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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时祺(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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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阳节这天,北京城的天空像是被水洗过似的,蓝得透亮,连丝儿云彩都找不见。凉飕飕的小风吹着,带着点干爽的落叶味儿,正是登高望远的好天气。
时祺和郝既明手里提着沉甸甸、满当当的几大盒礼物——稻香村的重阳花糕、张一元的茉莉高碎,还有时祺特意托人寻来的上等阿胶和虫草——站在了郝家那座藏在胡同深处的老宅院门前。
青砖灰瓦,朱漆木门,门楣上还保留着老式的门簪。时祺看着门楣上那块刻着“平安”二字的旧砖,下意识地抬手,理了理自己衬衫本就一丝不苟的领口,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这感觉,比面对最难缠的客户还要让他心跳快上几分。
郝既明在旁边瞧着他这小动作,忍不住乐了,伸手按响了那个古铜色的老式门铃,叮咚作响。
“别自个儿跟自个儿较劲了,”他声音带着笑,低低地说,“我爸妈你又不是头回见,上回不还聊得挺好?”
话音刚落,就听见院里传来一阵急促又轻快的脚步声,伴随着郝妈妈那爽朗热情的嗓音:
“来了来了!准是既明他们回来了!”
“吱呀”一声,木门被从里面拉开。郝妈妈系着条碎花围裙,手上还沾着白花花的面粉,额角带着点忙碌后的细汗,一见门口站着的俩人,脸上立刻笑开了花:
“快进来快进来!外头有风,别吹着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侧身让开路,目光慈爱地在时祺身上转了一圈,“时祺也来了,好好好,快屋里坐!”
一股浓郁诱人的炖肉香气,混合着家常饭菜的暖意,从院里直扑面而来。穿过小小的门廊,走进正屋,只见郝爸爸正戴着老花镜,坐在临窗的旧沙发上看着今天的《北京晚报》,手边还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酽茶。
听见动静,他放下报纸,摘了眼镜,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
“来了?坐,路上堵不堵?”
时祺把手里精心准备的礼物轻轻放在茶几上,姿态比谈下千万合同还要郑重几分:
“叔叔,阿姨,重阳节快乐。一点心意。”
“哎哟,你这孩子,来就来嘛,带这么多东西干啥!”郝妈妈嗔怪地拍了下郝既明的胳膊,像是他怂恿的一般,可眼里的笑意却藏也藏不住,“既明,快带时祺去洗洗手,这一路过来。饭菜这就齐活,马上咱们就开饭!”
郝既明笑着应了,拉着时祺熟门熟路地穿过堂屋,去角落的洗手池。水是温的,带着淡淡的皂角香。时祺仔仔细细地洗着手,听着厨房里传来郝妈妈翻炒菜肴的滋啦声,和郝爸爸打开电视调到时事新闻的声响,一种陌生又极其温暖的“家”的气息,将他缓缓包裹。
再回到客厅时,那张老式的红木圆餐桌已经被摆得满满当当。酱红色的红烧带鱼油亮诱人,翠绿的凉拌菠菜粉丝清爽开胃,浓油赤酱的四喜丸子个个饱满,还有一盆奶白色的羊肉萝卜汤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都是顶顶地道的老北京家常菜,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郝既明凑到时祺耳边,带着点小得意,压低声音说:“瞧见没?我妈从昨儿下午就开始张罗了,这阵仗,赶上过年了。”
“既明,别光顾着说悄悄话,给时祺夹菜啊!”郝妈妈端着最后一道硬菜——炖得酥烂脱骨、色泽红亮的酱肘子——从厨房出来,稳稳地放在桌子中央,热情地招呼,“时祺,快,尝尝这个肘子,既明他爸的拿手绝活,小火慢炖了大半天了,入味着呢!”
时祺依言夹了一筷子,肘子皮糯肉烂,入口即化,咸香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回甜。
“很好吃,叔叔手艺真好。”他真诚地称赞。
“喜欢就多吃点!到了这儿就跟到了自己家一样,千万别客气!”郝爸爸笑呵呵地拿起一个白瓷酒壶,给时祺面前的杯子斟了大半杯琥珀色的液体,“来,尝尝这个,我自己泡的枸杞酒,放了有年头了,温和,养生。”
时祺双手接过杯子,道了声谢。酒液入口,果然醇厚绵柔,带着枸杞特有的甘甜,暖意从喉咙一直蔓延到胃里。
几杯酒下肚,饭桌上的气氛更加热络。郝妈妈看着时祺,眼神温和,像是随口提起般说道:“时祺啊,听既明说,你们想把工作室那边重新拾掇拾掇?”
