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女儿意（下） ...
-
离山不过数日，此番回来却有再世为人之感。
玄冥笑他这是难得死过翻身的新鲜感。
几人直直前往琼华大殿，难得四位师尊都聚在一处，云天青便将陈州和唐门事宜悉数禀报一番。
太清听得连连皱眉，青阳却十分内疚和心疼：“是我大意了，这原不是你一个入门堪堪一年的弟子应当接手之事。虽说唐门太君为你解了毒，稍后还要去药房，请炼药长老为你细查才好。”
不待云天青开口，太清已沉着脸道：“若非他自己执意，你这当师叔的难道还逼迫他不成？年轻识浅偏生目中无人，这回长一长教训，也好叫你收敛一身狂妄气性。”
云天青除了苦笑应是还能作甚？
太清看向玄霄，面色已然更沉：“不尊师命，私自下山，冒犯其他门派，你领错不领？”
玄霄躬一躬身，容色淡然：“任凭师尊处置。”
夙音急得在旁直拉云天青衣角：“你倒是为师兄求求情啊。”
云天青苦笑，当没听到她窃语。
太清亦当没听到，沉声道：“既如此，罚你到思返谷面壁三日，不可进食。三日之后回禁地与夙玉好生修行，半月之内不可随意出入。你可认罚？”
玄霄自无异议。
云天青和玄冥也没有。
反倒夙玉夙音两个姑娘在旁急得甚似的。
看几个弟子抓耳捞腮模样，太清终是叹一口气：“总归是太年轻了。这次只当为自己敲个警钟，你们都下去吧。再有下次，为师定不轻饶。”
宗炼警告目光下，夙音几乎是被玄冥拖出去。
一出了大殿门她也不管青阳和重光两位长老就跟在身后，立时爆发道：“你们几个怎么回事？一个个装什么眼瞎耳聋？这次的事怎么能怪师兄？若非我们几个磨磨蹭蹭师兄一个人及时赶去天青此刻还有命在吗？师兄自己也受了重伤，这几日精神气也不大好，还要关他禁闭，掌门师伯也太……”
余下的话却被玄冥玄霄云天青三人齐齐伸手给堵住。
青阳和重光各自负手望天，什么都听不到。
玄霄有些怜惜看她一眼：“此事稍有差池，唐门追究下来绝非小事。当时乃事急从权，此事原该有人领罚。”顿了顿，看一眼夙玉道，“倒是你好好谢谢夙玉，若非她沉静，事先禀告，你二人俱是宗炼长老的入室弟子，要长老如何向师尊交代？”
讶然听他赞赏自己，夙玉一时颇为不自在。
夙音却仍是忿忿不平，更多却为云天青和玄冥两人不够义气。
玄霄摸一摸她脑袋，转身便向禁地方向而去。云天青习惯性要跟随，却已被望完天的青阳重光一左一右拖着前往药房。夙玉亦要先回剑舞坪一趟。
剩下玄冥夙音二人，玄冥早早失去了所有躲避的机会，只剩下满脸苦笑。
夙音双眼危险地眯起：“你为何不替玄霄师兄求情？”明显玄冥今日不给个满意答复她是决计不肯罢休的。
玄冥摸了摸鼻子：“如他所言，这事总要有人担责任的，咱们之中恰好只他一个违反了规矩，不责罚他难道还有旁人？你道掌门师伯自己就不心疼了？可师伯不止是师伯，最重要师伯还是掌门。倒是你，甚时也跟他客气起来。”
“我客气什么劲。”夙音没好气道，“那不是他身上有伤么？他是个从不喊疼的，可我就不信你和天青看不出他此番伤势颇重。”
凝视她片刻，玄冥忽地扑满笑道：“你这傻瓜。”忍不住伸手揉她长发，“人家啊，那是为了自家的师弟甘愿自个儿受罚，就算心疼也是人家的师弟去心疼。要你在这儿干着急。”
夙音一怔。
玄冥已笑着拉她行往传送阵：“傻妹，若是你犯了事儿，我自然也是要替你领罚的，届时难道你也要与我犟？做错事总该有所担当，可不成耍赖皮。男子汉大丈夫，三日不食而已，全当静心修炼。我瞧你玄霄师兄也是时候静静心了。”
两人一路聊着，不曾注意自家师尊大人就行在身后数步，满脸若有所思模样。
-
云天青那边又是另一番光景。
任由他被药房中几个弟子不那么客气丢在床上东捏捏西摁摁，重光劈头问道：“你和玄霄讲和了？”
“师叔你可真是……哎哟，师妹你轻点儿！师叔你可真是内心里是非之魂在熊熊燃烧啊。”云天青被几个师兄师姐美名其曰“查看身体还有无异状”给弄得不自在极了，“你和青阳师叔难道有吵架冷战超过一个月的？”
怔了怔，重光冷哼：“你当人人都是你和玄霄，从头不和到脚？”
“瞧师叔这话说的。”云天青苦笑不已，“亏我从前还自以为与师兄从头默契到脚呢。”
捻须沉吟半晌，青阳道：“我看玄霄此番下山所负乃是他从前的佩剑昆仑。”
