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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以歌解愁 ...

  •   白明祀为许家专门选了一处院落,僻静优雅,院内紫藤花架上白雪皑皑,一座假山旁青松迎风而立,常年翠绿,几株腊梅含苞待放,虽比不上未名居的鸟语花香,但却令人感到悠然世外,轻松自在。白明祀走时言道:“如今连年战火不断,世道不好,如若这场瘟疫是在偏远的四川、福建等地,恐怕皇上也管不了这许多,可偏偏就在皇上的家门口,皇上的眼皮子底下,这是你许家倒霉,但是这样的瘟疫也能被你许家化解了,这又是冥冥中上天注定,大难不死,许家得恩宠也是指日可待的。”
      第二日,善和堂在京城的唯一一家分铺,便受皇帝钦赐牌匾“悬壶济世”,一时间街知巷闻,善和堂名声大震,七少爷着手开设第二、第三家分铺,又忙着和京城的达官贵人来往结交,一时间无意回金陵,眼见隆冬路途难行,年关将近,我和许寅初也自然留在了京城之内。
      七少爷仍然要叫我帮忙处理善和堂开张的事务,寅初这次再不肯放我一人,于是也跟着过来,七少爷又怕劳累了寅初,便只叫我做些轻松的抄写誊录,将这次从金陵带来余下的药材都一一统计归纳了一番。
      如此过了一个繁忙的大年夜,初一善和堂悬字号在城南开张,初四善和堂壶字号在城北开张,七少爷又大打义诊名号,几位善和堂的大夫因为这场瘟疫而变成了神医再世,只有一个查大夫自拒绝治病被我们强硬灌了马尿和发霉的饭菜,自感受辱,竟辞职回金陵去了。全城听说义诊七日皆奔走告知,于是善和堂门口每日光是排队的,便要排出去几百号人,许多人更是天还没亮就来守在铺子前面,从金陵带过来的药材很快便销售一空,义诊是真,但药材却变着法子偷工减料,涨了些价,于是七少爷这些日子也总算有些进帐,把先前大把洒出去的银票赚了些回来,去了些晦气。
      真是三十年风水轮流转,谁能料得到那样山穷水尽的许七公子,如今打了一个漂亮的翻身仗,在京城内站稳了脚跟,过了十五,还将蒙皇帝召见,眼见许家一门恩宠,指日可待了。

      崇祯六年,上元节。
      我从床上醒过来,好好伸了一个懒腰,转头一望,桌上叠得两套整齐衣物,翻开来,一套是簇新的锦袍,下摆绣着针脚严密的金枝玉叶滚边,一套是用素怀纱缝的碧绿蝶花罗裙,腰间一条桃红的芙蓉缎带。进了京城以后,为行事方便我仍然穿男装,更何况天子脚下,两年前那场惊险历历在目,受了史夫子叮嘱,行事还是要谨慎,想了想,收起罗裙,换上了锦袍。
      开门出去,许寅初已立在院子里,正拿着剪刀细细的修剪腊梅枝条,腊梅开了许多朵,散发阵阵绵长的幽香,他的脸在层层叠叠的花朵之后,只有一双意味深长的目光朝我探过来,我瞧出他眼里的玩味之色,自己先有了些羞怯,却又装着自然。
      “我也有礼物送给你,”我瞅着他,似笑非笑,“闭上眼睛。”
      许寅初摇头笑笑,顺从的闭上眼,我看见冬日散淡的暖阳洒落他的脸庞上,几点腊梅的阴影在他苍白的皮肤上晃动,柔和的眉宇与恬淡的唇角间,有如山水般优美的曲线,涤然出尘的神情,我掂起脚,将脸贴近他的脸,近到两人鼻息混在一处,心神荡漾得厉害,伸出两段冰凉的指尖,在他脸颊上点了一下。他身子一晃,如知觉麻痹般,我如此又以手指轻点他脸颊两次,他闭着眼,安静的等待着,最后一次,我侧过头去,将吻轻轻落在他脸颊上。
      直到走远了,看见寅初仍呆呆站在腊梅丛中,闭着眼,不知是因为我没有叫他睁开,还是他已被心中那一缕暗香融化了。