时祺放下筷子,坐直了些,认真地回答:“是的阿姨。主要是想把二楼改造一下,打通了,做个敞亮点的茶室。”
“哎,这个主意好!”郝爸爸闻言,赞同地点点头,呷了一口酒,“既明他妈就最好喝茶,以前在老家,天天下午都得沏一壶。以后她去找你们,可算有地儿舒舒服服坐着品茶了。”
郝既明在桌子底下,悄悄伸出手,紧紧握住了时祺的手,指尖在他掌心轻轻挠了一下,眼睛里是藏不住的、亮晶晶的笑意和鼓励。
这顿饭吃了快两个钟头,宾主尽欢。饭后,郝妈妈果然没忘了正事,利索地收拾完碗筷,就拉着时祺往厨房去,说要实践教学,教他做地道的重阳桂花糕。
时祺二话没说,顺从地系上郝妈妈递过来的那条略显朴素的蓝布围裙,站在料理台前,神情专注,像个认真听讲的学生。厨房里还弥漫着刚才做饭的油烟气和饭菜香,此刻又添了糯米的清甜和桂花的馥郁。
“瞧,这糯米粉呐,一定得过筛,细箩筛一遍,这样做出来的糕体才细腻,吃着不牙碜。”郝妈妈一边演示,一边耐心地讲解,声音柔和,“既明小时候啊,就最好这一口,每次出锅,烫着手都能一口气吃下去一大盘,拦都拦不住。”
时祺认真地记下每一个步骤,看着郝妈妈如何调配粉浆,如何搅拌桂花糖馅,手上不知不觉沾满了白乎乎的糯米粉,他也浑不在意。
郝既明就靠在厨房的门框上,双臂环胸,看着暖光灯下,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一个教得用心,一个学得认真,那画面和谐得让他心里像是被温泉水泡着,暖烘烘,软乎乎的,几乎要化开来。
从郝家老宅出来,已是夕阳西下,晚霞烧红了半边天。
胡同里炊烟袅袅,空气中飘荡着各家各户晚饭的香气。时祺手里提着郝妈妈硬塞过来的、满满一铝饭盒的桂花糕,沉甸甸的,不仅是糕点的分量,更是那份被接纳的温暖。他望着天际那抹绚烂的余晖,忽然低声说:
“您爸妈……真好。”
郝既明自然地牵起他空着的那只手,十指紧扣,走在渐渐亮起路灯的胡同里,声音里带着满足的笑意:“傻话,现在也是您爸妈了。”
第二天,装修队就准时开了工,工作室二楼响起了叮叮当当的敲打声。
时祺这回是真当了甩手掌柜,把二楼茶室的设计和监工全权交给了郝既明,自己乐得清闲。
这些日子,他不是泡在郝既明的咨询室里,帮着整理些病例资料,录入文件,就是被郝妈妈一个电话叫去,继续他的“厨艺进修班”,从炸酱面的肉酱怎么炸才香而不腻,到打卤面的卤子怎么勾芡才浓稠适中,学得不亦乐乎。
老周偶尔抱着文件过来请示工作,推开工作室门,看见昔日里运筹帷幄、指点江山的“祺哥”,此刻正系着条格格不入的卡通围裙,在开放式厨房里,对着案板上的面团和一碗香喷喷的炸酱较劲,惊得下巴颏儿都快掉到地上了,扶了扶眼镜,结结巴巴地说:“祺……祺哥?您、您这是……要转行开饭馆儿?”
时祺头都没抬,熟练地把煮好的面条捞进碗里,淡淡地挑眉:“怎么?不行?”
“行!太行了!”老周立马把脑袋点得像小鸡啄米,“就是……就是一下子有点儿……不太习惯。”
他看着时祺那专注摆盘的样子,心里嘀咕,这哪还是那个在谈判桌上杀伐决断的时总,整个儿一沉浸在新婚……呃,新居喜悦里的居家好男人啊。
这天下午,时祺刚和好一块面,准备练习手擀面,手机就响了。
是沈倩倩打来的,电话那头的声音雀跃得像只刚出笼的小鸟,隔着听筒都能感受到那股子飞扬的喜悦:
“时叔叔,时叔叔!我收到了!北航的预录取通知!我考上了!”
