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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伍、浦江底的粮票 中 ...


  •   「嗯……嗯!」

      他是被痛醒的。
      才睁开眼,眼睫就痛到震了震,睫毛沾着的水珠震落。
      青年正拿着不知从哪变出来的布条,狠狠地捆在他大腿的伤口上,使力扎紧。
      也不知道有没有看见他醒了,阿津咬着布条一端,一手按压着他的大腿,另手使劲扯。
      「啊!」
      陆续像虾子般弓了一弓,眼中盈着的夜空剧烈摇晃。
      他迫不得已去察看这死寒酸究竟怎把他的伤口当玩具,看见大腿被捆得像扎肉,上头绑了两个结,有模有样的,这才精疲力竭地躺回原位,一手臂搁在额上,「你不懂弄就别乱搞……」

      然后,好一会儿寂静无声,只有浪潮泊岸声跟夜虫杂鸣。
      小舟彷佛要晃出他们的话般左右晃着、晃着,自他起身又躺下后持续了好久仍未完全静止。
      良久,有一下没一下划着水的青年出声,「想什么?」

      陆续轻轻眨了眨眼睛,感到一滴江水自眼皮滑下,直滑进耳廓。
      「想,我再怎样也没想到第一次泛舟浦江是这样的境况……」
      他还是躺着看夜空,没有去看青年是否无声地笑了。

      不过陆续绝不承认是他当初想得太理想美好,纯粹是上海太乱七八糟。
      陆续发誓他遇过最离谱的事都没刚刚那样惊险,尤其他在北京可是无时无刻有一大群保镖包围着,非一般的排场。刚刚只有他与他二人,一把剩下几颗子弹的枪。
      真不敢相信这死寒酸迫着他一个伤残进行毫无人道的高危运动(就是要挟持也不要难为一个腿残的好么?),竟然在枪林弹雨中跑啊跑的直跑到江边。被步步进逼到江边时,陆续以为走投无路了,才发现青年原本的目标似乎就是水遁──
      这死寒酸只给他两字,『闭气』。
      陆续严重觉得用手上的筹码去谈判绝对比这时份去跳江活得长,但显然从没有人理会过他的人权,下一秒,他就被硬拉着去跳江。
      可幸的是阿津拉他殉情的位置离江面不算高,而且跳下去时直直掉进水中,没撞到杂物。
      他才沈进去就被冰得想叫,这时份的江水像千万根针一样扎着他的肌肤。
      他张嘴,啵啵啵啵啵,大量的气泡浮上江面。
      青年立即一手掩着他的嘴巴,盖得死死的。
      果不其然,接下来就是一阵又一阵打进水中的枪雨,水中伸手不见五指,陆续只听到水花四溅,偶尔还有几声响得像在他耳边出现。青年奋力撑动双腿,带他游离码头。
      很快,枪雨就完全停下来了,大抵上头的人也知道这样下去只是大海捞针吧。
      陆续想,但他们还可以怎么办?
      江水蚀骨般冷,肺中的空气也所剩无几,阿津牵着他一个伤残根本也游不了多远。
      迟早他们也得浮上水面呼吸、也得步上岸边吧?那群打手肯定会守株待兔,跳江实在自寻死路。

      很可惜,这个青年就是不会让他料中。
      待游离码头有一段距离之后,阿津就把他拉上水面,两人大口大口贪婪地汲取着氧气。
      很快,他又一次被拖回水中,然后发现青年凭着过人的方向感游往特定的目标去。
      这冒险过程惊心动魄得媲美西洋影画戏,但老实说,陆续没有很享受……他依旧认为跟着这青年只会让他原本还不错的生存机率暴跌,屡创新低。但依他腿伤到没法游一步的情况看来,若现在不仰赖阿津的话,那他的生存机率跟他都会直线掉进江底。
      到再一次浮上水面时,他们已回到离刚刚跳江位置有一段距离的岸边,那段距离说远不远、说近不近,难保某个打手眼睛利、运气好又站在个灯光佳的位置就会发现他们……
      陆续左顾右盼想寻找一线生机,边喘气边发现了青年的意图──
      他们正身处小舟堆栈而成的堡垒中。