没听出异样，云天青随意应一声：“他说下山不比山上清修，还是用从前的剑顺手一些。”
这次沉默得更久一些，青阳半晌方道：“修炼双剑乃是琼华派百年不倦怠的追求，你师尊亦为此倾尽大半生的心血，向来将此事看得比性命更重……”
云天青忽地愣住了。
青阳一时很有些为难：“我与你重光师叔到没什么，只是掌门师兄……”
打断他话，云天青道：“师叔是想说，即便师尊心中也十分疼惜我这个不肖弟子，可我若一味不知事扰乱师兄师妹二人双修的心境，届时师尊必定不会轻饶了我？”
青阳长叹一声：“天青，要知你天资出众，你师尊对你的疼爱绝不亚于对玄震和玄霄，你可别犯糊涂尽做惹他气怒之事。”
重光更是忍不住直斥：“你就不能收收心，也学你师兄师姐甚至师妹一般一心为派中出力？”
云天青便不再多言了。
直到被掌管药房的师叔告知身体确无大碍，又为玄霄剪了几副药出了药房去，云天青这才沉沉问道：“两位师叔请直言，所谓修炼双剑，白日飞升，当真乃有把握之事么？”
青阳摇了摇头：“这世上何来十拿九稳。”
“自从得知此事，我心中总有些烦乱。”身边的两位对己而言亦师亦友，云天青忍不住就说了实话，“世间没有十拿九稳之事，同理也没有白来的好事，况且是这么一件天大的好事。师叔，其实师尊和几位师叔尚有很多事未曾告知我们这些小辈吧？我人微言轻，不会做对不住师尊和师门的事，可也要尽己所能护住自己的师兄和师妹。”
青阳和重光委实不知说甚好。
片刻听云天青续道：“至于师兄此番下山选择昆仑一事……师叔多虑了，师兄他可是内心里很冷静清醒的人。”
他说完这话向两人施礼告退。心中想道，果然自己这些时日为了修仙之事郁结于心，说就是与师兄生了分歧，到底心里更有一层连自己也说不清的忧虑在吧？两位师叔素来是实诚之人，方才见他二人为难神色，倒更加落实自己心中的猜测。
回剑舞坪草草吃了晚饭，又与数日不见的玄震师兄和夙莘夙汐几人打过招呼，再回房一趟，他便作饭后散步慢慢行往思返谷去。
老远就听到谷中衣襟飘扬的轻微风动声，云天青不由暗笑。果真白日自己与李寒空一番轻功的较量，师兄不声不响的，心中想也不负得紧。
正要入谷去，云天青忽地身形又定住了。
谷中竟不止一人。
他前方数步那道窈窕绰约的身影不是晚饭间令他遍寻不见的夙玉又是谁？
云天青也不知为何没能立刻闪身出去，反而侧身避入了一旁阴影之中，更刻意压缓呼吸去。
大概夙玉此刻并非全然背对着他，而叫他一不小心看到了她的神情。他想，与这素来清冷如水的师妹认识快一年，他何尝见过她此刻凝视着前方练功之人的专注温润的眼神？
是了，这天色幽暗着呢，好巧不巧怎的就叫他看见了这样的眼神？云天青一时很有些为难。
若说他从未察觉过夙玉的心思，也不尽然。可在此之前，他倒也未曾想过要明明白白去察觉。更没想过要如同对待玄冥和夙音一般，时不时还玩乐调侃几句。
其中缘由，他是懒得去多想的。只是多少也与玄霄心思全然不在儿女情长之上有关。
云天青一时有些发呆。
于是夙玉的眼神看着前面白衣如同清辉、黑暗之中反倒耀目的人。
云天青看着夙玉的眼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
夙玉忽地就转身离去 。
她从头到尾也未曾与玄霄出言招呼，可玄霄必定是知道她站在那处的，她自然也知道玄霄看见了她。
可她原本就不是为了与他说些甚而来。
是以她平平静静地来，又平平静静地走了。这过程中她看着那人有过什么样的眼神，她自己不太清楚，而她注目的那人想来也是不会注意到的。
她走之后云天青才注意到她方才站立之处放了几只白瓷药瓶。不由一笑，做师妹的终究比他们这些大男人要细心，至少他可就没想到要剪了药再巴巴给勒令不能吃饭的师兄端来。
虽说这祸事儿原就是他起的头。云天青摸了摸鼻子，已听谷中之人素来冷淡声音道：“还不进来？”
云天青不由再是一笑，拍拍身上青苔行进去：“人师妹在此站立半晌你也不搭理，倒还知道在她走之后再叫我。”
玄霄此刻已停下了身形，月辉下形颜如千年古玉幽清：“师妹面薄，何必让她不自在。”
拾起地上的药瓶扔过去，云天青笑道：“师尊只说不许吃饭，可没说不许喝酒，我埋在谷中的酒的位置你不是一清二楚，怎的也不饮上两盅？”
沉默片刻，玄霄道：“练功之前回想近日一些事，取过一坛。”