      转过门廊,看见家丁在往堂上端水果糕点,一问之下,竟是礼部侍郎登堂拜访。七少爷虽然也常常与达官贵人交往,但从未有人来过我们这僻静的院子,他顾及许寅初爱清静的个性,不太在院内接待宾客,我脚步放慢了,堂内的谈话声飘进耳朵。
      “前几日七少爷下了大聘,这日子也该定了……谢某特来……”陌生的中年男子说道。
      “……我弟弟这门亲事……如今谢小姐也大丧期满……”七少爷的声音喜气洋洋。
      听进去几个字,我心中如披冰雪,从头彻尾凉了下来,想起小鱼曾对我说过,许寅初已经定了一门亲事,是京城谢家的千金。顿时愁肠紧结,没了过节的兴致,又不愿意回到院内去面对寅初,只好往大街上走去。
      一路恍恍惚惚的走着,想起去年上元节与寅涵在金陵街上的情景,又想起七少爷在京城郊外曾郑重其事将许寅初托付给我的事,想起寅初今晨闭着眼睛的恬淡模样,心中乱的很。街上人声鼎沸,字正腔圆的京片子此起彼落,陌生的街景满布凄凉的喜气,双足踏在厚厚的雪堆上,涌起清清凉的湿意,偌大的城市里,没有一处我熟悉的角落。生死之际过去,情势也会直线逆转,共患难的那点情谊,不过是当时救急之用,一旦危急解除,要面对的仍旧是残酷的现实。七少爷的温情与诚恳,吝啬的如同昙花一现,如今我又变回了身份卑微、没有利用价值的沈淳泽,而不再是那个唯一对寅初真心真意的沈淳泽了。
      走着走着,闻到一阵包子香,才发觉自早晨开始没有吃过东西,现在日影当空,有些饿了。摸了摸怀内,想起今天换了新衣,还没来得及将钱袋系在身上,只得盯着包子,舔了舔嘴唇。又走了一圈,实在是累的脚板疼,索性找了个台阶坐了下来。哪知道身后的门一开,窜出一条黑色大狼狗来,就往我身上扑,我吃了一惊,侧了脸双手去挡,被它的爪子一挠,抬头看时,手臂上好长的血痕,刚悲愤的想着小命要葬于狗爪,却听见皮鞭破空声,噼啪一下就将那狼狗打翻在地,那狗仰天吐着白沫,眼见没气了。竟有这样厉害的臂力!
      狗主人出门遇袭,见爱狗被杀,刚要发作,突然脸色一软,急急扑到,“小人的狗冲撞了大人,小人的狗该死!小人该死!”这狗主人也是锦衣华服的,非富即贵,怎么如此卑贱的样子,我也转头去望,阳光却刺到了眼睛,我用手挡着额头,只见一个白影骑在黑马上,手里拽着一条马鞭,那马鞭还兀自滴着狗血。
      他下马来,将我扶起,我方才望清了,他雪白色软缎质地的长袍外面又披着一件用金线绣了麒麟的白色大氅,大氅领头系了一对色泽如血的绒球,与束着黑色长发的红宝石相辉相映,将原本素白的惨淡变作了艳绝,这样的风姿也太过贵气逼人,锋芒尽显。我低头看他白袍底下露出一双黑色皮靴,竟一点都没有沾湿,想来是一路出门就在马上,没下地走过路。他身后又钻出一个霍大小姐来,浅红色的纱裙令她在端庄华贵之外多添几分柔美飘逸,这两个人,老是一起出现,如同一对璧人。
      “你怎么在这里?”白明祀打量我一下。
      “出门逛逛。”我与白明祀只是泛泛之交,如今看到他便想到那惊魂夺命的几个月,虽说不是什么奸恶的仇人,但心中难免有些罅隙。
      他看见我露在袖子外的手臂,“要清洗一下,去善和堂吧,离这里很近。”
      “不。”我甩开他,才不想去那个讨厌的地方。
      霍大小姐走过来,看了看我的手臂,回头对白明祀笑道:“不碍事,这伤口浅的很,找间酒楼坐坐,我给她消个毒。”
      当下找了一家酒楼,要了一间雅座,这位霍大小姐就着酒精棉花,给我细细的消了毒,又用干净的纱布包好。我近看她,一双明媚的眼,淡淡的娥眉,娇俏的肤色,除了美貌之外,更多的则是一种芳华的气质,忍不住对她生出一丝好感。
      “我叫沈淳泽。”
      她听见,抬头对我一笑,“我知道。我姓霍,你叫我之行就可以。”

