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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缘起东窗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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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味居。
邺城最大的酒肆。
二楼最里面的厢房内布置的极为雅致,而此时门扉虚掩,门前站有两名短衫打扮的年青汉子,平常面孔,并不惹人注意。里面做着一名少妇身穿斗篷,正端着茶盅,小口的喝着水。
祖珽跟着小二来到厢房门口,一名汉子随即入内禀报。
不大会儿功夫,汉子出来,将祖珽请了进去,而后小心地关上门扉,站回自己原处。
“不知主子唤珽前来有何吩咐?”祖珽垂手立于少妇前方,态度甚是恭敬。
“祖大人不必拘礼,请坐。”少妇抬起脸,嘴角含笑,正是郑元。
祖珽稍作犹豫,遂依言坐下。
郑元又喝了一口水,“祖大人这些年在齐也算打下些根基了……”
“珽尊主子号令,隐身朝堂宫廷,以备不时之需。只是这帝王身侧,要想久呆,也只能行小人之举了……”
“无论做君子还是小人,重要的是保住命就可以了,其他的不必太过计较。”说到此,郑元看了祖珽一眼,“只是现下,我恐怕有事要仰仗大人了。”
祖珽忙拜道:“在主子面前,珽怎敢称之‘大人’。主子有事吩咐就是!”
“好!听闻最近有人在陛下面前说了许多关于河南王的话,可有此事?”郑元看着祖珽,缓缓言道。
祖珽一凛,“回主子,只因前番赵郡王反对兰陵王所奏重甲兵一事,河南王觐见陛下时说道:‘赵郡王父死于非命,不可亲。’赵郡王高睿的父亲高琛,当年因一次酒后乱性,不仅和神武帝的尔朱妃通奸,还奸污了另外三名神武帝的姬妾。神武帝大怒,在□□对高琛亲自大仗责罚,收手不住,竟然把他仗打而死。此事被河南王重提,陛下听了此言,遂驳回了赵郡王的上书,此后赵郡王便不再愿与河南王照面了。前日宫宴时,赵郡王借酒装疯,对陛下说:‘在山东唯闻河南王,不闻有陛下。’陛下当时就变了脸。”
郑元看着手里的茶盅,淡淡言道:“那和士开又是怎么回事?”
祖珽恭敬答道:“和士开因善弹琵琶、善玩握槊而得帝后宠信,只是前些日他与胡皇后在御花园握槊时恰巧遇见河南王。后河南王觐见陛下,谏曰:‘皇后天下之母,不可与臣下接手。’陛下纳其言,故而胡后与和士开对河南王均是侧目。”
郑元把玩着手中的茶盅,淡淡道:“祖大人——”
“属下不敢。”
“从今日起,我希望知道宫里的一言一行,无有遗漏。祖大人能办到吗?”郑元眼眸稍抬,紧紧盯住祖珽。
“祖珽尽力而为。”
“还有,必要时,怕是要大人出手一助。”
“主子吩咐,珽定当竭力。”
郑元幽幽叹了口气,“如此甚好。你先去吧,我在这里还要待会儿。还有,你与和士开还是远着些好。”
祖珽脸色发白,告辞出来,回望那虚掩的门扉,心中有着说不出的滋味。
回到马车上,吩咐车夫,“去城西。”
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城西一处庄园门外。祖珽吩咐车夫先回府中,而后独自叩响庄园大门。
山庄仆役开门一看是他,便让其闪身进入。
祖珽转过回廊,步过曲桥,穿堂跨院,来到一间竹屋之前,似是对这里非常熟悉。
还未抠门,门已随一阵劲风而开,里面有个声音道:“进来吧。”
祖珽进到竹屋,只见竹屋中陈设甚是简单,一方小桌,一张竹榻而已。竹榻上有一人正在闭目打坐,正是凤血。
“参见少主。”祖珽躬身施礼。
凤血没有睁眼,“你见过她了。”这是肯定句。
“是。她让我帮其留意宫中一举一动,还问起了河南王之事。”
凤血缓缓睁开双目,一双湛蓝的凤眼美丽而妖异,“河南王在朝中处处于士开掣肘,利用其与高湛少时情谊多有谏言。此番就是他说动了高湛同意兰陵王建立重甲战骑,此支战骑日后必成我大周心腹之患。而他也着实是这北齐治世之臣。山东水患以致颗粒无收,饿殍千里。我本以为这会让北齐动荡一番,不想他河南王竟只身前往,调皇粮,赈灾祸,杀贪官,立威信,将此祸乱化于无形。所以陛下已然下令,此人不可留。”
祖珽神色黯然:“属下明白。只是她今日既已问起此事,怕是不会袖手旁观,我等该如何应对?”
