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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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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少女看见兰生,虽也意外,却不惊慌,咦了一声:“怎么是你?”
兰生也自诧异,对方怎么会认识自己,莫不是听过他的戏?一般女孩子见有陌生男人深夜闯进闺房,早就惊骇大叫了,哪有像她这般宁定自如的。
那少女正是端端,在园中客房休息,不想兰生突然闯进来,眼见他一脸迷惘,便扭亮电灯,笑了笑道:“怎么,刚刚才见过,转眼就不认识了。”
兰生对上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忽然灵光一闪,惊道:“你,你是林——”只见她微微一笑,“端阳是我三哥,我行四。”
在继家初见时,她便是这么介绍自己,兰生怎么能想到,所谓林四爷竟是一个女孩子,怪不得见了几次面,都不曾见她拿下帽子;怪不得她和继六太太品笛拍曲,不避嫌疑;怪不得听她唱戏声音有异,原来是掩不住的一点雌音。自己每日在台上易弁而钗,眼前有人易钗而弁,竟然看不出来,真不知是她扮得太像,还是自己太糊涂,忍不住质问道:“你是个女孩子,为什么穿男人衣服?”
“穿男人衣服就是男人么,那你还穿女人衣服呢,你是女人么?”
兰生被她噎了一句,答不出来,低声道:“那怎么相同,我是扮戏。”
“你没听说过‘舞台小天地,天地大舞台’这句话么?人生如戏,又有什么不同?”端端眼珠转了转,又笑:“夏老板,您别只顾着审我,还没请问,这深更半夜跑到我屋子里来,到底唱得是哪一出呀?”
兰生被她问得尴尬极了,红着脸道:“我不是有心的,我——”说了半句,只觉难以启齿,转身就想离开,忽听门外脚步杂沓,紧接着有人咚咚敲门,不禁后退了两步。
端端指了指屏风,兰生犹豫了一下,还是躲向屏风后。
端端走过去,打开门问:“什么事?”
来人是继六太太的心腹听差,带了手下四处寻兰生,不便同端端明说,只弯着腰笑道:“见小姐的灯忽然亮了,怕是有什么不相干的人跑来打扰。”
端端皱眉,“我开灯找本书,有什么希奇,本来挺安静的,你们这些人乱敲门,才真打扰了我。”
那听差见端端生气,不敢再说,连忙赔笑:“那您休息。”挥挥手带人走了。端端见人去远,才将门关好。
兰生从屏风后走出来,向端端作了个揖,低声说:“谢谢林小姐。”
端端回了一句不客气,见他向门口走,忙问:“你干什么?”
兰生垂手答:“久留不便,我要走了。”
“久留是不便。”端端顿了顿,瞥他一眼,“不过你出去撞到他们,可就更不便了。”
兰生心想这小姐虽然大方,总是个年轻少女,瓜田李下,如何说得清楚,不如拼得被他们找到,出去了罢。转念又想,万一被人看是从这里出去的,不是更难堪,正寻思着,却听她淡淡道:“没人带路,你自己也走不出这园子。不如耐心等一等。”兰生周身一震,却见对方已笑吟吟伸手肃客,“夏老板,请坐。”心知她说的是实情,自己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得在一旁坐下。
过了片刻,门外敲门声又响起来。端端低声笑道:“六婶来的好快。”
兰生疑惑,她怎么知道是继六太太,而不是那些听差去而复回,一念未了,就听门外继六太太的声音,“端端,你睡了吗?”
端端扬声道:“是六婶么?”然后向兰生眨眨眼,兰生只好再次躲到屏风后面。
端端开了门,笑问:“六婶,这么晚还没睡?”
“大概是白天闹得狠了,晚上怎么也睡不着。”继六太太端着茶盘进来,”我怕你酒喝多了不舒服,就倒了壶玫瑰茶来。“
端端接过来,笑说:“谢谢六婶,我也没喝多少。刚才外面乱哄哄的,是在找什么人啊?”
“看到一只猫,也大惊小怪的,哪有什么人呀。”继六太太话说得云淡风清,一双眼却向屋子里四下打量着。
端端心里清楚,继六太太料定兰生不认识路,必跑不远,疑心他藏在这里,便故意把床帐撩起,“六婶,我一个人怪没意思的,反正你又睡不着,不如今晚留在这里,陪我聊聊天。”
兰生在屏风后,听了她这一句,只吓得魂飞魄散,却听继六太太笑道:“你这孩子,我明天还要早起呢,哪有时间陪你闲聊,早点睡吧,我也要走了。”端端送走继六太太,兰生走出来,脸色还是白的。
端端斟了两杯玫瑰茶,笑道:“别担心,这叫置之死地而后生。”
“你不怕她真留下么?”兰生心有余悸。
“别外两个人还没走呢,六婶又怎么肯留在我这儿。”端端推了一杯茶到兰生跟前,“夏老板,喝口茶,定定惊。”
兰生欠身说了句多谢。
“还是谢六婶罢,是她特意给你送来的。”端端嘻嘻笑。
兰生听了这句,脸色不由冷了:“我不懂小姐的话。”
端端笑叹一口气,“如果不是为了找你,六婶怎么会这么细心,深更半夜给我送醒酒茶来,我不是沾了夏老板的光么?”
