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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黄泉往事之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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艳妈妈虽然年龄已大,可腰肢依然纤纤,坐卧间透出些盈盈一握的感觉。若单看背影,还是很有韵味的。只是青楼女子一旦上了年纪就越能下狠心折腾自己,艳妈妈大概是秦淮胭脂铺子最大的主顾,红色的眼影,惨白的粉底,乍一看就像孤魂出游。若是她有一头浓密的长发的话,就更像了。
唉,不能提头发,我把眼睛从艳妈妈的头顶挪开,那里的草地已经呈现出不可扭转的枯竭。她常年戴着一顶粉色的女帽,在炎夏天气简直是活受罪,汗水顺着鬓角滚油一般浇下来,不时冲化了脸上厚重的脂粉油膏。她要是一不小心拿了帕子去擦,帕子上立马存下湿腻的白粉,脸上脂粉被擦去的地方则是毫不客气地显露出黄黄的肤色,衬着周围浓浓的白粉,很有些田间青黄不接的尴尬。
随着秦淮灯会渐渐逼近,艳妈妈愈发地暴躁。她戴着那粉色女帽挑战自我出汗极限的同时还不忘四处晃荡折磨大众的眼球并耳膜,我在院里砍柴便时常看见她鬼气森森地在廊里飘来飘去,眉头上的白粉随着她的抖动前赴后继地往下掉。
望着她,我感慨万分,一个人到底有多大勇气,才能把自己招呼成一个移动雪人,精确验证夏天的炎热呢?
秦淮灯会明晚就开始,楼里这几天已经暂时歇了生意好专心地准备灯会。双瑰作为媚骨阁中的一把手,早些时候便着手登记册子安排人手,和去年的布置大抵没出入,只是新收的几个丫头还要提点。擅长刺绣女工的便编入衣裳组,为姑娘们打理服饰;很能梳妆挽发的便统统去为姑娘们的发式伤神,剩下几个也大多嘴皮油甜,到时候专门负责在花船上端茶递水。
轮到我时,双瑰大大地叹气:“说吧,你有何手艺?”
我被她看废物般的眼神激怒了,昂然挺起脊背向她走近两步:“我会烧火,火候掌握得尤其好。”
双瑰唯恐避之不及:“你,退后,再退一步。”然后抚着额平声道:“除了烧火打水外你还有没有其他用处?”
我深思许久,终于想起我的老本行,挑眉得意道:“我会划桨。”
于是,凭借和双瑰的老交情(?)我走了后门到划桨组上任,我自己对这个安排很是满意,毕竟如果按照我在地府养成的审美观去帮姑娘们打扮的话,风光靓丽的秦淮灯会可能会被我打造成夜半惊魂记现场,若论点头哈腰,在以欺上犯下为传统美德的地府住了许久的我也确实没有养成此类习惯。
傍晚时候我们几个负责划桨的便被赶到花船上熟悉工作环境,花船还未装饰好,丝绸缎带一概没有,如果不是桅杆和船舱上雕刻的精致花纹,与一般的秦淮渔船别无二样。甲板上已经放好了数个小几和坐垫,大概是供姑娘们休息用的。
正经的大花船另有一个底舱供人划桨,但是似乎去年吃过大花船不够轻快敏捷的亏,今年媚骨阁的花船并不大,船舱也仅有寥寥三个。划桨的只好分布在船板上各处,双瑰说了,到时候就用一些帷幔遮挡起来,以免我们的容貌有碍观瞻。
我顶着一副被断定有碍观瞻的容貌,忧郁地看着手中被咬了一大口的桃子,桃子被咬之处已经发黄,我诧异地发现,一只桃子,纵然它是一只曾被附法的桃子,它也是会变质的。
我苦恼地把桃子装进特地准备的大荷包里,然后妥妥当当地系在腰上。双瑰站在船头进行简单的入职培训,诸如万万不可往灯火稀落处划一定要稳稳踞住河心以吸引观众注意力,切记不可以逆风行驶以免破坏精心弄好的发型……
秦淮灯会可以说是一座城池的灯会,在盛大的灯会里暂时消除了阶级和地位上的不平等,贵族公卿和贩夫走卒共同拥有一夜的繁华,风尘女子的花船也可与名门闺秀的花船一争高下,提灯者,赏灯人,抑或是那路过借宿的行脚商人,都会得到秦淮的殷勤款待,以十里灯火为酒,百家歌舞为肴,呈上这一餐绘声绘色的秦淮景……
几个受雇的短工从岸上往花船上运一面牛皮大鼓,我讶异发问:“柳花魁不是不参加灯会吗?”
