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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我记住了,你可放心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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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彻底亮透时,周瑜仍坐在榻上,指尖的凉意还未散去,梦里的血色仍黏在眼底。
“咚咚咚。”
门板被叩响。
“阿瑜,醒了没?”是孙策的声音,清亮鲜活,带着特有的朝气,像一道光劈开室内沉闷的气息,直直撞进周瑜尚未平复的胸膛。
周瑜微微一怔,闭眼深吸了口气,才抬声道:“醒了。”
“那我进来啦!”话音未落,门已被推开。
脚步声利落地绕过屏风,孙策一身利落的劲装出现在眼前,发梢还沾着院外带来的清露气息。
他一眼就瞧见周瑜苍白的脸色,眉头立刻拧起,几步跨到榻边:“脸色怎么这么差?”
说着伸手就去探他额头:“着凉了?还是没睡好?”
周瑜仰起脸,目光有些恍惚地落在孙策脸上。
眉目飞扬,唇边带笑,脸颊是健康的红润。
这张脸鲜活明亮,没有狰狞伤口,没有绝望死气,只有属于少年孙策的一切张扬与生命力。
“没事,”周瑜垂下眼,掩去眸中翻涌的情绪,轻声说,“只是做了个噩梦。”
“噩梦啊,”孙策收回手,松了口气,随即又笑起来,用力拍了拍他的肩,“梦都是反的!怕什么!”
他转身走到衣架前,熟稔地取下叠好的外袍:“来,更衣。厨下备了热粥和蒸饼,再不去该凉了。”
周瑜依言起身,接过衣袍穿戴。
系带时,他抬起眼,状似随意地问:“阿兄今日可有安排?”
孙策立刻道:“今日闲着呢,怎么了?”
周瑜低头将衣带系好,抬眼时,见孙策正利落地帮他整理床褥,便道:“阿兄若无事,陪我去书房坐坐吧。”
“嗯?”孙策抖了抖褥子,回头看他,“要找什么书?还是有什么事要和我商量?”
周瑜只轻轻摇了摇头,没接话。
孙策敏锐地察觉到他情绪依旧低沉,便凑近些,拍了拍他胳膊:“到底梦着什么了,把我们周郎吓成这样?”
周瑜仍是抿唇不语。
孙策也不追问,只是认真看了看他眼睛,随即一把拉住他手腕:“走,先吃饭。”
周瑜任由他牵着往外走。
孙策带他到自己屋里,两人用了早膳。
期间周瑜一直没怎么开口,孙策便有意说些趣话逗他,一会儿讲昨日驯马时的窘事,一会儿比划新学的拳招,眉飞色舞的。
饭后,两人穿过回廊往书房去。
书房外景致清幽,曲水绕阶,偶有鸟鸣自竹间漏下,清脆悦耳。
周瑜的书房素雅明亮,临窗处静置着一架古琴,木色温润,丝弦凝光,一眼便知不是凡品。
孙策虽不是头一回进来,却仍觉新鲜,这儿摸摸书卷,那儿看看墙上的挂画,步履轻快。
“阿兄。”
孙策闻声回头,见周瑜已端坐琴前,便快步走过去,在他身旁坐下,神色认真起来:“你今早实在不对劲。”
周瑜指尖轻触琴弦,抬眸看了他一眼,声音温和:“听我弹一曲吧。”
孙策便也点头,神色认真了几分:“好,那就静听我们周郎一曲。”
平日里,周瑜抚琴,多选清扬婉转之曲,如春风拂柳,溪涧潺湲。
可今日这琴音初起,便沉沉地压了下来。
孙策虽不精音律,但常听他弹,此刻也觉出不同。
这曲子他从未听过,旋律陌生,信手拈成,又似郁结千转,自肺腑间艰难溢出。
那弦声时而滞涩如负重履,时而激颤如临深渊,尽是拂不散的阴翳与无形之苦痛。
孙策越听,眉头蹙得越紧。
他不再看琴,只凝眸望着周瑜低垂的侧脸。
晨光透过窗棂,柔和地勾勒着周瑜俊秀的轮廓,可那面上却无半分往日的舒朗,唇线抿得有些发白,长睫覆下,掩住了眼底所有翻涌的情绪,只余一片沉寂的阴影。
一曲终了,余音在寂静的书房中袅袅盘桓,最后一丝颤音也归于虚无。
周瑜的手仍虚按在弦上,指尖微微发颤,仿佛卸去了千钧重担,又似抽空了所有气力。
他闭目片刻,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胸膛间那团淤塞般的沉闷,似乎才随着这曲倾泻,疏散了几分。
“现在可以说了,” 孙策的声音比往常低沉,带着不容闪躲的关切,“到底梦到什么了?”
