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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三十九 ...

  •   漫长而寒冷的冬季即将要过去。珣都的大小商铺门前都挂着招摇的春幡,这是珣都用来迎接新春的方式。
      百姓们的生活,从来不会因为某一位算不上什么大人物的上层人士的死亡而又变化,春至,冬离,夏在即。即便是皇帝死了,对于他们而言,不过换了一个高高在上的天子,或者有识之士可能为此忧心忡忡,如果这位陛下喜欢打仗,那么家中的男子可能要遭殃。
      只是这些有识之士大多更加会为了春天的到来而欢欣鼓舞,他们赋诗作画,吟游唱和,这个都城一直宁静而祥和。
      姜辛挺着肚子日渐显怀,走路偶尔脚酸。不过她觉得,去安葬自己的前任夫君是不适合借用将军府的人手的。
      当然,安葬邵郎渊,不是她一个人说了就可以的。身为一位皇商,或者,身为重要乃至死了比活着更有价值的敌国的皇亲国戚,这场丧事原本应该有更大的排场,以及这场死亡应该有更加波澜壮阔的后续。
      可是什么都没有。
      他们失望了。
      邵远跪在灵堂,以家属的身份答礼。他甚至不知道,以主母身份操持全部的姜辛现在在什么地方。她说你家的老爷不喜欢喧闹,也讨厌陌生人,于是这里拒绝了别人的吊唁,他跪着等候,等来的只有季家的二公子,这个冷冷清清的灵堂,一直到晌午,赶到珣都的恕国使节带着邵家的管家终于让这里有了别的声音。
      “夫人呢?”
      邵远不知道要从何说起,或者说,他也不知道管家问的究竟是哪一位夫人。管家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叹息。他不明白像是邵郎渊那样的人物,为何总喜欢在身边放一些除了讨巧主人,毫无用处的废物。
      “去请大小姐。”
      邵远恍然大悟一般,起身去找留在这里帮忙的樱连。
      使节整理了下衣冠,四处打量。灵堂里摆着手绣的牡丹,鲜红欲滴。这是不适合的物品,出现在不适合的场所。使节轻轻笑了笑,拍了拍手:“你们这位大小姐一向不可以常理度之。当初被人害得离家失踪,竟然还吩咐你听命于负心汉。”
      “大小姐行事自有原因,我等仆下,不过听命。”
      “外人说她是个温和善良的人,我却觉得她恣意妄为,行事嚣张。”
      使节的话让扶着姜辛进来的文媛眉头一皱,姜辛却笑了笑,安抚着拍了拍她的手。
      “大人是怪我不先知会,就定了墓地?”
      使节转过身,那一身的恕国官服,有别于大瑶的深红玄黑,那是招摇的朱红色,上面有精细的绣花补子。
      这是个三品的武官,姜辛不去看他的面庞就能辨别出这个人的地位,他兼着礼部的侍郎,这是对一个皇商、以及一个过气的皇亲国戚所能给予的最高礼遇。然而这个人还有另外一个身份,这个身份使他有着跟北郡王哥舒翰也平起平坐、乃至更加尊崇的待遇,他是恕主的幼弟,算起来是一位尊贵的亲王。
      “我从从前就对你没有好感,姨娘死了以后,更加讨厌你们这一家。”
      姜辛点头,皇族同世家,本来就是互相忌惮又不可分离的。

      世家,谓世世有禄秩家也。
      和那些传承了数百年的世家相比,姜家的根基算不得深厚,然而所为之事却是更加盘根错节。皇族要维持着地方的稳定,中央的权力,往往需要借助世家的力量。然而过于强大的世家,却无时无刻不在掣肘着皇帝的政令。
      开科举,选贤能,让更多的寒门子弟成为天子门生,一桩桩都是为了削弱士族的力量。科举一事,虽有世家子弟参与,终究不是他们的首选。他们的选择,多数是在家族中谋一个差事,终其一身,一旦生在某一家,就永远和这家脱不了干系。
      爹爹当初离开姜家,走得两袖清风,可惜世人都觉得,这个人仍然是姓姜的。
      “善利用就好。”
      爹爹说,不要怨恨自己的出身,不要将这个作为不幸的借口。
      她学习过一些平常的女孩不会学的东西,包括谋略权术之道,她不善于这些,只是天生地能够趋吉避凶罢了。
      恕国的君主说,子辛,你看,你选择不嫁入宫廷,这也是正确的。
      一个庞大的世家不会允许有你这样的叛徒,这些事情是一个称职的后妃不应该懂得的。
      “草民并没有那样聪明。”
      她拒绝了这样的机会,放弃更多可能的良人,而去选择了邵郎渊,他们都觉得意料之外。
      他们说,这是一个真正聪明的女人应该有的智慧,其实她只是傻。
      她只是想要为某个人保留一个位置,就算哪怕这个人可能已经不存在,已经变成别人,已经刻骨仇恨,她还是想在心里为他留下一个位置。
      “人生在世,所求的只是安心而已。”
      姜辛如此对恕国的国君躬身回答,引来他笑容满面的叹息。