凤血勾起嘴角,神色慵懒,“既然她让你帮她打听消息,那你就帮她打听。至于其他,你可置身事外,让士开与她斗上一斗,也好看看士开这些年长进如何。”
“和士开与她相较——怕不是对手。”祖珽蹙眉。
凤血却轻轻笑了起来,越笑越大,隐隐有种疏狂之态,“你错了,此番胜者必是士开!”
祖珽看他样子有些心惊,呐呐道:“为何?”
“看来你并不了解你那主子……”凤血斜睨着祖珽,“其实她的心一向冷硬,难以打开,做事又极为谨慎,步步为自己留下后招。只要不是她的过命之交,她多半冷眼旁观,尤其是关乎朝中国事,她更是如此。如果高孝瑜只是个江湖侠客,她或许还会奋力一救,可惜他却是堂堂河南王,这便犯了你主子大忌。你主子最多也只会看在兰陵王的份上,会为其纵观全局,从中提点一二,断不会为其全力相拼。但和士开却不同,他在齐国步步惊心,对于他每场较量都是生死相搏,必会全力以赴。”
祖珽沉思半响,“若她让我出手相助,那该怎么办?”
凤血冷声道:“只要你自己不参与其中,你主子也绝不会让你出手。你可是她手中重要一子,不到关键时刻,不会轻易去用。”
祖珽苦笑,“不知若她全力相拼又是怎样结局?”
凤血嘴角含笑,目色迷离,久久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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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台宫。
高湛半卧于锦榻之上,半闭双眼,聆听和士开弹奏琵琶。
微凉而忧伤的曲子,含着淡淡的忧伤。似有冰雪消融,晶莹流淌,缓缓蔓延。仿佛是一去不回的悲伤,又似乎是徜徉在手心里的永恒。拨弦的纤指,不知是否冰凉,那柔情被冰封,却在冰封中浅浅弹唱。微凉——弥漫了天空,山川,寰宇,直至心间。
一曲完毕。
高湛笑道:“此曲只应在天庭。”
和士开谄媚道:“陛下非天人,乃天帝也,自然要听天上曲。”
高湛大笑,“爱卿也非世人,而世神也。”
和士开偷眼看了一下高湛,拜道:“微臣愧不敢当。”
“和士开!”
“微臣在。”
“若你的琵琶配上冯娘的舞步,那可真就是天下无双了。”
“陛下,冯娘就在邺城,想要看她跳舞直接宣她进宫就是了。”
“呵呵,你还是不懂啊!冯娘若进了宫,她就再也跳不出朕想看的舞了。”高湛有些感慨。
和士开眼珠一转,“那也不难,微臣可陪陛下去她那里就是。”
“可惜啊,我现在虽在云端,却为朝事所累,哪有那么多闲暇。况我去那里,被朝臣们知晓,又要罗嗦一番。”高湛摇头叹道。
“自古帝王,尽为灰烬,尧、舜、桀、纣,又有何异!”和士开一边说着,一边偷偷观察高湛神色。
“接着说……”高湛略一迟疑,仍示意他说下去。
“陛下应该珍稀少壮之年,恣意作乐,纵横行之!能得真快乐,大快乐,哪怕是一日,也快活敌千年!至于国事,交付大臣去办即可。伏案勤苦,非帝王所为。”
“你要朕不问国事?”高湛心里一颤。
“庄子有云,这叫无为而治。”和士开扬头答道。
“和士开啊和士开……”高湛展颜,“你果然是朕的心腹。朕要赐你千匹锦帛。”
“臣叩谢天恩。”和士开拜倒。“对了,陛下,河南王已经从山东回来了。”
“什么?孝瑜回来了?” 高湛猛然锦榻上起来,“快传朕旨意,要他明天一早就进宫来见朕。”
“诺。”和士开退下,面色不改。
一出宫门,和士开便吩咐亲从,“去祖大人府上。”
到了祖府,未经通传,直入书房。
祖珽正在为琴调音,见他前来,只抬了抬眼皮,又继续做手里的活,仿佛和士开不存在一般。
和士开也不计较,找来一把椅子,自己坐下。
“你不问我来何事?”和士开笑着问道。
祖珽白他一眼,“你来从来都没好事。只是少主已吩咐,让我这段时日要避其锋芒,我怕是帮不了你什么了。还有,宫中事情,我每日要向我那小主报备一次,你行事最好小心些。”
“什么?尔朱氏要插手?”和士开沉下脸来。“少主怎么说?”