双瑰正在翻册子,闻言白了我一眼:“柳姑娘的鼓上舞闻名秦淮,知州邀她为灯会献舞,艳妈妈自然不好下了知州大人的面子。”
我欢喜地埋怨:“那你还说她自三年前就不入灯会,现在看来,还是来的嘛。”害得我白费了好多心思。
双瑰转过身吩咐几个短工:“把大鼓放在那儿,哎,再往左边挪一点……”
我讨了个没趣,无精打采地将手肘撑在栏杆上,却看见周围也有了几艘画舫,各个有服饰相同的下人走进走出地忙活,应该是秦淮显赫世家的船,精巧之中掩着一股低调的富贵雍容。
媚骨阁中几乎全体人员都陷入紧锣密鼓的准备中,连素来和气的张婶也烦得不行,像一块火炭般不时爆出几点火星。今晨我因无意中打翻了一盘糕点惹恼了她,眼看星星点点的火气有可能演变成一场可怕的燎原大火,我识相地立马逃出后厨。
我忙里偷闲在街上溜达,似乎时间就这样默不作声地过去,忽然恶趣味地在我脑门上弹了一把,我猝然惊醒,看见了斜挂在柳梢上的月亮,看见几个顽童提着小巧的花灯在街上混闹,听见渐沸的人声从家家户户涌上街头,赶赴一个灯火之约。
“愣着做什么?”碧儿一口咬着桃花饼手上还拿着一袋炒栗子,含糊不清地叫我,“快上船,灯会就要开始了。”
我抱着不知从谁怀里接来的一套茶具,混在人群里往花船走去。船上点灯不多,烛火明明灭灭间还是有几分昏暗。船上帷幔翩飞,影影绰绰间可见几个人坐在小几前谈天。我心中暗叹双瑰太能烧钱,若要遮住有碍观瞻的容貌让我们一人穿一身黑从头包到脚就好了,搞这么多帷幔实在太浪费了还让人连看都看不清楚。
又有一人从我怀中将茶具一把夺了去,命令道:“还不快去做事。”
“哦。”我神智苏醒,转过身欲去划桨。
“花魁娘子!花魁娘子!”岸上忽然爆发出一阵巨大的喊声,此时船已离岸,岸上的景色我看不清楚,只隐约觉得灯火缠绵,热闹非凡。
擂鼓之音,沉沉响起。
金铃赤足,墨发红衣,回眸间一笑,几乎引人魔怔。
我听见细细的吸气声,似乎众人被一瞬间的惊讶击中,集体失去了言语,许久之后,才猛然爆发出一阵浩大的叫好声。柳半面单脚直立鼓上,突然落下另一只脚。然后就在鼓上,急速地旋转起来。红色长裙如同水波般层层漾开,鼓音高高低低地落入耳中,直弄得人心智恍然。周遭早已重归寂静,连琴师的配乐也不知不觉地淡入秦淮水中,似乎无穷无尽的天与地之间,只剩了这一面鼓,只剩了一个人,这一袭红衣如血。
只剩了,这一场独舞。
脚尖如卧雪色,她一仰头,微微露出一个笑来。从鼓上翻身而下的同时,腕上的一串乌木佛珠不知为何,四散开来,纷纷击于鼓上,端的是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在沉沉的鼓音余韵中回眸,刚好望见她返身退入后舱的情形。我终于明白双瑰为何说她再不参加灯会,因她纵然人在这里,面上也不见一点流连模样。
“柳花魁的鼓上舞堪称秦淮一绝了,真真难得,风尘中人居然可以演绎出这般脱俗的舞曲……”
“二姐姐可真是谦虚,若论跳舞,想必秦淮女坊间还无人能及得过二姐姐的八步舞。”边嗑瓜子边说话的样子。
“你,四妹!你这是将我与青楼妓子作比吗?”微微动怒的声音。
“行了,好容易才出来一回。不要吵吵闹闹的失了脸面,茹语,你且消停一回子。”后来响起的声音威严清晰,顿了一顿,“冰桂,公子来了没有?”