      她觉得有些吃力,遂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未亡人本来应该跪着答礼,有身子的人本来不应该进灵堂,这在姜辛看来,却是完全无需顾忌。使臣不甚耐烦地看着她慢吞吞坐下来,终于有力气开口说话。
      “阿渊不会葬回恕国,陛下所提的入归故土,实是不必了。”
      使臣冷哼了一声,本来可以拿来大作文章的皇商之死被皇兄轻描淡写带过,甚至给他要将邵郎渊的尸体带回去的命令,不过是在防备这个女人倒戈一击。
      她躲在和自己有仇的敌国的暗卫首领的身边,每日盘伏在严密的保护之下,在诡谲中安然自得地等待着生产,这让使臣十分地不满。
      “放心,不会和你爹有同样的下场,他虽然做了多年的狗,到底也只是帮主人去咬人。”
      钱鬼之路凶险非常,易出恶煞凶神,他不知道两国加起来,有多少人断送了性命在这对父女手中,总不会少了就是。
      “殿下误会了,我不是怕这个。”她顿了顿才说,只是阿渊不喜欢恕国罢了。
      使臣俊美的面容如同早开的鸢尾花:“靳夫人说笑,小王的这位前任的表姐夫已经没其他亲人,做舅子的,总是不好看他客死异乡。夫人既然已被休弃,如今又已嫁作他人,就该遵守妇道。对前夫的身后事这样诸多操持阻拦,站不住情理。”
      姜辛咳嗽了一声:“王爷恐怕是记错了。”
      她将邵远他们赶出去,只留下文媛在身边。
      “怎么会?小王手中,可有着邵郎渊的休书。”他故作不解,从袖袋里拿出休书来,上头有着两个人的名字,一别两欢,各自生欢,确实是休书的落脚。
      姜辛望了望天色,不早了。
      “殿下确是弄错了。”
      “哦?”
      “邵郎渊入我邵家,冠的是妻姓,入赘之人,怎有资格写休书。我一日不写放书,他就一日还是我的夫婿。”
      她在文媛的搀扶下起身,让她通知樱连,今日好好在这里守着。使臣压下错愕跟愤怒,冷笑道,夫人不怕现今的夫婿恼羞成怒么?
      “王爷又弄错了。”姜辛头也不回地往外面走,“大瑶的户部,可查不到将军同我的婚书,一个女子,怎么能够犯下重婚的罪行呢?”

      “所以……你是故意不同她成婚的?”
      靳殊成在门口等着,远远地姜辛走了过来,他等着她走过来。
      元丰帝今早略带疑问的话,他没有回答。
      这最后,只是一场普通的,由未亡人操持的婚礼。
      她用着邵家的钱,安葬了邵家的赘婿。
      姜辛把手交给他,这个时节她仍然是这样冻死鬼的打扮,比深冬时节有过之而无不及。
      “夫君今日不用面圣?”
      “琐碎小事,已经说过了。”
      她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忽然又说,那请陛下不必担心。
      “不必担心什么?”
      姜辛盯着他的侧颜莞尔:“我最近常常是喜欢说一些多余的话,是不是?”
      “和从前相比的话。”
      他们太习惯打哑谜,太善于心照不宣。
      “我就是怕如此。”
      “如此?”
      她最近十分害怕像阿渊那样,没来得及说完什么,就故去了。她想跟他说许多事情,包括同阿渊的事。最终,她只是叹了口气。
      “夫君,我娘跟阿渊中的毒,是一样的。”
      这人终于有一点点惊讶的样子,她忽然醒悟:“啊,我没有和你说过我娘的死?”
      靳殊成扶她上马车:“常年积弱。”
      他得到的卷宗上是这样记载。
      “是的,所以,陛下不用担心会有人以此作为借口,同大瑶过不去。”
      她没有告诉他,这样的毒药能够在人的身体里潜伏数年,最后在药引子的作用下,瞬间置人于死地。这是商家的不传之秘,作为一个大的世家,能够立足世上,一定有一些就算是亲如夫妻也不会说的秘密。他们只相信血缘,甚至于,连血缘也并不相信。
      恕主所担心的,只是有人知道究竟先皇是如何死亡,他并不想以此作为借口,将当年先皇驾崩的事情再翻出来推得一干二净。
      虽然一个皇商的死,和先帝的驾崩,决不能相提并论。但就算再想找到开战的借口,这样的风险却是恕主不愿承担的。
      到目前为止,死于恕国太后的毒药的,一共有三人。
      “陛下并不怕开战。”
      睡意沉沉,姜辛挥了挥手:“自然如此。”
      只是,一个好皇帝,讨厌毒杀敌国国主及臣子的名声,哪怕只是对他一点点的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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