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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疑惑想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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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内香艳之事的传播速度,远大于我的想象,原来不管是古是今,人们对于那些城内名人谜一般的私生活总是带有强烈的窥探欲,这种欲望,在昨夜的长安街事件之后,已经上升为肆意抹杀事实的自我意淫行为。
早晨出外买早点的时候,那个卖豆浆的大婶神神秘秘的告诉我,昨夜灯会上,金陵来了一位才子,与京城有名的才女谢婉幽会之时,却突然有个旧情人闯来大搅其局,被锦衣卫的白大人抓了回去。隔壁面摊上的老王立即反驳道,并不是被白大人抓了去的,这个金陵许公子的旧情人其实是白大人的内宠,竟当街做出这等投怀送抱丢白大人脸面的事,白大人自然要回家好好处置。接着,一位刚刚付完面钱的客人补充道,像白家少主这样的京城第一公子,竟然有断袖之癖,养了一个男宠在家,昨夜不知有多少罗帕被眼泪浸湿了。
我听了是好气又好笑,走到街尾想买几株水仙,发现到街尾的时候,这个故事已经变成,白大人和金陵许公子均为一个绝美少年而倾倒,昨夜在灯会上以诗词交锋,争风吃醋,甚至差点大打出手,许公子的未婚妻谢婉伤心欲绝,当场自尽未遂,那绝美少年却在混乱之时消失在夜雾之中,被疑为是白狐狸化身、专引诱丰神男子落入情网。
暗自无奈,原来百姓的舆论是这样的一回事,它最容易被有心人引导控制以为己用,也最容易失控变成了跳进黄河洗不清的荒诞无稽的笑谈。还好,古时的传播大多依靠人际,没有报纸杂志或者电视网络,所以这种影响力并不像如今这般爆炸,众说纷纭的同时,却没几个人见过真身。
这样想着,心宽了一点,才捧了水仙盆往回走,忽然前头来了两个罗裙轻舞的少艾,见到我脸色一变,窃窃私语,表情又是好奇又是犹疑,其中一个圆脸的忽然指着我叫起来,“你!你就是昨夜那个……”她说到一半,闭了嘴,我低头匆匆而过,感觉到背后阵阵目光射来,细碎的议论声开始此起彼伏。
这样尴尬着,回了院子。寅初昨夜睡的很迟,所以今日日上三竿还困乏着,我轻手轻脚走进他房内,将亭亭玉立的白水仙摆在他书桌的一旁,观赏一番,才走出去。出了门迎面撞上七少爷,天就暗了下来,我以为他来看寅初,便站在旁边回禀,哪知道他双眼望住我,忽然道:“淳泽,我有话同你讲。”
终于来了。我心道,七少爷终于要和我摊牌了。
七少爷的书房很简单,抬首挂着寅初的一幅东风瘦,书案上摊着一些账本和药书。他背对着我,望了那幅画半天,那承一的印后面,跟着有七少爷的印和墨宝,原来他是叫许寅仕。
我见他许久不说话,就想出前些日子一直没机会做的一件事。
“七少爷,我想……这些应当还你。”我抽出怀内那本禁色簿,轻轻一抖,那二十多片金叶子就悄无声息的掉在了账本与药书之间。
他转过头来轻描淡写的看了一眼,“嗯”了一声。
正当我觉得空气都快凝固,而我已经打算告退的时候,七少爷忽然开口了,“我今晨去宫里见了皇上。”
七少爷蒙皇帝召见这事,我早知道,其中也许还是白明祀牵的线搭的桥,“皇上一定是对七少爷十分看重,有所嘉奖。”
“皇上问我要什么赏赐。”
“皇上的恩宠便是最好的赏赐了。”我垂了头,声音细细的,内心不安起来。
“我却是向皇上讨了一样东西。”七少爷的目光好像直射到我心里一般,锐利又阴冷。
我只想了一下,心底忽然清澄起来,我觉得,我应该知道答案了。
“七少爷,淳泽原不值得你如此费心。”
“我只是为寅初费心而已。”七少爷说完这句话,整个屋内,只有我们各异的呼吸在缓缓流动,气氛越来越沉重。
我不知不觉泪盈于眶,眼睁睁的看着泪水从睫毛上滴落到脚边,溅起一朵乌黑的湿渍。