      最后瞄向码头一眼,打手们好像在内哄,乱糟糟的都混成一团,但他无暇细看。
      当他与阿津合力而快速地把悬在江边晾着的小舟拉下水时,他因为紧张而觉得很亢奋。
      当他被要求要紧抓着舟缘撑起小舟,两脚用力地踢水时,一开始他还觉得还好。
      他们就这样把三角船底朝天,一前一后地连同小舟离开码头,半圆型的船舱罩在他们头上,正好给他们提供了一些空气又阻挡了打手们搜索他们的视线……
      陆续沉重而用力的呼吸每一下都喷在前头的阿津的湿发上。
      但很快,陆续就觉得他不行了……虽然这样做很有安全感,可是这只比他预期中还轻的木舟开始变得越来越重……他的手脚不听使唤了,眼前聚集着黑点……
      他不清楚自己什么时候被舟的尾端压下水中的,也不知道阿津是怎样把舟翻面,把他救上来的。
      其实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因为他连自己伤口裂开也不知道。

      他被寒彻心脾的江水冰镇得肌肉麻痹,不觉痛,更意识不到在大量失血。
      这会儿倒是被这粗手粗脚的青年弄得痛醒。
      回想完毕,陆续把手臂移开一些、呆呆望着夜空的视线调低一点,看到落汤鸡二号仍在专心划他的舟,左一下、右一下,被冷风吹得轻轻颤抖。
      唷,还真脸不红气不喘,完全不似个被逮到的现行犯,更没有没一丝惊惶与内疚。
      现在是如何咧?他们劫后余生就变成肝胆相照的难兄难弟?他给他包包伤口、撑撑船就一笔勾销,两不相欠吗?世上可没这样便宜的事,他虽然昏过去了,但不是撞到头,他好歹还记得是谁害得他鸡毛鸭血的!
      他还不知道上了岸之后要怎样向第五跟蒋二他们交代,他划舟划得倒美。
      「划去哪的?该不会把我带往南洋卖了吧?」

      「浦东。」

      陆续听他语气这般肯定,也知道阿津本打算『成事』之后就往浦东区去躲着的。若他现在不是累得、痛得、饿得、冷得一丝力气都使不出来,绝对会扑上去掐他脖子。他决定也不再盲扯了,「我是不是把你的列祖列宗开罪过一遍,还是我在上海满街都是世仇而我老子忘了告诉我?……你真是我的衰神,我都认了,跟你前世绝对是弄混了骨头。」

      「我把帕子还你,拐杖也给你买了。」

      「所以?我应该对你感激流涕吗?如果你不是抢我的手帕我也不会摔下楼了,如果我不是叫你替我买拐杖,你也没借口混进包厢吧!?说起来你还欠我一声谢谢呢!你到底知道不知道害得我多惨,我的全盘计划就被你一个人都搞砸了……」陆续深吸一口气,把湿发全耙向后,他告诉自己现在发飙于事无补,尤其这死寒酸像吃过十全大补丹般底气十足,纹风不动,只剩他自己一人为完美主义而抓狂,不值得的、不值得的。「既然都落到如斯境地了,你老实跟我说……你是哪家派来的?对我有什么目的?」

      他如此好言相劝得连自己都觉得窝囊,哪知阿津只是睨了他一眼,道,「你没筹码迫供吧。」
      陆续一口气噎在那里,不上不下,辛苦异常。
      这四周水静鹅飞,就他们这只汪洋中的汤勺子般的小舟在脆弱地荡啊荡的,拿着唯一一条舟杖的脑残叫阿津,伤口裂开还体力透支的伤残叫陆续。陆续不得不承认自己何止没任何筹码去讨价还价,若青年心血来潮把他推下江的话,他真的叫天不应、叫地不闻了。
      「你这利用完我的还……」

      「不想再昏过去就省点力气吧,你刚流了很多血。」

      被青年这一堵,陆续没有再立即接话。
      他正细细回想着刚刚被追杀的一幕幕,说实话,又不是在拍影画……怎可能让阿津用一把枪就带同一个腿部伤员杀出重围,最后还毫发无损地泛舟江上?陆续是个从小就在尔虞我诈的商圈中打滚的人,比起奇迹,他绝对相信藏镜人。要置他于死地的一枪是哪一党人发出的?第五夜那边的人?是蒋家的人一直暗中阻碍所以他们才能大难不死吗?又或是相反。
      他本以为蒋家跟第五要合力暗中干掉他,但想想,这样做对蒋家没什么好处,反而百害无一利。
      刚刚瞄向码头的最后一眼,分明看见两党人在干群架。
      未解的谜题搁在那里不上不下实在不舒畅,陆续心生一计。
      他举起软绵绵的一手,「喂,死要饭的,你究竟懂不懂划舟?我想吐……」