时祺放下手里沉甸甸的擀面杖,擦了擦手上的面粉,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弯起,声音里也带上了难得的轻松:“恭喜你,倩倩。真替你高兴。”
“谢谢您!还有郝医生!”沈倩倩的声音有些哽咽,但更多的是激动,“真的,特别特别感谢你们!要是没有你们拉我那一把,我可能……可能永远都在那个黑黢黢的迷宫里转悠,根本找不到属于自己的路……”
挂了电话,时祺对着那块光溜溜的面团,怔怔地出了会儿神,然后,一个极其舒缓、发自内心的微笑,缓缓在他脸上漾开,如同春水破冰。
郝既明刚送走一个来访者,走进来,看见他对着面团傻笑,便从身后自然地环抱住他的腰,把下巴亲昵地搁在他肩膀上,声音带着笑意:“自个儿偷摸乐什么呢?面里有金子?”
“沈倩倩,”时祺侧过头,眼角眉梢都带着轻松的弧度,“考上北航了。刚来的通知。”
“真好。”郝既明收紧了手臂,把他更紧地圈在怀里,感受着怀中人身体的放松和暖意,“看来咱们俩这‘跨界组合’,疗效还不错?”
时祺转过身,正面看着他,目光清亮,带着一种历经风雨后的坦然与信任:“确实不错。”
装修进行得出乎意料的顺利,不过个把月工夫,二楼的格局已然焕然一新。
原先那间规整却略显压抑的小会议室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间敞亮、雅致的茶室。整面东墙做成了顶天立地的原木书架,上面已经零零散散放了些郝既明收藏的心理学期刊和时祺常看的几本书。
临窗的位置,摆着一张宽大的老榆木茶桌,桌面上天然的木质纹理清晰可见,透着岁月的温润感。
“这里,”时祺指着茶桌一侧空着的位置,“可以摆你妈送的那套宝贝紫砂壶,正好对着光,泡茶看茶色都方便。”
郝既明从身后环住他的腰,将人带进怀里,脸颊贴着他的鬓角,低笑着揶揄:“时总现在可以啊,连我妈那套压箱底的茶具都惦记上了?规划得够长远的。”
“不行?”时祺放松地靠在他怀里,感受着背后传来的坚实体温,理直气壮地反问。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语气变得稍微正式了些,“对了,跟您报备一下,明天我得去趟天津。”
“出差?有案子?”郝既明下意识地问。
“不是。”时祺摇了摇头,声音平静,“去见个人。当年……化工厂那个,偷偷收集证据的老工人。”
郝既明环在他腰间的手臂立刻收紧了,语气里带上了不容置疑的坚持:“我陪你一起去。”
老工人住在天津郊区一个有些年头的老居民小区里,房子不大,但收拾得干净整洁。
开门见到时祺,老人显然十分意外,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了惊讶,甚至有些局促:
“时……时先生?您、您怎么找到这儿来了?快,快请进!”
“来看看您。”时祺把带来的营养品和水果放在略显陈旧的茶几上,语气温和,“听说您孙女今年高考,成绩不错,考上大学了?”
“是啊是啊!”一提到孙女,老人脸上立刻焕发出光彩,连连点头,眼角笑出了深深的褶子,“考上天大啦!真是……真是多亏了您这些年的帮衬和资助,要不然,这孩子……”老人的声音有些哽咽,没再说下去。
时祺沉默了片刻,目光扫过墙上贴着的“三好学生”奖状和孙女灿烂的笑脸照片,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坚定:
“李师傅,当年那件事……我从来没有,哪怕一刻,怪过您。”
老工人猛地愣住了,像是被这句话钉在了原地。他浑浊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时祺,嘴唇哆嗦了几下,眼眶迅速泛红,湿润起来,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时先生……您、您别这么说……是……是我老头子对不住您……是我把您推到前头,自己当了缩头乌龟……我……”
“都过去了。”时祺轻声打断他,语气里带着一种释然和解脱,他看向窗外小区里玩耍的孩子们,“那个时候,我们都有各自的不容易,都有必须那么做的理由。真的,都过去了。”
从老工人家里出来,走在午后安静的小区林荫道上,时祺停下脚步,仰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秋天清冽的空气,再缓缓吐出,仿佛将胸腔里最后一丝积郁都排解了出去。
郝既明一直安静地陪在他身边,此刻才伸出手,紧紧握住他微凉的手,轻声问:“彻底……放下了?”