      我无处可去,霍之行又盛情相邀,我便跟着她和白明祀,先填饱了肚子,他们又带我去了些京城有名的所在。
      白明祀带我共乘一骑,我本想拒绝,但想到自己的男装样子也不方便跟霍之行一骑,加上自己对骑马这事实在好奇的很,也就只好尴尬的接受了邀请。
      “你紧张的很。”白明祀在我后头说道。
      “没有,我干吗紧张。”我若无其事,这马真是高啊,这么看下去街上的人真是够矮的。
      “那坐好了。”白明祀还不等我惊呼,就狠抽了一下马屁股,顿时骏马奔驰起来,我吓得匍匐下来一把抓住马脖子,只觉得嗖嗖冷风扑面。
      霍之行的马也跟上来,她不甘示弱道:“明祀,再来比比我的回雪和你的夜刀。”
      “好啊。”听见白明祀这么一说,我被颠得一句话都没出口,就赶紧又抱住了马脖子,吓得闭了眼,他扬手一鞭,这马跑得更欢了。
      奔了好一阵,我几乎已经习惯了抱着马脖子的感觉,忽然马速慢下来,又变成了散步。我睁开眼,直起身来一看,远处一幢金碧辉煌的巍峨宫门,金色的琉璃瓦上盖着一层白雪,赤红色的宫墙明艳到耀眼,又大又重的红色宫门后头,隐隐露出层层叠叠的殿宇。
      “这是皇帝住的地方?”我问道。
      “嗯,这是紫禁城。”白明祀答。
      紫禁城,四百年前的故宫,密集的守卫令这里显得十分庄严,看起来像笼罩着一层阴云,但那宫殿,仍散发着辉煌的色彩,令驻足之前的人,都禁不住会屏住了呼吸。
      “真是好看。”
      “好看?”白明祀讶异道。
      “这是什么门?”
      “玄武。”
      “那那边是什么地方?”我扭头一指玄武门对面的一座土坡山。
      “景山。”
      “景山……”我遥望着,十多年以后,崇祯皇帝就会爬上这座山,吊死在一棵歪脖子树上,这大概就是崇祯皇帝一生,我所记得最深刻的细节。
      “明祀常常从这里进宫觐见皇上。”霍之行跟上来道。
      “可从来没觉得这宫门好看过。”白明祀说着,骑着马走远了,才挥鞭而奔。
      我立即抓住马脖子,比坐过山车还折磨人!

