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琉璃》一笑笑兮

6、第五章

　　玉儿百无聊赖地倚靠在一方巨大青石上，摆弄着手指，细数着来到水云间的日子。大抵是数不清楚的，她只隐约记得碧波潭中的荷花来来回回已开了三百余轮。
　　日子过得实在悠哉，碧波潭也确实是修炼的好地方，只是不知因何缘由，这么久以来玉儿的修为竟也再没什么长进，至于九重天上那些杂七杂八的八卦，她却是打听到了不少。
　　当今天尊乃为天司神君，大约四千年前，天司宣称闭关，至于去了何处、何时归来，却无人得知，自此便算是了无音讯，再不见踪影。
　　天尊有两位天后，一位是息山神女，乃是大殿下风昕的生母。他们便像是人间话本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那一老套情节，天尊迎娶了息山神女为妻，虽不知恩爱与否，倒也是相敬如宾。只可惜那息山神女福薄命浅，在生下风昕后不久便仙逝而去了。
　　另一位便是祈月的生母，名唤晚意。她出身于仙鱼一族，大抵一万年前，天尊于九重天上漫游，行至水云间，只瞧见微风轻拂，荷花烂漫，一女子笑得甚是明媚，这便是晚意了。
　　彼时晚意对天尊仰慕已久，天尊更是对其一见钟情，自此两情相悦，恩爱非常。但奈何仙界诸神顾及她不过区区水云间一方小仙，实难登大雅之堂，便百般刁难阻挠。幸而二人情比金坚，历经一番磨难之后，也终是“有情人终成眷属”，成了一方佳谈。
　　而自从晚意成为天后之后，寂寂无名的仙鱼一族也逐渐声名显赫起来，也才有了如今繁盛的模样。
　　玉儿托着下巴沉思：祈月这般高傲的人，竟对赤水夫人以及整个仙鱼一族如此敬重，想毕也是因为他的母亲的缘由。不过天尊与天后既然恩爱非常，为何如今又了无踪迹了呢？
　　她如此想着，恍惚间，一抹红色映入眼帘。
　　是一身红衣的祈月。
　　那日送玉儿来时，他明明信誓旦旦地说过再不会来，可除却刚开始的那段日子，他之后却总是要时不时往这水云间走上一遭，且次次直奔碧波潭，也总会带上些美味的糕果点心。
　　“阿月能来瞧我，我很高兴！”玉儿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本殿下何时说是来瞧你的？”祈月撂下盛着糕果点心的盒子，高傲地解释道：“本殿下的母后是仙鱼一族，本殿下自然也算半个仙鱼族人，看望一下同族之人，给族人带些吃食，自然是合规合矩的。”
　　他嘴上虽这般说着，却对于他所谓“心心念念”的同族之人的招呼声敷衍了事，只顾着同玉儿东拉西扯说些有的没的。
　　“顺便再瞧瞧你有没有给本殿下丢脸。”
　　玉儿此时正拈起点心往嘴里送，含含糊糊笑着道：“我从前在浮云山上修炼时，只觉烤鸡是这天下一等一的美味，如今竟才知道，这天底下比烤鸡还要好吃的东西多的多。”
　　“那是自然，你也不看看这是谁带来的。”
　　“阿月给我带点心，我喜欢阿月！”玉儿将手中的糕点吞下，朝祈月眨眨眼，笑吟吟道：“阿月今日的红衣很是好看，我也喜欢！”
　　“你还真是不知羞耻。”祈月撇过头去，面容以肉眼看见的速度染上红晕，“本殿下有事，先走了。”
　　说罢，他不再理会任何人，竟真的离开了。
　　玉儿又欲拈起一块点心细细品味，可每每此时，神出鬼没的毓秀便会领着一干小鱼，用那双十分漂亮的眸子瞪着她，愤愤道，“这明明是月哥哥给大家带的，你凭什么每次都独占了去！”
　　玉儿若无其事地靠着青石，将食盒护在身后，莞尔一笑，“才不是，这是阿月送与我的。”
　　“你胡说！”
　　“可纵观整个碧波潭，能够化形的只有小鱼我一个，因此能拿到食盒顺利吃上点心的也只有小鱼我一个，如若阿月是诚信送给你们的，又怎会不注意这一点呢。”玉儿露出一个狡黠的浅笑。
　　毓秀被气得发抖，恶狠狠地含了好大一口潭水，直直朝着玉儿的面门吐来，其余一干小鱼也有样学样，玉儿竟一时难以招架，好在有人急急唤了一声，“毓秀，你们在干什么！”
　　钟灵的声音很是突然，连毓秀都被吓了一大跳。他匆匆游来，横在鱼群中间，无奈地注视着两鱼。
　　“钟灵！分明你我才是血脉相连的双生子，你怎么又来这帮外人。”被打断的毓秀很是气愤。
　　“毓秀，我只是……”钟灵没有继续说下去，终是柔声哄道：“你若是想吃点心，我该日托人给你带便是。”
　　“我才不要吃你的点心，我要月哥哥的！”
　　钟灵的眸色暗了下去，贴近毓秀耳语了几句，只见毓秀一甩尾巴，蔑视了玉儿一眼，道了一句，“吃吃吃，撑死你算了！”便领着一干小鱼就此散开了。
　　“你同她说了些什么？”玉儿拈了一块糕点，好奇询问。
　　钟灵眸中流露出失落，牵强地扯出一抹笑容，声音也有些恹恹，“我不过告诉她二殿下听到此事会不喜欢她罢了。”
