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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伍、浦江底的粮票 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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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影自怜的数秒过后,陆续发现小舟正在往后航行。
青年死命地划舟回去刚才粮票落水的地方,大抵还抱着寻回粮票的一丝希望。
陆续边揉着麻痹的脸颊边坐起,「你疯咧?你知道这个江有多深吗?你那迭粮票又扎得那么漂亮、那么重,老早就沈进江底了。你还想找回来?痴人说梦!」
但彷若罔闻的青年没有理会他的意思,径自站起来,然后解开裤头。
阿津的布裤喝饱了水,沈甸甸的,这样跳下江犹如抱着颗大石头。
阿津这下大动作让小舟剧烈摇晃,陆续得大张双腿、两手抓着舟缘才没有翻舟。
就在青年想要跳下江时,他在千钧一发间抓着阿津的小腿。
「你想死吗你?你知道现在江水多冷吗!要死就滚去别处,不要死在我眼前触了我的霉头……」
但这个死寒酸好像真的不怕死,又或者,所有的粮票都没了对他来说跟死没分别。
陆续想到他在北京时曾听过有人不见了整个月份的粮票所以去自杀……
他究竟是想自杀还是寻粮票啊?
他的后脑勺一阵冷一阵热,心却彻底的寒透了。
这时候,刚抛走沉重大衣阿津蹲下来,把他抓着自己小腿胫的手扯走。
那力度一点都不客气,陆续吃痛,抬眼就跟青年四目相交──
他不知道他是如何办到的。
这蹲着的青年明明半裸了,气场却半点也没有减弱、甚至扎到他都疼了。
轮廓深邃、棱角分明的脸近到快与他鼻尖相贴,一眨不眨的盯紧自己。
那双眼睛黑得发亮、直接而纯粹,里头没有半点混浊。
简直就像……对了,简直就像一头野犬化身成人!这还未进化的家伙兽性显然远比人性多。
陆续知道自己算得上最纯朴无瑕的时代都未曾拥有过如此黑白分明的眼睛(更别提老爸说他自懂事起就是个鬼灵精,注定吃这行饭的)。
于是陆续感觉自己又被揍了一拳。
只是这拳不是打在他脸上,而是直直击进他心坎里。
他是说……虽然这死寒酸害得他惨无人道、衰得不能再衰,但肯定是他这辈子遇过以来跟他最相反的人。他是一掷千金的商业巨子、富豪二代;这年纪跟他差不多的却是外省来大城市讨活、为求一餐半餐温饱而走在刀口子上的粗人,为了几十斤粮票去跳江……是他遇过的最穷的人。
他竟然会浮起不合时宜的感想:这真他妈的新鲜、真他妈的有趣。
虽然陆续心里活动得非常踊跃,但他与阿津四目相接只是短短几秒的事。
陆续的手腕都被握红了,阿津突然把他的手心扳向上,塞了些什么进去。
「喂!」陆续心悸,被那突然塞进手中的鬼东西吓到,那东西又湿又软……恐怖非常。
他调校了一个月光能晒到的角度,这就看见了,是绿球藻。
他的绿球藻。
「不要再弄丢了。」
本来以为已经丢弃在医院了,想不到阿津竟然替他捡回去了。
……谁叫他这么多管闲事的?那些本来养着它的湖水都没了,该再活不长,所以他才……
但或许,阿津一直把它带在身上想还给他的动机不难理解。
只因为,这小玩意儿是有生命的。
……我的妈啊,这家伙把他的东西都悉数还回,还不是准备自杀!?
即使阿津跳江的目的是寻粮票,那也跟自杀没分别。他要害死人了?
陆续心念一动,竟然听到自己说,「喂!别说我看扁你,我看你身上那迭粮票肯定是你雇主给的酬劳……这样寒酸的雇主你都跟?他出多少!我可以出得比他更多!」
指尖沾在水面上弄出一圈圈涟漪,准备投江的青年停顿了,慢慢地、慢慢地转头。
陆续知道这代表他心动了,他继续利诱,「你死了对我来说没任何好处,死人是不会说话的。我给你钱、给你粮票,你想要什么就给你什么。只要你以后跟我、告诉我你雇主的身分跟目的。」
他一向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他该知道像阿津这样穷怕了饿怕了,只要谁给他三餐一宿就跟谁的流浪狗是最毫无信用可言的,随时会反咬他一口,因为他能背叛前任雇主,有朝一日也能背叛他。
但他也发现用过的手下中没一个像他般临急生智、能化险为夷,简直像皱皱鼻子就能嗅出生路似的。他跟他一样是个不熟路的外地人,但阿津却每每总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包括之前抢他的东西、包括这次借舟,虽说蒋家人挡下了不少暗箭冷刀也占了大部份的原因。
他肯定是脑子进水了,被十二月的浦江水冻坏了脑袋;又或是若他搞不清楚今晚发生的一连串蠢事的前因后果,心里以后都有个疙瘩,吃不香睡不稳。他陆续从没如此狼狈过。
他抽起那件满是补丁、鸭毛乱飞的大衣,用力掷向阿津。
恰恰好罩着青年半个人,盖着那颗湿透的脑袋。
「你是哑巴吗?还用得着想!多少人恨不得跟我陆家少爷都没这样的机会,我大人有大量收了你你还要考虑?虽然你把我害得鸡毛鸭血,可是我也把你的粮票给……算扯平了。」
阿津总算是一屁股坐回小舟中,劈头就问,「你要给我多少粮票?」
果然是个死寒酸、死食饭的。
开口闭口都是粮票粮票,就是没想过要求金银珠宝或名贵一点的玩意,陆续光是跟他讨价还价都有种辱没了自己的感觉。他没好气道,「刚刚被我掷下江的有多少,我就给你翻三倍。」
所有表情都罩在大衣帽子下的阿津好一会儿才答,「……五十斤。」
此话一出,换陆续沉默了。
「……」良久,他才艰难地寻回自己的声音,细细声道,「……你这叫我怎好意思开口,其实我刚刚数过了……三十二斤。」
陆续好歹是从小抓着小算盘子、坐在钞票山中长大的,他这个人就爱未雨绸缪、就爱数目分明,一把那捆粮票拿上手就职业病发作地神速拨了一遍、确定了真伪顺便数了数。
刚刚那迭粮票光目测也没有五十斤吧,光说出来都替青年感到汗颜。
「……」
「就算骗不到我你也不用这么沮丧吧。喂?」
接下来好长一段时间,奸计被半秒悉破的青年呈ORZ状,额头死死贴在木板上。
陆续实在搞不懂这个与他有云泥之别的古怪青年。明明样子老实耿直得很,却老是想也不想就使诈、使小诡计,说话没半句是真的,那名字大抵也是假的,野兽般的戒备心高得可怕。
问题是这青年的所有小聪明、经他的大智慧一照之下通通无所遁形,让他不知好气还是好笑。
他这现任米饭班主竟然还得边划着舟、边哄头顶一大片灰云的随从开开金口……
今晚的一切都蠢得让他不知道怎说才好。
若他知道之后会跟这死寒酸纠缠三十多年,他绝对会任他跳江、或推他下江,一了百了。
只能怪浦江两岸灯火璀璨、点点灯火万家炊烟,一触即流窜的流萤似的太美了、太不像真。
才让他一时鬼迷心窍。
毫不讲理就把乱七八糟的缘份塞到他手中的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