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燃》末翼

2、第一章 2

　　没有人注意也没有人在意小七的态度。几位兄长很快挑中了心仪的少年。于是又是一番喂茶喂点心。小七只得把注意力都集中在外面的戏上，眼睛只看戏台上的表演，耳朵只听戏子的唱腔，装作不在意室内的旖旎，装作听不到身后的娇吟。可是一双通红的耳朵还是暴露了他的尴尬。
　　正全神贯注看戏的小七觉得身后一整香风掠过，还未等转头，一条手臂就攀住了他的肩膀。耳边传来软腻腻的声音：“小公子一个人看戏，不闷么？”
　　热气和香气一起扑在小七的耳边，小七觉得耳朵连带脸颊好像烧着了一样，他腾了一声站起来，手忙脚乱的闪到一边。
　　“哈哈哈，七弟，怎么了啊。”身后传来三皇子旭肆无忌惮的嘲笑声。小七难堪的回过头，看到三位兄长都已经站了起来。终于可以回去了。小七松了一口气，朝兄长们走去，还没迈开腿，又被刚才那人扯住了。三皇子冲小七摆了摆手，话却是冲着他旁边那人说的，“月琉啊，我弟弟就交给你了。陪他好好玩玩。”说完，就搂着黏在身上的少年走出了雅间。一转眼，雅间里就剩下小七和那个月琉了。
　　这个时候小七再不明白就是真傻了。他有点负气的坐回椅子上，伸手端了茶杯一气儿喝干了。月琉忙给他蓄满。然后坐到他身边的位置上。也不急着再把手臂往他身上搭，只是陪着他，看着外面的戏。
　　台上的戏子正在唱：彩云何在，月明如水浸楼台
　　小七背对月琉坐着，只闻到一阵一阵的脂粉香传来。本来就负气的胸口更是开始发闷。“你出去吧，不用陪着了。”他冷冰冰的下了逐客令。
　　“公子……是看不起月琉吗……”月琉委委屈屈的声音传来，“公子，看不起男子以色事人，是吗。”
　　男儿何不带吴钩。小七想着，却没有说出来。
　　“我们这里的人，都是从小被买进来的。不接客，只能挨打。”月琉的声音越发可怜起来。“我们也渴望自由之身，可是……”
　　小七觉得胸口更闷了。他转头看看月琉，看着那个比自己大上几岁的少年垂头丧气的靠在椅背上，眼眶红红的，嘴唇微启，牙齿咬住一半嘴唇。小七有点心软。想了想，掏出点银子在放在桌子上，站起来转身离开。
　　很不舒服，一切都很不舒服。酒气，香气，胭脂，香粉，妆出来的艳丽，半真半假的娇弱。小七下了小楼，随意向右边走去。过了一个穿堂，旁边有个门，走进去一看，是厨房。厨房旁边有条小游廊，小七顺着游廊走了几步，拐了个弯。眼前出现一个小天井。
　　好像突然进入了另一个世界，脚下是茸茸的草，头顶是灿烂的星光。小七头一转，眼角扫到一个人影。
　　天井的一角有一口井。井台旁边的石板上点了盏小油灯，在油灯昏暗摇晃的光晕里，有个瘦小的身影蹲在地上，面前放着两个木盆，木盆里是碗碟。那个孩子麻利地洗着碗，嘴里轻轻吟唱。
　　空气一下子安静下来。喧哗声，嬉笑声，丝竹之声，都一下子飘的很远。小七的耳边只剩下碗碟碰撞的清脆响声，和那个孩子悠然的歌声。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
　　……

