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驯情记》小鸟探戈

7、我们的爱情在路上

　　一 北京。《爱》。栀子花。

　　八年前，金宝十八岁，第一次离家旅行。1997年的北京帽儿胡同，金宝一个人提着大箱子站在在舅舅家门口，这个时候，栀子花的香味就像一股细细的粉末随着月色洒下来，令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天气热，金宝犯懒，也不出门去看老北京古迹，每日坐在窗下，把电风扇调到最大档，猛吹一阵。手里放一本书，昏沉沉地睡去了，又醒来，风吹哪页看哪页。那是金宝第一次读张爱玲。偏偏这么巧，风就吹到134页，金宝就读到了《爱》。仅仅六七百字，辗转一遍人世。
　　金宝被什么东西微微触动了一下，走出门去，站在爬山虎架子下，真的看到了一个男孩。那男孩坐在爬山虎架子那一头的板凳上吃西瓜，吃得满头大汗，吐了一脸盆子的黑瓜籽。金宝向前走了两步，想把那阴影里的脸瞧瞧清楚，男孩察觉了，抬起头，忽然笑开来，露出一口好看的白牙齿。金宝大感尴尬，蓦地转身走回屋里去了。
　　一忽儿她听见有人把窗框拍得啪啪直响，窗户上映出一张脸上，还是那口好看的白牙，金宝走到窗前，男孩捧上半个肉红皮绿的大西瓜，“吃西瓜么？井水里冰过的，特凉。”
　　金宝一下子不知怎样答，男孩乐了，“我对门的，这几天天天看见你在窗户下面看书。你叫什么名字？”
　　“金宝。”金宝没伸手接西瓜，但是脸上露出了浅浅的笑意。
　　后来有一次金宝忽然看见那男孩在对门的窗户里边朝她招手，带着古怪的笑。她不明白，一会儿听见收音机里传来的悠悠的歌声，逐渐飘满了整个院落，那深情的男歌手反复不断地唱着，“我是你闲坐窗前的那棵橡树……”金宝皱皱眉，她并不喜欢这首歌。那天晚上，那男孩把这首歌放了很多遍，最后，歌声像院子上空盘旋的一阵风，渐渐地息了。
　　金宝要离开的前一天夜里，关了灯，坐在床塌上，听见窗户外边有人压低了嗓子叫她的名字。
　　“金宝——，金宝——”
　　她把睡裙的裙摆紧紧抓成一团，不知是应好，还是不应好。这样想着，手里竟然出了许多汗。她隐隐地看着那个影子呆立着不动，两个人一个在里边，一个在外边，僵持着。过了一会儿，影子转身走了，一直走到对面的门里，拉起门来的时候，没有一点儿声响。金宝默坐了半晌，才轻轻吐出一个字，“谁？”
　　那一夜金宝睡了不知多久，忽然从自己的喷嚏中间醒过来。栀子花的味道给整个房间下了一道厚厚的魔咒。她过敏得厉害，悄悄走到院子里去，想呼吸一口新鲜空气。静悄悄的院子里面，蟋蟀一声一声，不眠不休地唱着情歌。金宝伫立了一会儿，觉得凉，想回屋子里去，就在这个时候，她看见自己屋子的窗台上，摆着一排白色的东西。
　　那是栀子花。洁白的栀子花。十一朵栀子花。
　　哦，明天，我要去同他说一声谢谢。金宝暗暗地想着，她被这些洁白的栀子花感动了。
　　第二天，金宝乘火车回到了上海。她并未来得及对那男孩说一声谢谢。临走的时候，金宝鼓起勇气问表姐，对门那个男孩叫什么名字，表姐讶然，“哦，那个男孩儿吗？是对门的亲戚吧，平时没见过，也是来渡暑假的吧，今儿早上走了。”
　　人生就是这样，一段段的萍水相逢。

