排尽皆白费的愕然模样,定然十分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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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宁十七年,林国长宁长公主凌语心逝世,享年四十九岁,谥号忠靖。
相传,在出殡的那一天,皇帝站在城楼上,看着公主的灵柩被送出城,无悲无喜。当送葬的最后一人的身影消失在地平线上,皇帝轻叹着说:“如此这般,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