兰生放下茶杯,寒着脸道:“林小姐,我很感激你今晚替我解围,不过希望你以后不要开这种玩笑。我虽然是个唱戏的,也知道尊重二字怎么写。”
端端本来笑嘻嘻的,听了这句,略略蹙眉道:“不知道我哪一分哪一毫轻慢了夏老板。再说我并没有什么好心替你解围,不过是你胡乱闯进这屋子,我不便让人家看见,顺势说两句遮掩的话罢了。”哼了一声,“现在看来原是多事,才落得人家埋怨。”
兰生听她话中之意,倒像是自己愿意和继六太太有点什么,怪她搅了好事,这不是天大的冤枉?本不想与她计较前事,这时却忍耐不下,“还说没有轻慢人,那送绸缎香水到后台的是谁,写什么‘人间真色,不尽属闺阁’,不是存心——”猛想起人家是道过歉的,自己旧事重提,未免显得小气,倒有些难为情起来。
“‘人间真色,不尽属闺阁也’,这是句大实话呀。”她睨着他笑,“不信你拿镜子来自己照一照,是不是比我长得还好看?”
兰生怒道:“胡说,当然是你——”一句未了,急忙咽住,心想自己真是让她气疯了,‘当然是你好看’这种话,怎么能说出口来,一抬头触到她亮灿灿的双眸,不由脸上发烧,连耳根子都红透了。
一时间两人都不说话,过了一会儿,端端才说:“等他们睡熟了,我就带你出去。”
兰生嗯了一声。
端端噗哧笑了,看他一眼,“你不生气了?”
兰生赧然道:“你都道过歉了,我不应该还记着。”
端端故意呀了一声,“那你忘了,我的东西不是白送了。”
兰生听她这么说,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心想有几个男人会收到绸缎香水,这种事只怕想忘也忘不了。
端端起身把灯关了,只余台灯照亮,兰生知道是怕惹人注意,但自己从小到大,这样和一个少女同住一室,还是生平第一次,不免有些惴惴不安。端端却是从容如常,在台灯下翻着书页,向兰生道:“你如果困了,就在沙发上靠一会儿,到时候我叫你。”
兰生哪里敢睡,只摇头道:“我不困。”灯光照见端端手里线装书的扉页,这几个字倒是认得的,轻轻念出来,“鸳鸯牒?原来——还真有这本书?”
“是啊,双飞若注鸳鸯牒,三生旧好待重结,你曲子里唱过的。”端端笑说:“这书是个明朝人写的,他说从古到今多少才子佳人,姻缘错配,他打抱不平,把古来才子佳人重新配对,好比缱绻司的长官,重下一张鸳鸯牒。”
兰生闻所未闻,好奇心起,“怎么重新配对?”
端端将书翻了翻,“蔡文姬配弥衡,蔡文姬作胡笳十八拍,弥衡就是击鼓骂曹那个,这两个在一起,一个拍,一个打,不是正相配?还有苏若兰,蕙质兰心,能写回文诗,配给杨修,这两个可都是绝顶聪明的人。最妙的鱼玄机,她是个女道士,鸳鸯牒把她指给贯休这个和尚,呵呵,女道姑配男和尚,亏他怎么想出来?”
兰生只知道击鼓骂曹的弥衡,至于什么杨修、鱼玄机他就一头雾水了。
端端便给他细讲这些人,她将历史上人物连上兰生所知的戏文,就像讲故事一样,兰生简直听入了神,想起乔金喜说戏的时候,是怎样枯燥蛮横,眼前这人却讲得这样生动,这样温和,不知不觉间挂钟打了一下,端端抬起头,“这个时候,应该没事了。”
她将一件长袍套在睡衣外面,又戴上帽子,提了一盏灯,回头向兰生招招手,开门走了出去。
兰生放轻脚步跟在她后面,天上一弯淡月,给人的衣裳镶了道边,四周的亭台花木都模模糊糊的,只有端端手里的纱灯发出切切亮亮的微光。
兰生虽然亦步亦趋,但道路弯曲,灯光又暗,不提防就摔了一交,好在暗夜之中,看不清他狼狈的样子。才这么想着,就见端端举灯来照,他连忙侧身,端端一笑,却伸手过来握住他的手。
兰生脑中一晕,只觉整个人好像踩在云层里,脚下虚虚软软,心里千头万绪最后只剩一个念头,就是不能再跌跤,再跌就会把她也带倒了,说也奇怪,这样打定了主意,果然走到大门口也没有再摔跤。
端端松了手,开门放兰生出去,“你快走吧,我也要回去了。”她双手抱肩,跺着脚笑,“想不到这么冷。”
兰生见她头颈略缩,一双眼却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一时间竟舍不得转身,只怔怔站着。端端向他摆摆手,便将门合上了。
兰生站在门外,静静听着那脚步声渐远渐无,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风过,他连打了几个寒噤,才觉出真是很冷,可是刚才竟完全不觉得,似乎手心那点温度一直传到心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