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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纠纠武夫,公侯干城 ...

  •   次日早晨,端端坐了黄包车回自己家,快到了大门口的时候,有一辆汽车按着喇叭从对面快速开过来,黄包车夫急忙闪避,车把一偏,车身也随之倾斜,端端紧紧抓住了扶手,人才没被摔下来。只是身体虽然稳住了,帽子却甩脱,满头长发顿时散开了。
      对面汽车也及时刹住,有护兵拉开车门,从车上跳下来一名军官,大概三十来岁年纪,穿一件黄呢军衣,英挺中带了几分剽悍之色,目光精湛如电,让人望之一凛。
      林家门房听见喇叭声,从里面打开大门,向端端唤道:“小姐回来了。”那军官眼中光芒顿敛,快步走到端端身边,歉然道:“让林小姐受惊了,有没有伤到哪里?”礼貌周到,让人几乎疑心刚才是错觉。
      端端摇头说没事,她父亲是府秘书长,家中平时常有军政两界的人来往,这人想必也是来访父亲的,向他略一点头,便向里面走。
      林绍钧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一见端端穿着男装进来,就皱起眉头,刚想开口训斥,端端便指着门房手中的名刺笑道:“您有客人来。”看一眼,“哦,是个旅长,叫尚云鹏。”
      林绍钧只好先起身迎客,端端嘻嘻一笑,径自上楼去了。刚换好衣服,就接到同学约看电影的电话,她昨晚给六太太兰生他们一闹,根本没有休息好,原想回家补眠,无奈对方劝了再劝,又说是她喜欢的演员,这才懒洋洋拎了手袋下楼。
      楼下客厅中林绍钧正陪着客人说话,自是与要紧时事相关,“倒阁这件事,我是不赞成的。看你们督军前日所发的电文,很明白事理,如今时局艰危,诸君正该合心同力,无党无偏,才能抚平人心,稳定大局。不瞒尚旅长说,政事纷纭,鄙人早有求去之意,只因国家多故,人民望治,才不能不勉力维持,只怕——也维持不了多久。”
      “秘书长何出此言。”尚云鹏神情恳切,“我们督军常说,府院不和,全赖您斡旋调和,才能有今日的局面。眼下国会将开,人心初定,军政、财务、外交这些方面的建设问题,非得仰仗秘书长的宏才卓识不可。我们督军夙承厚爱,自当追随骥末,共匡大局。”
      他俯身掀开几案上的锦盒,取出里面的长卷轴,“上次在冯总长府上,见秘书长很喜欢书房挂的那幅字,我正巧识得写字那人,就央他写了幅四条屏,不知道能不能入秘书长的法眼。”
      林绍钧接过来徐徐展开,不住点头道:“浑厚飘逸,兼而有之,若非纸是新的,直让人疑心是前人手迹,想不到北京城里还有这样篆书好手,依我看当下好些名家也不及他。”又抬头笑说:“那天我在老冯家不过偶然一赞,尚旅长真是有心了。”
      尚云鹏笑道:“若留在我们手里,不过白白糟蹋了。总要像秘书长这样——”一句未了,望见端端下楼,这一望之下,竟忘了下面恭维的话。
      其实端端不过是女学生的平常打扮,但青春少女,轻盈娇艳,自然而然就移人眼目。她听父亲夸那字好,就走到跟前来看,四条屏是篆书《前赤壁赋》,白文印压“维周”两字,大概是作者字号,另有朱文闲章,“我书意造本无法”。不由微微一笑,果然但凡才子,必有几分狂傲气,不过四条屏神完气足,确是难得的好字。
      林绍钧看了女儿一眼,“又要出去?”
      “平安上新片子,是李丽吉舒的。”端端笑着回了句,便即出门,在门口犹听她父亲感慨:“像这样的人,在北京竟然藉藉无名,可见艺术界如政界一般,也难免门户地域之见……”
      端端看完电影,到家已是下午,走廊里遇见二姨太,她打了招呼就想擦肩而过,却被二姨太叫住,问大小姐昨晚去哪儿了,又说已经找了她两天。林绍钧共纳了两位姨太太,这位二姨太太掌管家事,俨然半个夫人,但三姨太太却是年轻貌美,更得宠爱。林绍钧一敬一爱,倒也不偏不倚。
      端端淡淡道:“在六婶家睡了。二娘找我有事?”
      两人边说话边往里走,到了客厅,二姨太遣开仆妇,慢悠悠道:“倒不是我有什么事,是刘太太给我打电话,说她的少爷前几天请大小姐看电影,路上遇到冯总长的三公子,不知怎么搞的就争吵起来,大小姐让他们去西山买杏,说谁先回城就同谁看电影,两人就都坐了家里的汽车去,谁知到了西山又打起来,冯三公子伤得不轻,现在冯家要和刘家打官司呢。”
      端端咦了声道:“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二姨太脸上一僵,勉强笑道:“果子铺的杏儿有的是,让人家上西山买什么?”