      阿津不疑有他,放下了船杖,捉着他递出来的手就想把他拉起来。
      陆续借力使力,反而顺势扑了过去,把阿津压在下面!
      小舟剧烈地摇晃着,似下一秒就会整艘翻过去。
      「你想干什么!」
      青年知道自己中计了,暴喝一声,但实在想不出姓陆的会对一穷二白的自己有什么企图。
      四只手扭缠不已,心中早有想法的陆续虽然体格跟力气远远不及这练家子,但胜在够狡诈,他一手被抓得死死的,另一手就作势要攻击阿津的眼睛,阿津立即用手去挡!
      就这个短短的空隙,陆续就摸进他的裤袋,把一迭粮票掏了出来。
      得手后他立即后退,离阿津越远越好,紧贴着船头。

      「还来!」

      哼,他早知道这死寒酸肯定会把粮票贴身带着,看这家伙仇家那么多,该是居无定所、找一餐算一餐的,没可能把粮票放在借宿一宵的旅馆或随时有仇家翻出来的狗窝中。
      粮票跟主人一样湿透了,他稍微用力点一挤已流出水来。
      这迭粮票捆得好好的,若逐张逐张小心翼翼地剥开再摊平,晾干之后该还能用……
      但落在他手上嘛,这他可不敢保证了。

      「我叫你把粮票还给我!你想干什么?」

      很不错的眼神。
      陆续看到阿津如同被挑衅的野犬般眼神变得锐利凶狠,肩膀戒备地向后立起。
      能惹怒这寡言木讷、台风都刮不动的青年,他觉得解气很多了。「我想干什么?那得问你了。你不要轻举妄动、也别想推我下江,像只乖狗般坐在原地就好,不然你就准备跟亲爱的粮票说掰掰吧。你不答、我把它们撕烂。你说谎、撕烂。你袭击我、撕烂。规则很简单,明白了吗?」

      听毕,微抬起屁股准备反扑的阿津才乖乖坐回去,让屁股跟木板相亲相爱。
      看到陆续极尽挑衅之能事地晃动着粮票,他衡量风险后决定放弃反击,短促道,「有屁快放。」

      「这才乖。继续划吧,边划边答。你在抢我帕子前就知道我是陆续,是北京陆家长子?」

      「不是。」

      看来抢手帕不是预先计划好的,很可能纯粹是巧合。精彩的还在后头,陆续决定对他们的『偶遇』先采取保留态度。「你说跟我接触之后就有一些人跟踪你,你怎肯定那是蒋家的人?」

      「我猜的。」

      陆续的额上新鲜热腾腾蹦出一条青筋。
      他再接再励,「那你今晚为什么会出现在赛莉娜?谁聘请你去的?你带手枪去是想吓唬谁又或是真的想杀谁?是你自己想到可以以我为借口混进去还是谁指使你这样做的?」

      「我不知道那盒子中有枪,大概是玉石店老板趁我不为意的时候放进去的。」
      阿津轻轻眨一眨眼,然后贴近他一些、直勾勾地望着他,「至于是谁聘请我的?……不就是你吗?」

      陆续那天在医院中的确拿那断木狠狠掷他,还要他去买根玉造的来──不过那是气话而已,他那舍得再给阿津一张大钞让他私吞──他早吩咐船员去买了,想不到此刻竟然被秋后算账、被用作踏脚石。他歪歪头,「喔~很狡诈、很聪明呢~」
      下一秒,他的手用力一挥,把粮票掷进江中。

      噗通───
      不远处的后方传来清脆利落的水声,同时,他被扑倒!
      「嗯!」陆续眼前一花,只见背光的阿津扑压在他身上,力度之大让他的后脑勺狠狠撞上木板。瞳孔一阵剧震,拳头接续而来!
      阿津操起右拳揍在他的脸颊上,他来不及呻吟,又一记、再一记。
      连续三拳狠命地揍在同一边脸上,毫无还击之力的他被打得头昏眼花,满口都是血腥味。
      身上的重量突然消失,陆续无暇去看阿津想干嘛,他只能躺着呻吟……
      这家伙……天啊,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商人,他竟然毫不留情地下手?「嘶──好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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