时祺回握住他,力道坚定,转头看向郝既明,眼神清澈见底,如同雨后的晴空:“嗯。彻底放下了。”
回北京的高速路上,夕阳的余晖将车厢内染成一片温暖的金色。
或许是了却了一桩沉重的心事,精神松弛下来,时祺靠着车窗,不知不觉间竟睡着了。呼吸均匀绵长,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两排细密安静的阴影,嘴角微微松弛,带着一种罕见的、毫无防备的柔和。
郝既明放缓了车速,小心翼翼地将自己放在后座的外套轻轻盖在他身上,看着他沉静的睡颜,心里软成一片。
他想,这个浑身是刺、内心却背负着太多重担的人,磕磕绊绊走了这么久,终于学会了,如何与自己和解,如何真正地放过自己。
茶室彻底完工那天,郝既明特意提前打电话,把父母都请了过来。郝妈妈果然把她那套珍藏多年的紫砂壶带来了,小心翼翼地摆在老榆木茶桌的正中。壶是好壶,泥料温润,造型古朴,对着窗外那棵已是满树金黄的银杏树,相得益彰。
“嗯,这茶室弄得是真不错!”郝爸爸坐在舒适的圈椅里,品着时祺沏的龙井,环顾四周,满意地点点头,“敞亮,安静,有味儿。既明啊,以后我跟你妈可要常来叨扰了,下下棋,喝喝茶。”
“爸,您看您说的,这儿不就是您跟妈另一个家嘛,随时欢迎,想什么时候来都成!”郝既明笑着应承,给父亲的茶杯续上水。
时祺在一旁安静地斟茶,动作虽不如郝既明熟练,却也沉稳有序,他将一盏清茶恭敬地放到郝妈妈面前:“阿姨,您尝尝。”
送走爹妈,夕阳刚擦着房檐,那棵银杏像被谁撒了一把金箔,风一兜,碎金顺着窗棂缝儿“簌簌”往屋里滚。郝既明伸手,把窗推严,回身时,顺势把时祺也圈进怀里——胳膊跟落闩似的,不轻不重,“咔哒”一声,正卡在那条缝儿上。
时祺没躲,拿后脑勺蹭了蹭他肩窝,像猫试暖:“门不锁了?”
“锁了。”郝既明声音低,混着点笑,热气擦过他耳廓,“连心里那道也锁了,钥匙给你。”
时祺低低“啧”了一声,回身,两人胸口“砰”地轻撞,像俩瓷碗碰了下,脆响都闷在衣裳里。郝既明捏着他后颈,指腹蹭过发茬儿,沙沙地痒,时祺被这痒逗得吸气,脖子一扬,正好把唇递过去——
茶香、木香、还有窗外那点子残土味,全搅在一块儿,顺着舌尖往嗓子里滑。郝既明含了一口,像品老茶头,先涩,后甘,再往后是烫,一路烫到心窝。时祺被他亲得往后退半步,脚跟踩住一块银杏叶,“嚓”一声碎响,像小锣,给这静场添了点儿板眼。
“别……”时祺喘口气,声音却先软了,“一会儿茶桌蹭歪了,明儿阿姨来,看出印儿。”
郝既明笑,低低地,胸腔震得两人相贴那块儿直发麻:“那就去里间,榆木不怕蹭,咱也不怕留印儿。”
时祺抬眼,看他,眼底映着窗外最后一点金,亮得像要烧起来。他没说话,只伸手,指尖顺着郝既明腕子内侧一路滑下去,到掌心,停住,轻轻挠了一下——像递了张房条儿,又像写了句“我准了”。
灯没开,门半掩,银杏叶还在外头落,“沙沙”地给夜打着板。里间那扇老榆木屏风后头,影子先叠上了,衣料窸窣,像风掠过枝头,叶儿先颤,枝儿后晃,再后来,连风自己也忘了收势……
隔老远,铜壶在炉上“咕嘟”一声,滚开的水顶着壶盖儿,轻轻跳,像替他们数拍子——
一、二、三、四……
数到第七下,里头动静渐渐静了,只剩低低喘息,混着窗外银杏叶贴地打旋儿的沙沙声。郝既明把时祺箍在怀里,下巴搁他肩窝,声音哑得带砂:“往后每季儿,我都陪你收一簸箕银杏叶,熬茶,成不?”
时祺没答,只回身,拿鼻尖蹭了蹭他,像猫认窝。半晌,才闷声笑:“行啊,可明儿得早起,扫叶子——京城的秋,落叶不等人。”
郝既明也笑,胳膊又收紧三分,像怕风把人刮跑。窗外,那棵老银杏“哗啦”一声,又掉下一枝金,正砸在窗棂上,脆生生的——
像给这话,落了个榫头。
时祺转头,望向窗外那棵在秋风中簌簌作响、不时飘落几片扇形叶子的银杏树,心中一片前所未有的宁静与满足。
这个秋天,没有了往年那种万物凋零的萧瑟感,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收获的充盈与温暖的归属。他忽然无比确定,这确实是他生命中,所经历过的最美好、最踏实的一个季节。往后的每一个季节,因为有身边这个人的存在,想必都会如此一般,温暖而值得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