      端端闲闲地抚着花瓶中的花枝,“果子铺的杏儿哪有西山的味道好。”
      二姨太微笑道:“大小姐倒会享口福,可把人家折腾苦了,两位少爷都是娇生惯养的,现在挂了彩,要跟咱们家不依呢。”
      端端冷笑道:“不依,怎么不依,是我拿枪逼着他们去的么,他们在外面自己打架,难道还要我替他们负责不成?”
      这时林绍钧从内室踱出来,问道:“怎么一回来就和你二娘吵?又有什么事?”
      “就是我和老爷说过的那件事。”二姨太叹了口气,望着端端道:“刘少爷是我介绍大小姐认识的,人家今天送一份礼,明天一份礼,对大小姐总是十分尽心。现在出了事,刘太太找到我头上,叫我拿什么话和人家说。再退一步,咱们是一家人,我为了大小姐,得罪了刘太太也没什么,但那冯公子的父亲冯总长,和你父亲低头不见抬头见,让你父亲又怎么好意思呢。”
      “你二娘的话不错。”林绍钧抽出一根雪茄,慢慢燃了,“明天让你二娘陪你去一趟刘家,跟刘太太和宏阳道个歉,也算咱们不缺礼数。”
      端端心头火起,霍地站起身,看了一眼二姨太,又慢慢坐了下来,微微笑道:“好啊,明天我去刘家,先抽刘宏阳两嘴巴,再跟他们道歉,否则我真找不出什么理由来道歉。”
      林绍钧眉头打结,“你这孩子,难道你就一点过错都没有,都是别人活该。不过面子上敷衍一下,于你又有什么为难,怎么就这么不通人情?”
      二姨太劝道:“大小姐不愿意去就算了,刘家不过是个做买卖的,得罪了也没什么。冯总长却是张督军的拜把兄弟,又是汪总理跟前的红人,他那边总要好好解释一下才是。”
      端端坐在一旁,只是冷笑。
      林绍钧问道:“你笑什么?”
      “我为爹高兴,二娘真是您的贤内助。”
      林绍钧见她皮里阳秋,满是讥讽之意,不由动气,有心摆起做父亲的威严,重重申斥她一场,可素知她性情怪僻,只怕弄僵了更加难以转圜,也只有强自忍耐,重重哼了一声。这时外面脚步声响,人随声入,娇滴滴地问:“谁是贤内助啊?”正是三姨太回来了,她穿了一件绛色旗袍,打扮得花枝招展,女仆跟在身后,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
      端端笑问:“三娘,你猜呢?”
      三姨太往林绍钧身边一坐,挽着他的手臂嗲声道:“肯定是二姐,总不是我吧。”林绍钧在女儿面前,倒有些避忌,轻轻挣开了道:“你不是说陪潘司长太太看鞋子吗,怎么自己买了这么多东西?”
      三姨太身子一歪,又半靠在林绍钧肩头,“潘太太去过鞋店,又去了绸缎庄,我也就跟着捡了几块料子。”
      二姨太打开鞋盒,只见银杏色的高跟鞋,上面用金线绣了一只蝴蝶,鲜活欲飞,回头一笑:“这鞋子既雅致又时髦,三妹真会选东西。”
      三姨太手一挥,“二姐喜欢,就拿去穿好了。”
      “我哪穿得下,还是你穿合适,人也标致,脚也标致,穿上了就像一件艺术品似的。”二姨太将鞋盒盖好,又问:“这几样加起来总要二三百块钱吧?”
      三姨太听出话里有话,便向林绍钧一瞟,看林绍钧正向她使眼色,便笑道:“哪有那么贵,我上星期打小牌赢了一百多尽够了。二姐你也知道,我这人,稍微有点钱就咬手,非要全都花出去了心里才舒服——”
      端端懒得看她们诸般做作,回到卧室,一头倒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睡不着,眼见天色渐黑,月亮低低悬在窗户上,伸手取下壁上挂着的胡琴,垫在膝头,架上弦弓,咿呀地调了一下,拉了一段“夜深沉”,过了片刻,听见门外有人接着唱了两句“骂曹”,端端便住了手,把胡琴撂在一旁,林绍钧推门进来笑问:“怎么停了?”
      端端低声嘟囔,“弦松了,懒得弄。”
      林绍钧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和缓着声音问:“还生爸爸气呢?”
      端端扁着嘴背转过身,林绍钧又道:“你不是说想办一场化装跳舞会么,我让你三娘帮你筹办一下好不好?”
      端端这才笑了,转过头来,“办一回化妆舞会,要两三千呢,您不嫌浪费了?”
      “这点钱倒不算什么。”林绍钧沉吟,“不过你也得把心收一收,病假休了这么久,也该回去上学了,英文倒罢了,法文真要好好补一补。”
      端端不接他的话,头一偏抄起胡琴,作势紧了紧弦,微笑道:“您再来一段儿,刚才那两句满工满调,听着真挂味儿。”
      林绍钧虽然矜持,也不由给女儿夸得眉眼俱弯,唉一声道:“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就算是亲戚家,你也不能总在人家家里留宿。”
      端端嗯了一声,将头埋在手臂里,心想父亲哪里知道,她昨晚不只在别人家里留宿,还和一个唱戏的少年在一间屋子里呆了半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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