“淳泽,我知道你对寅初的心,你好好伴着他,劝着他,待谢婉姑娘进了门,你仍然还是可以做他的书童,要是你想做他的侍妾,那也未尝不可……”七少爷说到一半,硬生生被我可怕的目光打断。
“淳泽,你还小,很多事并非你想的那样,寅初和谢婉姑娘自小便结识,谢大人从江宁去京城上任,途经金陵的时候就住在许府,谢姑娘那时候九岁,比寅初小两岁,单单和寅初很是投缘,所以……这门亲事是爹当初就定下来的。不然你想想,以寅初那样的性格,何以昨夜肯去见一个不曾谋面的陌生女子呢,我这个做哥哥的,也不会舍得逼他做他不愿意做的事情,他来京城这些日子,怎么会忘记幼时的青梅竹马,我也不过是趁这个机会让他二人先叙叙旧而已,对诗词这样的游戏,也是他二人在小时候常常耍的,每次爹都夸说是,意境心思如出一人之手……”
我听着七少爷的声音好似隔着真空般向我袭来,眼泪止不住刷刷的往下掉,青梅竹马,家世登对,心意相通,才思相当,一条条都是我的死穴,是我这辈子都修不来的缘福。
“寅初……他,他愿意吗?”
“寅初……他其实还并不知道这桩亲事。”七少爷坐在椅内,略有些疲倦的揉着太阳穴,“他原本就耳根清静,这些年,我们也从没在他跟前提过,但是淳泽,你得让他愿意,他不得不愿意,淳泽,如果你是和我一样真心对他,就该明白,把礼部侍郎的掌上明珠娶进门,这对寅初来说,是多么重要的事……”
一刹那我终于明白了七少爷的意思,狠狠的咬住嘴唇,第一次怨恨起淳泽的身世,怨恨起淳泽的父母,因为沈淳泽,你只是一个不明不白的、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十一公子的同门而已,你仅用你的一双臂膀,是护不住寅初的,而寅初,他孱弱的身子,残缺的根底,还有那样敏感易伤的心性,都需要长久的暖房,一个稳固而强大的依靠。
诚然七少爷一定有自己的考量,即使我可以责怪他拿寅初的亲事来做自己发展势力的一颗棋子,但我能拿什么来反驳他,因我,是这样贱如蝼蚁的命。
“淳泽,等谢姑娘过门之后,我定会找机会让你做寅初的侍妾……”
我一边流着泪,一边惨笑着,七少爷这句他自认为好听的承诺在我耳朵里,却只是一根针,越听越觉得疼。那不是我要的,对你们而言,那也许是天大的恩惠,但那些都不是我要的。而我要的东西,七少爷,你或许永远也不会明白,即使,我们爱着同一个人。
“淳泽……恐怕没有这个福分……”我按捺住内心的悲痛,直愣愣的看着地。
七少爷似乎想安慰我的样子,他徐徐走到我身边,将手放在我的肩上,过了半晌,说道:“我……我终究是没能忍得下心……我看得出……寅初这孩子太喜欢你……”
七少爷真是费心了,他只是想告诉我,他没有把我处置掉,让我和寅初生生分离,已经是多大的恩惠。小人物的悲哀,就是命运永远不会掌握在自己手里。
我坚持着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七少爷,皇上的赐婚,是什么时候?”
七少爷默默看着我,无波的语调比我的泪还凉,“鉴于寅涵新丧,婚期定在了半年之后,七月初九。”
我患上了一种病。我从来都觉得,像我这样性子淡的人,懒得争取,懒得逞强,懒得图谋大业,懒得风生水起,是既不想名动千古,也没有周游于风流公子之间的能耐,只想着平淡过这一辈子,悠然自在即可,一点享乐,一点牵挂,一盏明灯,有人相守相伴,岁月便会一切静好。可是现在的我,内心深处有一只游荡不去的孤魂野鬼,每天来提醒着我,沈淳泽在这个世界上,是多么孤独,又多么渺小平庸。
我用一床棉被裹住一张长木椅,做了一个漂亮的沙发,大红色的丝绸缎子上绣着团云寿字,华丽又温暖。我牵着寅初的手,牵着他坐在沙发上,他略有些迟疑,坐姿显得十分不自在。我将鞋子脱掉,抱着双膝,就像很久之前那样,斜斜窝在沙发的深处,让自己的身体能够慢慢放松下来,停止下来。古时的座椅要求人要坐得端正,许寅初由小到大的教育也从来都是君子礼节,他僵直着背,不懂得怎样放松。我教他躺下来,头枕在我腿上,柔声道:“寅初,你看看天,你有没有见过这样蓝的天?”