云天青拊掌大乐。
再取两坛酒与他席地而坐，云天青难得没再多言。
半晌听玄霄道：“一些事情，我此番下山之前心下已决定了。”并不真的等云天青问他是何决定，顿一顿续道，“肝胆昆仑，我铭记在心。但修仙有成之前，陈州之行是我最后一次佩带昆仑。”
笑了笑，云天青从背后取出一物递给他。
一触及玄霄手那物便是红光大作，好生炫目模样，不是羲和又是什么？
看他一眼，玄霄想说甚，却又咽下了。
“我难道还不知道你？”云天青轻声笑道，“几位师兄，甚至师尊大人都以为你会为了这些琐碎事动摇修仙的心性，还不知忧虑成甚模样呢。却不想师兄那越是遇阻越要坚定的性子，这次不声不响跑下山，可不就是为了要一次将烦扰在心的麻烦事解决干净？要知我最近可是挺后悔的，当日若未曾与你闹那一场，指不定你还没这么快下定决心。”
玄霄听得有几分好笑：“你甚时能改改这自以为是？”
“是是是，我自把自为自视甚高自得其乐自我陶醉。”云天青亦笑道，“自以为是得师父师叔各个担忧惶恐生怕我哪天一个不高兴就将你拐下了山去，再不修这劳什子的神仙。”
“哦？”玄霄双眉一挑，“你怎生回答？”
“我说，”云天青笑道，“休说我没这本事，即便真有，你们一个个也等到果真出事那日再来问罪我吧，现在这么样未雨绸缪的，难不成想趁着事发之前就先逐我下山？”
玄霄目中有淡淡笑意：“师尊疼你胜过疼爱门中任意其他弟子？”
云天青眨眨眼：“包括师兄自己？包括玄震师兄和夙瑶师姐还有夙玉师妹？”
玄霄颔首。
盯他半晌，云天青猛然笑开：“我说师兄你好歹也表现出些吃醋不是滋味的模样，叫我听着至少乐上一乐。”
玄霄睨他一眼：“我不似你无聊。”
云天青一如既往的将这句话当做赞美收了下来。
两人有一口没一口喝着酒，不时举坛碰上一碰。月已上中天，云天青丝毫没有要回去的意思，玄霄便也不催他。
半晌云天青懒懒道：“师兄从前是自律极严之人，与我厮混久了，酒水不忌节制不复，也难怪师父几人担心。”
“须臾幻境中酒色财气四仙各有偏执之处，终能修成正果。”玄霄淡淡道，“可见修道在于心而不在于形，这句话并非说说而已。你我素日同进同出，生活习性难免互相沾染，我又何须介怀此等自然之事？说到底，能在俗尘烦扰之中守住本心已是道果。师尊与师叔几人皆看重于你，想也与此有关。”
听他说到须臾幻境，云天青不由笑出声来：“若有机会，还真想再去那处看看，那酒仙翁的酒可不曾白当了‘仙酒’二字，令我回味至今。”
玄霄实是懒得理他。半晌道：“日间听你与洛方宁合奏一曲，始知你琴之造诣并不若那日与唐韵之所表，只浅尝辄止。”
“什么造诣不造诣，师兄还不知道我？兴致来了也就学上那么两手。”云天青说话间观望四周，掰下长在谷中一簇青竹中一枝，提剑削出支简单的竹笛来，凑到唇边随意吹奏几声。音调并不十分精准，笛声亦有些尖刺。可吹奏与聆听之人皆不以此为意。一曲罢，玄霄出神片刻方道：“这是闯唐门那日唐韵之所奏……《梅花三弄》？”
点了点头，云天青将竹笛递与玄霄：“《梅花三弄》原是笛曲，后来改了琴曲，倒是更复杂转折多了些，但我还是喜欢简单的。”
自己并不通音律，但他既给，玄霄自然便收下，也不问缘由。
这夜两人喝着酒聊些往日趣事，聊得累了云天青便往身后草丛中一躺。待得再次睁开眼睛，东方天色已翻了鱼肚白。
玄霄堪堪收剑，却是已依着往日习惯练过一轮早课了。
这一觉睡得甚是清明，云天青笑道：“难得师兄体贴，竟未叫醒我。”
玄霄淡淡道：“我醒时业已过了早课时辰。”顿了顿又道，“剑意风声下仍能安睡无忧，此等才能也只有你了。”
其中嘲弄讽刺的意味怎能听不出？云天青大笑着一跃起身：“我还是先回剑舞坪中转一圈好了，省得又被师尊寻着错处届时当真赶我下山那可麻烦了。”
玄霄嘲弄之色更为明显：“整夜未归，到了早间反而情急起来。”
若论斗嘴……云天青慢吞吞道：“师兄，象棋中有一招是叫做‘马后炮’么？”
冲动之下玄霄手中剑险些直接钉到某人身上去。
真是神清气爽啊！云天青笑眯眯伸个懒腰：“师兄，我稍后再来。”
玄霄哼一声。
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女儿意（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