“大小姐,公子方才倒是上船了。可史小侯爷那儿打发人请了三四回,他只好去了,说一会儿就过来。”
“怎么又是史小侯!你赶紧着人去说,说老太太吩咐了,不许他多吃酒,早些回来才好。”
“是。”
……
我一头一脸的黑线,把手从我刚才胡乱勾搭的丫头肩上撤下来——我上错船了。船已离岸许久,此刻将将到了河心。我郑重地思考一个问题,我是跳下船去游走呢?还是混在船上等它靠岸再走呢?
可没等我思考完毕得出结论,什么东西砸进水里的声音响起,然后旁边的一艘画舫上有几个女子一脸惊慌地呼救:“有人掉进去了,快救人啊!”我又马上陷入了更加纠结的判断中,双瑰的入职培训中提过,若是船上有姑娘失足落水,旁边又有富贵人家的公子,千万不要出手救人,只要等那公子去救。
“你们若是强出头,事后艳妈妈会把你们的皮削掉。”双瑰一脸阴狠。
我挠挠脑袋,心想再过一会儿,若还无人去救,我再出手。看来这姑娘人缘不好,几个人凑热闹似地站在一旁看,畏畏缩缩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思索良久,我只好脱了鞋袜和外衫,扑通扎入水中。
真冷呀!我努力辨识了一下方向,往落水者那头游了过去。她显然呛得不轻,整个头几乎都埋进水里了,我急忙一手抬着她的脖子一手抱住她的腰让她往上浮起,只是奇怪这姑娘重得很。拖拖抱抱间把她弄上了岸,才发现她一身士子装扮,还有鼓出的喉结,分明是个男的。
我坐在一旁拧袖子,他逃过一劫,俯着身子在忙不迭地吐水。借着微暗的灯火,我看见一张秀丽的侧脸,又仔细瞧了一瞧,方干笑道:“美人,又是你,咱们可真是有缘!”
他狠命咳了几声,发簪也不知丢到哪里去了,只披着一头湿漉漉的黑发,默不作声地盯着我,又慢慢红起脸来。我感叹:“你这红脸的本事可不小,红得如此匀称自然,恐怕连胭脂涂抹的也赶不上。”
我折服,居然连耳朵也红了。不敢再多话,我拍拍屁股站了起来准备回媚骨阁。“姑娘,你救了在下一命,不知道该当如何感谢你?”顾正清干净的眸子望着我。
我坏笑:“以身相许,如何?”
他的脸更红了,带着显然的羞赧,然后点了点头:“好。”
我栽倒:“我是说笑的,你莫当真。”
“原来如此。”他道,我挣扎着站起。
他拧着眉头认真道:“可我思虑良久,还是以身相许为好。”然后红着一张脸神采奕奕地看我。
我倒地不起。
以后我想起这段故事还会感叹尘间的男子实在好骗,可某人偏偏红着脸辩解说是我求亲的语气太过诚挚他不忍拒绝。这是后话,此时此刻我看见他一脸笃定地要以身相许当然慌了,拔腿就跑。
一路狂跑直到媚骨阁后门,刚想进去时又听见吱呀吱呀的声响,我扭头去看,上次所见的小脚男人依旧穿着那身淡蓝色衣袍,正不紧不慢地从横梯往下爬。
他也看见了我,轻轻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我鬼使神差地回了他一个笑,眯着眼端详他的脖子,果然没有喉结。
我无奈地耸肩,这到底是多么混乱的世界,男的姿容秀丽猛然一看像女的,女的倒绞尽心思要装成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