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辛》迟生晚

40、四十

　　小棠临产在即，回家中休养。文媛这两日不见人影，姜辛估摸是那位师弟之类的人物作怪，便同大师傅说，你虽然是出家人，也要识得儿女情长之事，该跟人家提亲，就跟人家提亲。
　　“你说的容易，江湖儿女的事情，哪是佛祖能裁决的。”
　　大和尚摸摸光头，替她诊脉。
　　“倒是你自己，脉象虚浮，胎儿心力似有不足。”他顿了顿，“你要将那人葬在姜家的墓地，不怕老头子们同你为难？”
　　姜辛略略沉思：“我既然未出族谱，大抵一个前任的家主，还是有这个脸面将自己的夫婿好好安葬的。”
　　“为什么？”
　　她笑了笑：“我怕呀，怕他死了以后，跟爹爹一样的下场。”
　　长老们以娘亲是皇族中人为由，不让她葬在姜家。爹爹明知道死后会遭千人踩万人踏，仍然不肯回家中，执意要同娘亲葬在一起。
　　“我同你娘亲，猜忌了这些年，到死了才能再无二心。”
　　夜里手脚抽筋，她躺在床上暗自忍耐，想起少年时光。
　　那时候她还算是清秀又单纯的女孩，当然这话或许姚潜跟靳殊成都不太同意。他们牵着马出门，那是她的爹爹从西疆带回来地矮种马，性情温顺，她骑在马背上招摇，看着珣都的大小店铺挂着各色艳丽的春幡，像个突然长高的孩子那样，用同之前截然不同的角度望着这个世界。
　　“阿辛，你要掉下来了。”
　　她说不会的，姚潜。
　　她瞧了瞧牵着马的人，这个人只比她大一岁，已经吸引了这样许多的目光。
　　那是最后的、安宁的记忆。

　　她常常在想，想不清楚。那时候爹爹这样执着地离开家里，这样不顾一切地去爱娘亲，为何娘亲死后，他能够娶那么多的姨娘。
　　他看她们争宠，那样多的手段，他明明比任何人都清楚，为什么还要将这些人留在家中。姜辛曾将这归为男女的不同，最后发现，不论男女，倘若太过明白，总是喜欢以己度人的。
　　元丰帝在书房里召见了这对夫妻，祝他们此行顺利。帝王的眼中没有笑意，他翻看着那本道法经书，对面的夫妇十分融洽地品尝着美食。
　　“夫人这么大方将名册交出来，是算准了没有用。”
　　一夜之间，原本他们已经发现的暗桩撤得干干净净。元丰帝淡笑，甚至，他应该感谢姜辛这样的做法。
　　一些人，在波澜不惊中消失，是最好的。
　　姜辛喝了口茶，放下茶盏：“陛下毕竟不是嗜杀的人。”
　　像他们这样的人，若走到了兵戎相见那一步，是落了下乘的。
　　“朕想打的本来是老虎，你却尽是撤走老鼠，不怕朕真的找到你们那些人？”
　　她抚着自己的胳膊，感觉寒气顺着手心，蔓延到身体。她近来常常身体冰凉，这对一个孕妇来说，是很不好的现象。
　　甚至不能够肯定，这个孩子能否平安生产，她依然一意孤行，到底为的是什么，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陛下如果有心，一样能将姜家翻过来。”
　　他看了她一眼，只一眼。将军握着她的手，十指交错。
　　“太过明白通透，会招来杀身之祸。”皇帝微微叹息，这是个将帝王的心思看得很清楚的人，即使没有那样本领，她也能够猜度出别人的心意。
　　这已经成为本能，哪怕她没有记忆，或者模糊不清，又甚至不太清楚过去。
　　善于审察，善于趋利。
　　“可不是朕不愿意，是你家的夫君不肯。”
　　帝王将烂摊子推到心腹挚友的头上，并想看一场夫妻相争的好戏。然而这对夫妻从来不是肯让人看戏的脾性，因此皇帝十分失望地看人家表演鹣鲽情深的模样，恶心出一层一层的鸡皮疙瘩。

　　盘根错节。
　　靳殊成摊开了整理出来的名册，对面姜辛靠在软榻上，正看闲书。今日看的是个养花的册子，前朝人留下的农书。
　　她念着书，又嫌烦闷，把玩起放在架子上做摆设的埙。
　　“夫君会吹这个？”
　　“摆设罢了。”
　　姜辛摇头，诳人了。
　　“少年时候，我听我娘亲吹过一首曲子。”
　　她想试试看，却被人夺了去，才想起来一个孕妇是不合适吹奏乐器的，那会让她气血虚浮。
　　“你若真心想要这个孩子，就有些自觉。”
　　他皱着眉头俯身看下来，女子已经闭上了眼。

　　埙声悠长悲凉。
　　将军穿着素色常服，袖口领口被闲不住的夫人绣上了祥云的图案，如同镶了一道边。
　　他按着记忆，将这曲子送出去很远的地方，曲调悲恸一如心伤。
　　姜辛恍惚睁开眼，看清了站在窗前的人，他的背影这样挺拔，他的肩膀宽阔，容颜刚毅。姜辛于是闭上眼睛。
　　前尘繁华，种种过往，皆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