　　二西沙群岛。大雨。流浪。

　　金宝大学毕业的时候，才有了第二次旅行。在三亚这个被椰子树挤满的南方城市里，金宝和同学们等待着一纸踏上西沙群岛的许可证。这是中国最南端的陆地，一年只有100多名游客能籍由考察的名义前往。
　　来自五湖四海的旅行者聚集到这里，组成了这个团队，金宝就这样遇见了从深圳过来的林森。第二天，不好的预兆开始在这个临时团队中间盘旋着。不可预料的台风光临了这座城市的海岸线，大雨像箭一样刺穿了大地。金宝同林森正在露天的茶座上喝椰子汁，两个人刚刚结了帐跑到街上，金宝的眼睛已经被雨淋得睁不开来，她忽然觉得一只大手抓住了她的手，那个模糊的背影牵着她，跑过一颗又一颗大椰子树。
　　两个人一口气不停地一直跑到了酒店房间里，金宝靠在墙边大口地喘气，忽然被一条干燥毛巾迎头包住，林森缓缓地给她擦拭着一头湿发，一边柔声道，“小心着凉啊——”
　　金宝心中一阵荡漾，她乖乖地站在那里，直到两个人的额角碰到了一起。
　　去西沙群岛的计划，最终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破坏掉。这个考察团一直没能得到出海的许可。林森和金宝在酒店里住了两天，就决定不再等待，改变旅行计划，去做环岛游。
　　这次旅行结束的时候，金宝和林森都有了意外的收获，虽然没有去到那个梦想之地，但是他们遇见了对方。金宝就这样开始了她的爱情，一场飘在云端的异地恋。她盼望着每一个长假。她变得和林森一样，那么爱旅行，那么爱与他相遇在远方。她花去所有的积蓄，成全她的爱情。
　　第二年的春天，金宝坐在香港中环的咖啡厅里，问林森有没有想过两个人的未来。
　　第三年的春天，林森在南京秦淮河畔摸着金宝的头发，告诉她他们两个人将来是不大可能结婚的。这一份漂泊的欢娱，你舍不得，便继续享受。想得到更多，则希望渺茫。
　　真相来得很晚，金宝带着一叠回忆，回到上海，停止了她盲目的流浪。天涯，海角，都不是金宝的家。你真的愿意跟一个男人流浪吗？金宝扪心自问。她想起很多年以前，那个陌生男孩放在她窗台上的十一朵栀子花。遥远的最初的回忆，又在生命中的某一个时刻突然造访，后来，懂了爱，后来，再也回不去。

　　三稻城。牛奶海。天涯。

　　金宝在上海脚踏实地地生活了一年。
　　这一年秋天，同事秉文在MSN上，邀金宝一起去旅行。金宝的指尖在键盘上停留很久，最终没有打出一个字来。后来有一次，金宝晚上回公司拿资料，碰见秉文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加班，音乐开得很响，那个男歌手反复而深情地唱着，“我是你闲坐窗前的那棵橡树……”金宝拿了资料，走到门口，忽然转过身来，注视着秉文。
　　“请问——，这首歌叫什么名字？”
　　金宝在八年以后第一次知道，原来这首歌的名字叫做《模范情书》。
　　第二天，她打开秉文的MSN窗口，打了一句话：旅行的地方定了吗？秉文教会了金宝一件事，如果能克服往事的障碍，那你的生活将一无所惧。
　　金宝跟着秉文和一群同事去了稻城。从成都出发，一日一日长途车沿着山腰上惊险地旋转，海拔越来越高，秉文和几个男同事头痛欲裂，高原反应竟然比金宝更加剧烈。造物者就是这么奇怪，女性原比男性更有韧性。想去天堂总是要比旁人更经得磨难。金宝被沿路的景色震撼住了。像金子一般闪耀的杨树林，像火焰一样疯长的红草滩，像水银一样流淌着的溪流，还有那终年积雪的神山，变幻的地貌，她悄悄按住胸口，被精神上的强烈的感动所俘虏。
　　第四天，他们抵达亚丁。雨下了一天一夜，登神山的计划被耽搁了。第五天，该是从络绒牛场启程往回走了，金宝却执意要留下来，没有看到神山上的牛奶海，走这一趟不值得。
　　这日清晨，雨停了，神山在近前，出奇地漂亮。金宝轻装上阵，央求了几个小喇嘛给她带路，忽然见秉文走出来，也是一副出游的装束。金宝发现，整个团队，只有秉文陪她留了下来。
　　两个人就这样上路了。到了牛奶海的时候，喇嘛已经把他们远远拉在了后面。牛奶海静静地躺在神山的怀抱里，那一波碧色，沉淀了千年。金宝和秉文坐在她跟前，开始相信这里就是神仙聚会的地方。
　　看着看着，忽然金宝眼睛一阵刺痛，泪流不止。秉文握住她的手，沉稳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别怕！可能是雪盲，闭目休息。”金宝闭着眼睛，感觉有一只臂膀，把她圈进一个陌生的怀里。过了一会儿，她听到身边男人越来越沉重的呼吸声，便暗自知道了，秉文的高原反应，还并没有缓解。秉文带着她，踏着缓慢的步子，一步一步，在这神山之上，在这人迹罕至的地方，一个病人和一个瞎子，艰难而行。金宝害怕地哭起来，秉文一把抱住她，像安慰一个孩子那样拍着她的肩，柔声地说着，“别怕！别怕！有我在！”金宝听见秉文轻轻地唱起了那只歌，“我是你闲坐窗前的那棵橡树……”
　　后来金宝和秉文在牛奶海旁等了很久，才等到一群转山的喇嘛，带着他们下了山。那一路上，秉文再没有放开金宝的手。
　　从稻城回到上海，没过多久，金宝和秉文就结了婚。
　　金宝说，我本没有想到会嫁给秉文。但是在牛奶海旁边，我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我这一生中，只有那一刻是不盲的，他对我说，别怕，有我在。他让我在那个遥远的天涯的尽头，初次有了安定的感觉。
　　金宝现在开始相信，旅行，总有一天会带来真正的爱情。受过磨难的，闪闪发光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