“少主言,此次我家小主不会倾尽全力,让你自己与她斗上一斗。”祖珽已将琴调好,捧起来放到琴案之上。
和士开阴沉着脸,冷冷发笑,“既是如此,往后我不来你府中便是。若是有事,我等可在少主那里碰面。但此番你必须借我一人!”
祖珽挑眉,“什么人?”
“就是现下最得宠御女——摩女【46】!”
祖珽眼皮微颤,“你怎知她是我的人?”
和士开笑得如同一只狐狸,“我原来不知,只是自她到了御前,祖大人对圣意的揣度便更准确了,此其一也。另一项嘛,就是此女世代为尔朱家臣,还赐姓尔朱,及尔朱覆灭才被充入宫中侍奉太后,她对尔朱的忠心怕是要大于对高氏情意。能用此女的,必是尔朱旧识,祖大人另一个身份恰好正是尔朱旧臣,不是吗?”
祖珽抬眉,“你想怎样?”
和士开笑容更加灿烂,“我想给陛下演出大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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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黄昏,高孝瑜在府中抬头看着西边天空中即将下落的夕阳,漫天的云霞在如火的暮色中悄悄换上了红妆。忽然宫中传旨,宣其觐见,于是高孝瑜立刻赶往三台宫。
高湛见他过来,心中自然愉悦,却板面孔:“孝瑜,不是让你一早就过来吗,怎么还要朕三请四邀?”
高孝瑜一愣,“微臣一接到旨意就立刻进宫了啊!”
高湛略一蹙眉,随即又展颜笑道:“孝瑜啊,在山东吃了不少苦吧。”
“臣本该为陛下分忧。”高孝瑜恭敬作答。
“你我名为君臣叔侄,却情同手足,哪需如此拘礼。想起少时,你我常常溜出宫门,流连坊间,好不快活!”高湛拉起孝瑜的手,眉目含笑。
高孝瑜亦笑道:“少时张狂,不足道耶!”
“孝瑜可还记得冯娘?”
高孝瑜脸颊微红,却掩不住嘴角的笑意,“如何能忘。她的舞步可说是冠绝天下,脾气也与其舞步相当。当年只因我等年少,借酒闹事,语出轻薄,竟被她一风尘女子扫地出门,说我等枉读圣贤。我也是因此转醒顿悟,收心养性,投身国事。”
高湛笑容不变,“你可知她现在何处?”
孝瑜摇头笑道:“自那日起,我便再未去过坊间,又怎能知晓她的去处。”
“她依旧留在坊间,哪日我俩再去扰她一回如何?看她是否还敢将朕再次扫了出去。”高湛笑得开怀。
孝瑜却蹙眉道:“陛下已是一国至尊,怎可再去此种地方,又怎可与一风尘女子锱铢必较?”
高湛顿觉无趣,沉了脸,“看来孝瑜受郑公影响匪浅啊。”
孝瑜躬身道:“微臣还是将山东之行向陛下细禀吧。”
“好吧,你说……”
不知不觉已至入更时分,孝瑜告辞出宫。行至西华门,只见玉带河旁有一女子在隐隐啜泣,高孝瑜深知宫廷中事,是非难分,不惹为妙,故假装没有听见、看见,疾步迈过金水桥。
忽听得“扑通”一声,高孝瑜猛然回头,却发觉玉带河旁已然无人。
略一犹豫,高孝瑜还是快步折返回来,行至河边。
“侍卫!侍卫何在!”高孝瑜大喊两声,可四周一片寂静,无半点回音。
高孝瑜看着河中水晕似渐渐淡去,终一咬牙,跃入水中。
不一会儿,便从水中救起一名女子。
“女郎,女郎!”高孝瑜呼喊道,见女子双目紧闭,抬手猛压她的腹部。
女子喷出几口水,转醒过来。谁知这女子一睁眼,竟一声尖叫,猛的抽了高孝瑜一个耳光。尖尖的指甲在高孝瑜白净的脸上留下数道血痕。
“何来轻薄之徒!”女子怒骂。
高孝瑜哭笑不得,“女郎,是你落水,四周又无侍卫,我才救你上来,何来轻薄?”