雪片在悄悄融化着,屋檐下的冰柱滴着水,一望无际的晴空比大海还要蔚蓝,寅初的黑眸映出一整片蓝天,我感觉到他的身子慢慢松懈下来,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长身玉立的许寅初,他只是在我怀内蜷缩着身体,像孩子一样恬静的男人。
“春天很快就要来了。”我凝视着寅初的双眸,这双眼睛像一面诚实的镜子,照出一个淡淡的我来,我看见自己黑色的头发,柔软的轮廓,像水一样荡漾的眼神,和无止境的眷恋。
寅初嘴角微弯,他的浅笑,干净的就像没有过去,天气好的时候,我们便这样坐一个下午,互相凝视着,如同要把对方的样子刻到眼睛里面,再也不能抹去。
只有在每个无人的深夜,我才能有勇气面对真实的自己,面对茫茫一片的未来,我一夜一夜数着即将到来的期限,决定把最好的记忆留给寅初,最坏的哀伤留给自己。寅初,原谅我能爱你的只有这么多,你的大婚之日,便是沈淳泽离开之时,做你的侍妾,那也许是一件不坏的事,令余生有靠、生活安稳,还能与你举案齐眉,那也许会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可是我偏偏不喜欢。
让我做只路过蜻蜓,留下能被怀念过程。
想到这句歌儿,泪已湿透绣枕。每天夜里狠心斩断的情丝,又在每日对寅初的注视里滋生,如此一死一生的来去,我的心渐渐被折磨得粗糙,我想,当我离开你的时候,不一定是你给的不够,而是我要的太多。
“寅初,我原来不知道,这些日子以来,我才发觉,我是一个贪心的人。”
“你以后若是要爱人,不要爱上我这样的人,因为我太贪心,我要的太多。”
“寅初,我骗了你,我不敢告诉你真相,看着你多一天的快乐,我便知道,以后你对我就会更多一分的怨恨,是怨恨也好,痛苦也罢,到最后,这些都是我欠你的戏份,陪你下半生的,只有谢婉而已。”
“谢谢老天爷,让我在这个世界上,遇到了你这样的人,许多人修了几生几世,也未必遇得着,这样想着,比我更值得同情的人,要多的多。越美丽的东西越不可碰,我碰了便要有代价,哪怕这代价跟着我一辈子,起码同时跟着我的,还有回忆。”
“可是老天爷没有放过我们。该发生的还是要发生。我唯一能决定的一件事,便是我爱你。其他的答案,只有走下去才知道。”
“活着比死了更残忍,所以我选择活着,如果你以后怨恨我,只要想到沈淳泽活在这个世上,她一天一天都受着痛苦的折磨,那么也许你会好过一点,我也会……好过一点。”
“有时候,我几乎不能忍受我对你的背叛。可是我同样不能背叛我自己。这便是人生中不可避免的,为难着我们的事。是我对你不起,是我爱你不起,如果因为这个缘故,你对我失望,放弃了我,那么我的出走,也许,也许终于可以了无牵挂了。”
我认真写着这样的话,写完之后,将它们一一装进信封,封好火漆,我不知道我是要写给寅初看,还是要寄给我自己,也许,这只是为自己无处倾诉的哀伤找一个出口。
这些信,秘密的藏在我的枕头盒里,谁都不知道。
寅初和我的后半生,似乎就这样决定了。他风轻云淡的坐在院子内,花前月下,诗词书画有人应,不管内心有怎样的情思,身边总有谢婉红袖添香。而我,我会去到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地方,带着一个叫回忆的行李,独自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