　　小七听的几乎呆了。他知道这是《诗经》里的《木瓜》，小时候没少跟着学堂里那个满脸褶子的夫子念过。可是他没想到居然能被这么唱出来。曲调柔和，孩子的音色饱满又清澈，好像一阵软绵绵的风，从心尖子上最柔软的地方吹过。在反复吟唱中，小七几乎能闻到桃李的清香，看到美玉的光泽。
　　那边的孩子也很专注，两眼盯着手里的盘子，双手一刻不停。从小七这边刚好看到他的侧面。孩子的鼻梁很高，下巴尖尖的，侧脸的线条在油灯的光晕里显眼却不突兀。头发没有绾起，松松散散地披在肩膀上，刘海略长挡住了眼睛，那孩子不时伸手掠一下。掠刘海的时候歌声稍稍变轻，然后又继续沉稳的响起。一盆碗洗好了。孩子甩甩手，抓住木桶两边，好像要把它端起来。小七下意识的跑过去：“我来帮你！”
　　那人吃了一惊，转过头来看着跑到身边的小七。确实是个孩子，比刚才判断的还要小。只有七八岁的摸样。柔软的额发下大大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吃惊的看着突然出现在身边的人。当他看清楚叫他的是个衣着华丽的小少爷时，脸上的表情变成了惊惶。“小公子，这不是您来的地方，小心别脏了你的手。”他结结巴巴的说着，脸涨的通红。
　　“没关系。这很重吧。我来帮你。”小七卷起袖子，心说怎么可以让这么瘦小的孩子干这种活。
　　“小公子！”那孩子看见小七真的伸手来搬木盆，呯的一声跪倒在地上：“这是我该干的活，怎么可以麻烦您呢……被别人看到了，我要挨打的。”
　　“可是，这个很重啊。”小七犹豫的看着跪在地上的孩子，又看了看那个大木桶。
　　“我力气大。”小孩站起来，伸手拿起木盆，还上下举了几下，“你看。不重的。”小七目瞪口呆的看着那个比自己矮一头的瘦小孩子端着直径几乎比他双臂张开还大的木盆脚步轻盈的走向厨房。转眼瞥见地上还有盆洗碗水，忍不住伸手去搬了一下。
　　“……好重！”用力过猛，他脚一滑摔了个屁股蹲，一下子坐在地上。
　　“小公子！小心！”孩子从厨房出来，刚好看见小七狼狈倒地。他惊叫一声跑过来，放下手里的东西，伸手想去扶小七，手伸到一半又缩回来，在衣服上狠狠擦了几下，才再次伸出手来。
　　“没事没事。”小七拉着孩子的手站起来，拍了拍衣服，兴奋地对着孩子说，“好厉害，你力气真大。”
　　“恩。”孩子羞涩的笑了，低下头蹲下身子继续洗碗。
　　刚才那个意外之后，两人之间的生疏好像少了许多。小七也索性在他身边蹲下：“你叫什么名字啊，是不是拜过师父学过武功啊？”
　　“大家都叫我小七。没有学过功夫。”孩子老老实实的回答。
　　“我也是小七呢！我在家里排行第七个。你大名叫什么？”
　　“没有……我就叫小七。当时和我一起被买进来的七个孩子里面我最小。大家就叫我小七了。”孩子闷闷地说。
　　“没有名字怎么行啊。我不想叫你小七。”小七公子盯着孩子的脸。“我给你起个名字吧。”
　　“好啊。”孩子很开心，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抬起头，直直的看着小七。大大的眼睛里闪着兴奋地光芒。晃动的灯光映在他清澈的眼眸里，一晃一晃好像融化的碎金。小七不知怎么就想起这样一句诗来。“微雨洒不灭，轻风吹欲燃……用燃字给你做名字好不好？燃烧的燃。”
　　孩子歪头，嘴里默默念了几遍，露出笑容：“好啊，很好听。谢谢公子。”他乐滋滋的说，眼睛眯了起来，红润的小嘴裂开，露出一排洁白的细牙。上面的门牙缺了一粒，有点可爱，有点滑稽。
　　小七有点不好意思的摸摸头：“那我就叫你燃儿了。……呐，燃儿，你的力气是怎么炼成这么大的，教我几招吧。”
　　孩子……现在应该叫燃儿了，重新开始洗碗。一边洗一边回答：“我生下来力气就比别人大。不是特意炼的。”
　　“这样啊，”小七有点失望。
　　燃儿看出他的失望似地说：“您是有钱人家的少爷。识文断字，人又好，以后一定能做学问考状元出人头地。要那些个力气做什么。只有像我们这样做下人的，有力气，才能混口饭吃。”
　　“可是力气大了，就能和哥哥们……”小七猛然刹住了话，忐忑的看了一眼燃儿。然后迅速向四周打量了一遍。不见有异。才略略放下心来。
　　“你不用到前面去吧？”小七看着燃儿晃动的刘海，看着他眼睛里的跳动光点，看着他露在外面的纤细小臂。突然想到了月琉那双泪光点点的眼睛，和曾搭在肩膀上的柔软手臂。
　　“前面都是漂亮哥哥们呆的地方。我长的……”燃儿顿了一下，“我只是个下人，靠有点力气才能留在这里。不然早被赶出去了。”
　　“前面有什么好的。吵的要死。”小七不屑地撇撇嘴，拿了根洗干净的筷子敲着盆沿。突然眼睛一亮：“你再给我唱支曲子吧。像刚才的那支木瓜。”
　　燃儿乐了：“今天是月纸音哥哥一月一次开嗓的日子。你不去捧场，却跑到厨房来听……”
　　“你唱嘛。”小七打断他，开玩笑的用手肘去捅燃儿的腰。
　　“好好，我唱。”燃儿抿嘴一笑，刚张开嘴唱了一个字，就被打断了。
　　“诶呀，七公子，您怎么到这么脏的地方来了呀。几位大公子都在前面等着您呢。”这三分委屈七分撒娇的口气，不用回头就知道是月琉。
　　小七皱起眉头，叹了口气。“我哥哥叫我回去了。下次你再唱给我听吧。”他依依不舍的看着然儿。然儿闭上嘴，点点头。“嗯。”
　　月琉走过来，插到两人中间：“公子，请。”
　　小七没有注意到，月琉狠狠踢了燃儿一脚。燃儿瑟缩了一下，没有闪，也没发出声音。小七紧张着哥哥们的反应，急匆匆的赶路。弯过拐角之前，他又回头朝天井喊了一句：
　　“一定要唱给我听哦！”
　　燃儿对他挥挥手，小七看到那条白皙的胳膊在月光下一晃，便从眼角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