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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溯洄从之,道阻且长上 ...

  •   广德楼散了戏,耿小冬瞅瞅左右无人,就凑到兰生跟前,嘻着嘴问:“怎么一块肥肉送到嘴边,你还嫌腥?”
      兰生瞪他一眼,“我没找你算帐呢,你还敢提。”
      耿小冬不以为然,“你的胆子太小,其实也不算什么。继六爷是快活散仙,每日里只抱着烟筒当姨太太,除了爱唱两口,旁的事一概不理,六太太掌家,那起人上门打秋风,奉承还来不及,哪里会在继家人跟前搬弄什么是非。”压低声音,“你把她哄好了,她自然亏不着你,没看见莲芬的新家具新行头,都是六太太帮忙置办的。”
      兰生转身要走,却被耿小冬一把拉住,“你现在虽有包银,都给你师父扣得紧紧的,不弄几文花花,这戏唱得还有什么味儿?”
      兰生用力甩开他,皱眉道:“你别说了,反正我做不出这丧良心的事儿,龌龊钱使了怕也咬手,在台上卖脸子不够,还卖到台下去?”
      耿小冬给他说得满脸通红,冷笑道:“好心劝你,倒落了这么一句,合着我和莲芬的良心都给狗叼去了,眼前又不唱《狮子楼》、《翠屏山》,你跟我充哪门子的武松石秀?夏老板这么守身如玉,等着人给您立贞节牌坊不成?”
      兰生大怒,“你说什么?”
      “说你假正径。”耿小冬讽刺道。
      两人都是年轻气盛,几句不合,先是推推搡搡,接着就动上了手,耿小冬从小练武,兰生功夫也不差,两人缠到一起,一时竟分不出胜负。撞倒桌椅,不免惊动旁人,大家七手八脚把二人拉开,问是怎么回事,两人都不说话,最后被逼问不过,还是耿小冬开口:“跟他开句玩笑,他不识逗,就动了手。”
      乔金喜脸色铁青,恨恨骂一句,“反了天了!”踢了兰生一脚,“快给我滚回家去,打伤了脸,这碗饭还想不想吃了?你能跟人家耿五爷比吗,人家是靠真功夫吃饭的。”
      兰生从小到大,经常受师傅打骂,这几下已经算不了什么。回到家,乔金喜却又放缓了脸色,平声静气问兰生,“告诉师傅,到底为什么打架?你一向跟他不错,也不至于为一句玩笑话就翻脸。”
      兰生知道师傅不肯相信耿小冬的话,再加上昨夜晚归,更添了几分疑心,于是低声道:“他又拿那个林四爷送绸缎的事儿来取笑,我一时忍不住,就跟他打起来了。”
      “听说继六太太待你……嘿嘿,很不一般。”乔金喜眯着眼,“耿老五不是吃醋吧。”
      “六太太和六爷一样,待咱们行里人一向都很好,”
      话才出口,顿时挨了一记窝心脚,乔金喜戟指着他大骂:“你这臭小子是我养大的,有几个花花肠子我还不知道,翅膀硬了想飞,敢在老子面前调鬼,不把你腿打折,我就不姓乔。”抄起一根藤条,就往兰生背上抽过去。
      兰生在地上来回滚动躲闪,辟辟啪啪,仿佛听周身骨头的撞击声,要咬紧牙龈,才控制住自己不扑上去,啪地一记打在肩头,身子直跌翻过去,却流不出一滴眼泪,只仰着头颈,冷冷地注视着乔金喜。
      乔金喜嘿嘿道:“你恨我是不是,没办法,本来七年是可以出师,不过你那死鬼老子跟我签的是死契。你这辈子别想了。”
      菊生战战兢兢上前,“师傅,您也累了,先……吃饭吧。”
      乔金喜用力过猛,也觉得有些气喘,掷了藤条吩咐,“叫他到院子里跪着去,什么时候想好了肯说实话再进来。”
      大家都去吃饭,只有兰生一个人在院子中跪着,浑身火辣辣地疼,头昏沉沉的,只向往地上贴去,忽听身边响起轻轻的啜泣声,勉强抬头,只见菊生站在面前。
      “师哥,都怪我,继六太太叫咱们吃饭打牌的事儿,是我告诉师傅的。”菊生扯着他的袖子哭,“我,我不知道会弄成这样。”
      “不关你事。”兰生微笑,“快回去吧。当心让师傅看到。”
      菊生想起乔金喜凶神恶煞的样子,顿时浑身发抖,抽泣着劝道:“你跟师傅实说吧,他就是要扳你这个劲儿,不许你有一点事儿瞒他。”
      兰生心想,昨夜的事情怎么能跟他说呢,他就是打死我,我也要瞒下去的。
      菊生劝了几句,见兰生不答应,怕乔金喜发现,也不敢多留,抹着泪加快脚步走了。
      兰生想起父亲和乔金喜签契书的那天,也像今天一样,有很厚的云,契书上写着:“关津渡口,若有不测之事,各安天命。”只是没有写明期限,他父亲一个乡下人,看不出什么关窍,就糊里糊涂按了手印。
      乔金喜脾气不大好,兰生跟他学戏,踩跷扎靠,稍有差池,便是一顿毒打,在家中洒扫服侍,也是动辄得咎,好在后来认识了一位宋老先生,倒嗓那几年,亏他照拂,不致遭大罪,又跟着读书认字,得益非浅,老先生回家乡前,还劝过乔金喜不要待徒弟太苛,乔金喜口中答应,可是坏脾气哪是一朝一夕能改的,最近倒是好些,想不到———,身上又是一抽一抽地疼,忍不住弯下去,缩成一团。忽听有人惊慌道:“你没事吧。”
      兰生恍惚间只道是菊生去而复回,定一定神,才看清是耿小冬,强撑着抬起头:“你怎么来了?”
      耿小冬上前扶住他,“我来了一阵子,见菊生在就躲了。你师傅也真狠,怎么把你打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下的毒手呢,真是冤枉死了。”
      兰生苦笑着推了他一把。这一推一笑间,也就把刚才那一架揭过去了。
      耿小冬低声道:“他要逼你口供,你就跟他说了吧。菊生既露了风,他怕也是猜到几分,你又何必替别人留口德呢。”
      兰生低声道:“继六爷待我们一向很好,我怎么能把六太太的事讲出来坏他名声呢。别人说是别人的事,反正我是不会说的。”看他一眼,“你也可以放心。”
      耿小冬红了脸啐道:“呸呸,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敢做就不怕人说。”
      “你纵然不怕,那人未必不怕。谨慎些总没有坏处。”
      耿小冬叹了口气,拍了拍他肩膀,“好兄弟,我知道你是讲义气的。姓乔的这么打你,也把牙关咬得紧紧的。”
      兰生默然,他咬紧牙关,真的只为继六爷和耿小冬么,淡淡的月光,一盏白纱灯,照着前面那纤纤一影,明明走在浮云里,却让人想起人生中一切的安适和温暖。这样爱笑的人,静坐时眉头竟是微蹙着,难道像她这样尊贵的小姐,也会有什么不如意的事么?
      恍惚间,见她拿着一柄镜子走近,含笑问,你是不是比我好看,他喃喃地说,不,不,当然是你好看。
      浑身疼得像火烧,头越来越重,隐隐听见耿小冬焦灼地唤,兰生,兰生!他想答应,却发不出声音,然后身子一栽,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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