周瑜抬起眼,目光落在孙策脸上,流连于那飞扬的眉宇、挺直的鼻梁、总是噙着笑意的嘴角,看了许久,久到孙策几乎要再次追问时,他才极轻地开口:“梦到……你了。”
只四个字,孙策心下便是一沉,豁然明了。
他没有追问细节,只是将身体微微前倾,放轻了声音:“关于我的梦啊……怪不得你如此低落。梦里……我受伤了?”
周瑜眼睫猛地一颤,视线下意识地向下避开,落在琴弦上,沉默但默认。
孙策见状,反而刻意扬起一个轻松的笑容,抬手挥了挥,驱散这凝重的气氛:“放心!你阿兄我本事大着呢,哪那么容易受伤?纵使千军万马,我想脱身也不难!”
他语气豪迈,是惯常的自信满满。
“阿兄!” 周瑜却倏地抬眸,打断了他,声音里带着一丝罕见的急迫,“答应我一事。”
“你说。” 孙策收敛笑意。
“无论日后伤到何处,” 周瑜一字一句,说得缓慢而清晰,目光紧紧锁住孙策的眼睛,那眼底有深不见底的忧惧,更有灼人的恳切,“你万勿激动,不可动怒。切记,不可动怒。”
孙策怔住了。
他看懂了周瑜眼中那份近乎恐惧的认真。
心念电转间,他已隐约触碰到那未言明的噩梦轮廓。
恐怕不是简单的受伤。
他看着周瑜眼中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恳求,心头又酸又胀。
他最受不住的,便是周瑜这般看着他。
“好,好,我记住了!” 孙策连忙应道,伸出手,用力握住周瑜略显冰凉的手腕,掌心温热,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无论伤到何处,绝不动怒。我记下了,你可放心了?”
他反复说着“记住了”,目光笃定,试图用自己的肯定,去熨平周瑜眉间所有的不安。
周瑜望着他眼中笃定的光芒,紧绷的心弦终于微微一松,那份沉甸甸的忧惧,似乎真被他掌心传来的温度与话语中的承诺拂去了些许。
孙策却仍仔细端详着他,目光落在他眼下那抹淡淡的青影上,语气不容商量:“你定是惊醒后再没合过眼。听我的,现在必须歇一会儿。”
周瑜轻轻摇头,倦意虽在,但梦魇残留的惊悸仍让他难以安然躺下。
“此刻躺下,也未必能眠。”
孙策闻言,略一思忖,忽然眼睛一亮。
他伸手握住周瑜的手腕,将他从琴案前拉起:“那就不躺。”
说着,便牵着他穿过书房,来到晨光渐满的庭院。
院中空气清冽,草木带着露水润泽后的生机。
孙策熟门熟路地走向兵器架,抽出一杆长枪。
枪身乌沉,枪尖雪亮,那一簇红缨在晨风里轻轻颤动,像一束跃动的火焰。
他回头,冲周瑜明朗一笑:“既然睡不着,那你就坐这儿,看我练枪。”
周瑜未再言语,顺从地在屋前阶上拂衣坐下,背倚着廊柱,目光静静追随着庭院中央那抹挺拔的身影。
孙策振腕,红缨如流星般划过一道弧线。
他起势沉稳,旋即枪出如龙,身形与长枪倏忽合一。
每一个动作都挟带着破风之声,刚猛凌厉,却又在转换间流露出一种行云流水般的自如。
晨曦落在他肩头发梢,随着他的腾挪跳跃而流淌闪烁,那杆红缨枪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化作护身的蛟龙,又似破晓的第一道锐光。
周瑜静静地望着,望着那充满勃发力量的姿态,望着那张在运动中愈发鲜活明亮,汗水晶莹的侧脸。
耳畔是熟悉的破空声与脚步声,眼前是真实到可以触碰的,生机盎然的孙伯符。
噩梦带来的寒意,仿佛正被这充满热力的场景一点点驱散消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