      “下来。”
      我睁眼,看见白明祀已经下了马,正伸出手来接我,我直了腰,才觉得浑身酸痛,在马上呆得时间太久,腿都麻了。接住他冷冷的手掌下了马,看见身处的这条街真是大的吓人,望不到头一样,两旁非凡的楼宇连绵,气派十足。
      “长安街?”我想了一下。
      “你倒也不笨。”白明祀望了我一眼,往一家酒楼走去。走到这间酒楼近前,我见四个墨黑的大字,“晚晴初照”。
      小二迎上来,脸色却不好,“白大人呐,今儿……真不巧,咱们晴雨楼给包了。好几日之前就定好了的。”
      “哦?”白明祀一挑眉,也没有生气,转头道,“那就去对面的醉上仙。”
      说着我们三人就上了醉上仙二楼,正好能将晴雨楼内的格局看清楚。晴雨楼陈设典雅素净,碧绿纱幔垂地,雅座之中的景象便隐隐约约,是素毯铺地,青瓷盛花,四角明灯也特意制了有手书诗词的青色罩笼,暗暗迎合着这上元的佳节氛围。而醉上仙豪华缤纷,比晴雨楼大了一倍,却输了一段风韵别致。
      霍之行仰头望望天,自言自语道:“还有半个时辰天便黑了,晴雨楼和醉上仙是上元节看烟火赏灯的最佳位置。”
      我趴在美人靠上,看着这一望无际的长街,果然有京城的大气风范,因为上元节的关系,一路挂了许多形状各异的宫灯过去,只等天色一黑,就会万盏齐明。街上的人潮慢慢增多,妙龄女子们三三两两,笑魇如花,年轻的少年气宇轩昂,青春气息扑面。这浓厚的游玩气息让我想到了每年国庆夜晚的南京路步行街。
      正走神的时候,霍之行靠过来,笑道:“这晴雨楼今儿也不知是有什么贵客,连宝贝的白莲花也摆了出来,灯笼也换过了,纱幔也换过了,真是情调的紧。”
      我听她一说,凝神细看,才注意到那形态扁圆的青瓷大盆内,飘着几朵淡雅清幽的莲,“这大冬天的怎么还有莲花?”
      “晴雨楼的莲花是养在玲珑的暖房里边,冬日里这暖房四周烧炭不灭,房内热的便如夏天,莲花应这暖热而开,只不过一出了暖房便会因天气的巨变,等不到一个晚上就枯萎。所以晴雨楼可是很吝啬着这些奇异的白莲花,但又因为这些莲花,而在京城享有雅誉。”霍之行说道。
      “大费周章的,我猜啊,今天晴雨楼的主题一定是情人相会,那纱幔,那白莲,那灯影,物物皆有情,再洒上一点月光,趁着酒意,就怕是铁石心肠也要化成绕指柔了。”我看的饶有兴致,心想等那对情人来相会了,我不如躲在暗处给他们来只冲天炮,保管那姑娘吓得马上跳入那公子怀内去,想到这里自己就先哈哈笑起来。
      转头想把这主意告诉霍之行,哪知道一个冷冷的白明祀中间插进来,还不咸不淡的来了句,“听说你十岁时候被打了头,从此性情大变,资质也愚钝了,如今看来还真有几分后患。”
      我根本没想到白明祀突然说出这句话来,听他那略带刻薄的语气真是叫人不快,而且这陈年旧事又是我不愿意提的,“资质是愚钝,性情倒还不坏,没人怕我恨我,过得很安心。”
      白明祀是何等聪明的人,可他对我的挖苦却没什么反应,只说了句,“那就好。”
      霍之行反而说道:“淳泽,在城外那时,你定要和那些男丁们一起挖坑葬埋尸体,我便留意了你,心想这事过去之后,一定要和你结交。”
      她提起这个,我又想毕竟当时那样的情况之下,是白明祀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发了善心,我们才能有个起码的安置之所,而后来的情势又是人所不能料的,我若老是对此耿耿于怀,还介意着他那名声并不太好的锦衣卫身份,实在太狭隘了一点。
      “谢谢你……们,那时的情形,若不是你们相救,恐怕……我早就死在灾民堆里了。”想着还是不好意思地说了道谢的话,只不过说出口的时候才发现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白明祀,是直呼其名?还是白师兄?白大人?似乎每个答案都让人觉得别扭。
      “呵,说起来惭愧,明祀那天进城的时候看见许多难民,入宫的时候就顺便跟皇上提了这事,皇上听了竟然说要跟明祀打个赌,说明祀要是能好生安置了灾民,皇上便送他一份厚礼,若是他安置不好,他便要送皇上一份厚礼。”霍之行这么说,大概是看出我和白明祀之间那层淡淡的罅隙,想努力化解一下气氛。
      “送礼?让我来猜猜,皇上现在最想要的应当是军饷,肯定是叫他送钱,而他呢?他想要什么?霍姐姐,他想要什么?”我故意不提及白明祀的名字,一副把他当成空气的样子。
      霍之行看了一眼在一旁品茶的白明祀,那家伙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耳朵却明明精神抖擞的很,霍之行见白明祀没有接话的意思,便接下去说道:“你猜得差不多,皇上说,这件事处理不好,明祀就要把白家送给他,处理好了,他便提拔明祀做锦衣卫的指挥史。”
      这个赌注真是明显的不公平条约,我暗自心惊,问题是什么叫处理的好,什么又叫处理的不好呢,界线难以分辨,处理不好皇帝就要抄了白家,这么说这次白明祀是铤而走险,把身家性命搭上,结果不过就是坐上了锦衣卫最高的统领?我再次看了白明祀一眼,一个风度翩翩的名门公子,又何必为争个官职这么卖命,还以为他是观音菩萨上身,原来是和皇帝玩了一个游戏,就将我们这些小人物玩弄于股掌之中。
      霍之行肯定不知道我的心理活动,她接着道:“明祀这次,真是费了不少财力物力。”敢情那些赈灾的物资也都是白家掏的钱,白明祀不知为了什么,多一句口就惹来一身骚。我一边想一边觉得白明祀是个顶尖的怪人,你说他好他又没真心做过好事,说他坏他也没有存心要杀人放火,说他聪明他偏要揽吃力不讨好的事,说他笨,看他那绝世的模样凌厉的眼神,傻子长成这样杀了我也不信。
      这样揣摩了半天,还是默默不语,霍之行见了,凑到我身边低声道:“淳泽,你莫怪你师兄当时没能救你出去,那一天我和你师兄奉了圣旨去阻止林教头,那可是明祀在乾清宫前头跪了一宿求来的……”
      “啊,”我心头一颤,“他早知道了?”我是问,白明祀是不是早知道皇帝的十日之限只是一句托辞,当他那日来宣布十日之限的时候便已了然十日之后就是死期?
      霍之行微微点头,“皇上说这瘟症好不了,明祀把里面的人全处理干净了,他就不再追究。”
      可恨的还是皇帝,反反复复的,一会儿又看中了白家的家产,一会儿又舍不得白明祀不在御前,而我们在城郊日日惊魂的时候,原来白明祀在城内也是夜不能安寝。
      不过,他肯为我们跪了一夜,本性大概还是好的,我瞧他的表情柔和了几分,他迎上我的目光,“你们两个说什么这么鬼祟?”
      霍之行立即回嘴道,“轻声细语点就说人家鬼祟,说大声了又是粗鄙,哪里来这么多的规矩。”