那女子顿时红了脸,随即又伤心道:“你又何必救我!”
“身体发肤皆父母所赐,怎能不好好珍惜?何况处于乱世,要想活着已是不易,哪还能轻易舍弃生命。”高孝瑜语重心长地劝道,话语里尽是真诚。
女子哭道:“我早已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活着和死了又有何区别?”
高孝瑜听着更是不解,“你一深闺女儿,何来不忠不义之举?”
那女子一边哭泣,一边徐徐道来。“我家历代皆为尔朱家臣,当年昌乐王被诛于市,我全家十余口也都一同被杀,只有我与两个姐姐因年幼又是女子才苟活下来,被充入宫中为奴,从此与高氏结下不共戴天之仇。可我与姐姐们均是女儿,就是再恨又有什么办法,总是还要活着的,也就过一天算一天了。”
那女子越哭越伤心,“可是就是这样,仍不是尽头。我与大姐那时均在薛嫔宫中当差,有一日文宣帝冲到主子宫中,未说半句便举剑砍下了主子的头颅,接着对宫中侍女宦者一顿砍杀。我那时正在主子床侧,吓得立刻躲在床下,侥幸逃过一劫,可却眼睁睁看着大姐被他一剑穿心而不能救。接着二姐也在文宣帝一次酒醉时被活活烹煮而死。我被调到太后宫中侍奉了数年,如今竟被陛下看上成为御女。御女——这是否是天大的笑话?高氏诛我旧主,杀我全家,烹我亲姐,我却只为苟活而与之缔结百年!”
女子越说越激动,神情也恍恍惚惚,“我背弃旧主为不忠,忘却家仇为不孝,见亲姐被杀而不救为不仁,为己性命承欢仇人为不义。你说,我难道还不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吗?只是每每想到,家中其他人死了还有我收葬,我若死了,还有谁来收骨,心里不甘,遂又苟活下来。可是……可是……”女子再也讲不下去,掩面而泣。
高孝瑜听了,心中一片恻然,叹道:“是我高氏有愧于天下。”
女子一听他说高氏,惊得面如死灰,“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浑身发颤。
高孝瑜赶紧将她扶起,柔声道:“你不要怕,我知道今日之言若被陛下知道即是死罪。我高孝瑜在此对天盟誓,今日所听之言绝不外泄半句,若违此誓,不得善终!”
就在此时,忽传来喧哗之声,随即灯火乍亮。
“你二人在此作甚!?”
高孝瑜回身一望,只见进水金水桥头灯火处站立一人,正是高湛。
那女子伏在地上,浑身颤抖,体若筛糠。
高孝瑜撇了一眼,知她已无法言语,只得躬身回话,“回禀陛下,臣行至此金水桥侧,偶遇此女不慎落水,因未见四周侍卫,无奈只得下水营救。”
那女子听到高孝瑜如此回话,惊得抬起了头,高孝瑜急忙朝她使了个眼色,那女子随即又伏在地上。
“是么——”高湛眯起双眼,语调怪异,忽又哈哈大笑起来,“孝瑜救了朕的御女,可谓大功一件,他日朕自当有所封赏。夜深露寒,贤侄还是赶紧回府,莫着了凉才好。”
高孝瑜赶紧叩拜道:“臣侄谢陛下关心。”而后匆匆离去。
高湛网站他离去的方向面色阴沉,冷冷道:“摩女,还不随朕回宫!”
注:【46】御女为妃嫔称号。北魏孝文帝时始见。北齐后期,置八十一御女,与相传古制八十一御妻相当,各有名目。以后隋炀帝置女御八十一人,分御女、宝林、采女三种名目,其中御女凡二十四人。唐与金也有御女,人数则与宝林、采女各为二十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