      正说话间,忽然见对面的晴雨楼,从二楼翩翩飘下一条十尺长绢,仔细一看,薄如纱翼的绢帛上却有半阙残词,字体绢秀清灵,写的是:

      牵绊少,镜般明,世事如烟尚可清?

      霍之行一瞧,微露笑意,“谁家小姐填的捣练子,半阙残词,怕是在等有心人。”
      白明祀见状也走过来,我心想他从前便有才子名声在外,这样的残词肯定难不倒他,就起了怂恿他去摘词的意思,“白明祀,你看这半阙词后面该怎么接?”
      白明祀不为所动道:“我对残词没有兴趣。”
      我讨了一个没趣,有点扫兴,抬头发现夜幕早已降临,忽的硕大一朵焰火从天而降,在我们头顶绽开,洒落一片金灿灿的粉末,就像是被一段被碾碎的星影,清辉还未来得及扑到面前便被夜的浮尘吞没,那过程快的耀眼,短的惊人,叫每个人都恨不得伸手去捧来藏在怀内才好。
      低头望街上的人,莫不是被这景象所震住,因为“灿烂”二字,本身就包含着一种瑰丽又短暂的宿命之美。却有一个人的目光没有朝着天空,只是直愣愣的射向我,还未瞧清楚他目光中的情绪,他已经快速的转身,走进晴雨楼,脚踩在拖地的长绢上,那绢帛便从二楼,软绵绵又悄无声息的落在了他的脚边。
      小二立即迎过来笑道:“这位公子,接了谢家小姐的半阙词,可是有了?”
      我的手蓦的抓紧了栏杆,一颗心不安的在半空中摇晃,他的身子背对着我,半天没有动静,我手心内竟渗出冷汗,默默念了千百遍,许寅初,你不要去,许寅初,你不要去。
      许寅初的背僵直着,他缓慢的点了点头,头也不回的走进了晴雨楼。倒是他身边的七少爷,回头意味深长的看了我一眼。
      我脸色一变,身子靠着栏杆缓缓滑下来,将头埋在了臂弯里。五内霎时紊乱,一点点被冷火焚着。世界仿佛只有这么大,我缩在栏杆底下,死盯住地面,不敢四处看一眼。
      忽然一件大氅将我牢牢包住,抬眼时看见白明祀的若有所悟,他一言不发,牵着我到用餐的桌旁,将我安置在一个背对晴雨楼的座位。
      芒刺在背,坐不安宁,我下意识将大氅拉紧,还是冰雪俯体,不能翻身。
      这时听见街上又一阵扰攘,似乎许多人驻足在楼下议论纷纷,我慢慢的移了身体转头去张望,见晴雨楼上竟然又垂下来十尺长绢,同刚才那一卷并列在一起,合起来正好一阙:

      牵绊少,镜般明,世事如烟尚可清?
      纵有郁尘庸勿扰,抱山环水自聪灵。

      好一个庸勿扰,自聪灵。我抚着已然微凉的胸口,许寅初再通天的才华,现在也只是一把剑,刺进我心头,今日清晨的那片刻柔情,更蒙着一层毒雾,令我的每次回忆深受其苦。怎么会?怎么会?反反复复想不通顺,许寅初何以大异于常?
      “听说今日对楼是为谢婉备下的,谢婉,也就是礼部侍郎谢振宣的掌上明珠,琴棋书画无一不通,才冠京城。”白明祀不着痕迹的说,他淡淡的语气像撒在我伤疤上的一把盐。
      我狠狠瞪他,“你早知道?”
      他沉默了有三秒钟而已,“我只知道这个。”
      谢婉,这名字在我心头辗转着,像一只烙红的铁刷子,我手一抖,竟将茶杯都甩在了地上,那刺痛人心的碎裂被淹没在元宵的喜庆之中,我缩在椅子内一言不发,原来一切都是准备好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佳节月下,以词传情。
      霍之行不明就里,还道:“谢婉倒是别具心思,对上残词的,便是入幕之宾。”
      我心中一动,谢婉与许寅初今夜的相会,恐怕是七少爷和谢振宣早就商议好了的,何必再大张旗鼓搞一出对词的把戏?想到这里,不由得冷笑,莫不是故意做给我看的吧,到明天全京城的人都会知道京城才女与金陵十一公子的佳话,人心所向,大势所趋,他们就会变成众人心目中名正言顺的男女主角。
      我始终不敢往晴雨楼内细细看一眼,白明祀却伸手来轻抚我额头,微皱着眉道:“怎么脸色如此难看?”
      我沉默不语,白明祀又试探着问,“我送你回去怎样?”
      我下了决心,将大氅一脱,目光清亮的望着他,“拿笔墨来。”
      他微微一怔,霍之行已经叫人端了上来,我二话不说将醉上仙那淡青色的纱幔狠狠一扯,布帛撕裂的声音尤其刺耳,我想起两年前在鹿鸣打发时光的自赏之作,提笔在长长的纱幔上写道:

      我自揽月歌,光泄琼浆醉。抱憾难邀太白携,同赋佳节景。

      写完将这长幔一抛,它在夜空中轻轻舒展开来,温顺又癫狂的从醉上仙二楼落下,载着我一片无奈的苦涩。我凭栏而立,对楼下再次聚拢的人群无动于衷,只手按住这长幔的一端,感觉着寒意一点一滴积聚在指尖,又顺着指尖缓缓渗透血液。许寅初这样心思敏锐的人,他一定明白我的心意。
      晴雨楼的碧绿纱幔似动非动,许久,一个身影从层层帷幔之中走了出来,许寅初远远的目光洒向我,像一汪倒影着清辉的碧水,渐渐柔润起来,他迎风而立,衣袂飘飘,神情流动如明月光晕,无暇极致,令街上诸人看得一呆,不由屏息静待,那个瞬间,我们眼波相接,缱绻难分,缠绕怎可算短。如果世间真的有摄魂术,我信,因为我想,我已亲身体验过。

      还当倾余怀,引凤高台舞,莫笑痴颠无人和,总有十一应。

      许寅初的那卷长绢比舞姬曼妙的水袖更飘逸自如,在这熙攘的街头,这繁杂的夜,从晴雨楼一泻而下,月色与灯影,人群与喧哗,通通退去,只余他脉脉秋水般的情意,足够温暖整个漫长的冬夜。在这个时候,我想,许寅初,他或许属于我。
      不管未来会怎么样,不管结局会怎么样,至少现在,他告诉整个世界:莫笑痴颠无人和,总有十一应。
      许寅初身后慢慢踱出一位宫妆丽人,凝脂般的肤色在月色下更显动人,一双细长的凤目内镶嵌着一对深幽幽的黑珍珠,浅草绿的罩纱罗裙上卷着鹅黄羽流苏,美的像一片阴影,令我眼中一暗。她遥遥的望着我,又望了望许寅初,招呼旁边的小二说了些什么,顷刻,那边的小二便上来醉上仙,说谢小姐请我们过去坐。
      我听了这话,叹了一口气,只对白明祀说了四个字:“我要回家。”
      说完这话,还没等我反应过来,白明祀忽就将我拦腰抱起,从醉上仙二楼一跃而下!我吓得反射性抱住他脖子,身子重重下坠间,头上的发髻甩开来,顿时青丝满泻,在月光里如一抹燃烧着的黑焰,从众人仰望的夜空一闪而过。白明祀抱着我,稳稳落在他那匹矫健聪颖的骏马上,双腿一夹,那马已经将我们送出去很远,像一道刺透黑夜的剑光,一切只在转瞬之间,我侧坐在马上,刚刚喘过来一口气要向后望一眼,转身只有那雪白的衣襟,温热的胸膛,挡住了漫天浮光,十里长街,和晴雨楼上那道久久不散的目光。
      白明祀嚣张的举动令我既反感又莫名其妙,他骑马极快,我巅的尚且不能坐稳,更是连句话都说不出来,眼角余光看着一路人潮在我们身边分散又聚拢,他的马险些几次前蹄伤人,众人惊呼着躲避,一时不胜扰民。
      待行出长安街,周围僻静下来,我终于无法抑制的怒叫,“白明祀,你放我下来!”
      哪知道白明祀听到我这句话,抓住我衣领,就真的将我往地上一抛,我准备不及,重重摔在地上,我爬起来真想狠狠踢他一脚,但目及那骏马的雄姿,不得不忍住怒火,仰视着他道:“你刚才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白明祀的马在原地打了一个圈,他也并不下马,我顶讨厌他这么居高临下的看我。
      众目睽睽之下,京城里鼎鼎大名的锦衣卫指挥史作出这样的举动,难道是家常便饭?我怒极,这不仅是调戏民女,简直是制造绯闻,毁我清誉。我也顾不得发髻散乱,从地上抓了一把混着雪的泥土就朝他扔去,他亭身玉立坐在马上,并不躲避,任泥土在白衣上留下污迹,对我小儿耍泼的把戏不为所动。
      他越是这样我越生气,又对他无计可施,我好不容易破解了京城才女和金陵十一公子的爱情童话,结果白明祀以惊人的气势闯入三角关系,令明日京城茶余饭后更添八卦谈资。
      “你知不知道什么叫男女授受不清!”我口不择言,七窍生烟。
      “哦?”他一挑眉,“你穿成这样,谁知道你是女人了?”
      “你……看到你那矫情的样子我就讨厌!你以为你那个样子很英雄吗?很像神仙吗?很帅吗?很拽吗?很有趣吗?玩这么俗套的把戏真恶心!你这个讨厌的自以为是的家伙,你这个拆散别人没有好结果的家伙!别以为你是锦衣卫就可以强抢民女,吃人豆腐,别以为你略有姿色就人人都想跟你传绯闻,我讨厌你!你以后不准碰到我!……不对!是不准靠近我身边三尺之内!”我气喘吁吁的说着,暗自吞下不少狠话,毕竟白明祀也算救过我的人,换了别人我早就大放毒箭让他在我的言语暴力下羞愧自尽了。
      白明祀脸色一冷,“够了!你说要回家,现下我带了你出来,你可以自己走回去了。”
      他头也不回的骑马离去,我忽然想到夜深路遥,要自己在这个大京城里七拐八绕的走回那个偏僻的小院子,加上迷路和疲劳,恐怕要花一夜的时间!终于忍无可忍、怒气攻心的朝着白明祀离去的方向狠狠扔出了一只布鞋,“白明祀——!最好不要让我再见到你!”

      我几乎是蹒跚着摸回了小院子,捡回扔出去的鞋,双脚在冬夜的冷雾中冻到麻木。我在枯燥的徒步之中想了很多事,越想越觉得白明祀是个有阴谋的人,他这种无厘头的举动只会加深我和许寅初的误会,除此之外对他别无好处。天啊,我当然不会相信白明祀中邪爱上我之类的无稽之谈,因为一个男人是不会让他爱的女人在深夜里自己摸黑回家的。
      想到寅初,脚步更快了一些,我要见到他,告诉他一切都是白明祀的自作主张,我和白明祀没有任何关系。
      推开院子虚掩的门,我被门槛一拌,好一个踉跄,直冲到院子中央,紧接着一双手臂将我急急接入怀内,我跌入那个曾一再重温的怀抱,身子软了下去。
      月上中天,万籁俱静。许寅初看起来已独自在院内等了许久,他又是担心又是疼惜的瞧着我,丝毫没有半点责怪,我迎着他的目光,想说的话停在嘴边,这样静好的夜,何必被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扰了兴致呢?
      “闭上眼睛。”寅初在我手心里写道。我像一个乖巧的娃娃,听他的话。
      他清新的指尖碰触着我的脸,像一阵迷魂香瞬间渗入毛孔,勾起情思澎湃,如此一阵,一阵,又一阵,最后,他悄悄的吻顺着我的脸颊,直落在我的唇上,在我舌尖,化作白雪。
      我觉得,老天爷已把我这一辈子的福气,都在今夜赐给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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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本章所有诗词皆来自好友小77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以歌解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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