　　他强撑起一点精神，“还望玉儿姑娘不要责怪毓秀，也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二殿下。”
　　“好。”玉儿微微点头，“不过你可知道阿月他喜欢什么样的人吗？”
　　钟灵错愕，“二殿下喜欢什么的人，我怎敢猜测……只希望，殿下他，不会喜欢毓秀吧……”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
　　一颗心如同他的身躯，“噗通”一声沉入碧波潭中，不再浮起，也终不能浮起……
　　“姑姑来了！”不知哪条小鱼不轻不重地唤了一声。
　　徐徐微风轻轻撩动荷叶，带着一丝凉意，远处，赤水夫人捧着一方精致的玉碟，缓步而来。
　　正如玉儿初见她时，她还是那般清冷，夹杂着丝丝若有若无的哀愁，此刻却也难得地带着薄薄的柔情。
　　鱼儿们尽数聚集起来，欢快地围着赤水夫人。
　　“这是你们的药丹。”赤水夫人微垂眼眸，面对着一群嬉笑吵闹的小鱼，她面上有了少见的淡淡笑容，“吃了这个，你们离修成半人之身也就一步之遥了。”
　　仙鱼一族出生之时并无性别之分，他们幼时便被寄养在灵力最为充沛的碧波潭中修行。在此他们会经历从幼鱼到半人身，再至可以完全修出人形。完全修炼出人形之日，仙鱼一族便可自由选择性别，此时若有二鱼两情相悦，也常相约一人化男身，一人化女身，厮守终生。
　　而此刻那玉碟之中颗颗圆润的“红豆”，便是利于仙鱼一族修行的上好药丹。
　　“谁先来？”一道温柔又清冷的声音幽幽而来。
　　“赤水姑姑！玉儿说她要先来！”毓秀迫不及待地开口，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情。
　　赤水夫人将目光转向在一旁不明所以的小青鱼，“玉儿？还真是好久不见。”
　　自水云轩一别，确实再没相见。
　　“如若我没记错，你已是半人之身。”
　　玉儿在水中乖巧地转了个圈，以示认同。
　　“那这丹药说不定便可助你完全化形，今后是想化为男子还是女子？”
　　“玉儿从出生便是女子了。”
　　“原来是这样。”赤水夫人讪讪一笑，“这丹药是助我族修炼的至臻之宝，虽不能肯定对你有十分的效用，但终归是会有些助益的。”
　　赤水夫人拈了一颗药丹，送入玉儿口中，她咀嚼一番，并没什么味道，只是有着淡淡的清香。
　　“你不觉得苦吗？”毓秀望着玉儿淡定的神情，大失所望，疑惑询问道：“赤水姑姑，是换药丹了吗？”
　　赤水夫人轻轻摇头，也递了一颗给她，毓秀混沌了一刻，顿时便龇牙咧嘴、面目狰狞，甚至就连平日里最为淡定的钟灵在面对这丹药时也不禁蹙起眉头。
　　“这药丹还是如此难吃，除了苦味竟没有一丝其他味道。”毓秀大声埋怨，“好你个玉儿，竟然骗人。”
　　玉儿并没有如往日般同毓秀斗嘴，自吃过那丹药之后，她便觉得浑身滚烫，意识模糊不清，许多东西想要钻进她的脑袋，她却又本能地抵抗着。
　　混沌间，她躲入碧波潭中一角，在翻滚而来的无穷倦意之中，沉沉睡去。
　　她又做梦了，不知是否是与赤水夫人久别重逢的缘故，她竟梦到了她。
　　月沉似水的夜晚，不见一点星光，白衣飘飘的女子低垂着眉目，凝视着那一点摇曳的烛火。
　　她周身清清冷冷的，白日被敛着的哀愁在此刻被无限放大，绵延在整个水云轩中。
　　是赤水夫人。
　　梦中，又有一身青白衣裳的女子，赤脚走在通往水云轩的冰冷小路上。
　　“赤水。”那女子轻轻唤了一声，声音有些嘶哑。
　　赤水夫人周身一振，猛地抬起头来，不可思议地望着那女子来时的方向。
　　那一刻，她身上的哀愁愈加浓烈了，可不知为何，落下眼泪却是那女子。
　　女子喉咙滚烫，声音委屈凄切，不受控制地冷声道，“你忘了我，和他们一样。”
　　赤水夫人满目悲哀，她沉重地呼吸着，眼泪如珠串般滚滚落下，似乎那女子的话于她而言就是一把利剑，将她本就残破不堪的内心再次洞穿。
　　赤水夫人的双唇在一张一合间沉默良久，最后，她才缓缓吐出一句，“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你骗人。”女子不依不饶，“明明你连约定都没有好好遵守。”
　　赤水夫人终究破碎了，摇曳的烛光将那张挂满泪珠的面容映得越发苍白无力，她起身奔向那片青白，试图抓住那个令她魂牵梦绕的人，可那人却在她即将接近的那一刻，若幻影般支离破碎。
　　梦的最后，是赤水夫人声嘶力竭的一声，“皎皎！”

　　玉儿猛然从那个梦中醒来。
　　此时天光已然大亮，又是风朗气清的一天，潭中荷花不知何时已悄然绽放，在一潭翠绿中凭添了一分娇嫩。
　　她将手按在心口上，那里直至现在还在猛烈跳动，只是不知为何她却什么也感受不到了。
　　她其实是有些惊诧的：她为何会觉得梦中那青白衣衫的女子是自己？赤水夫人明明唤她“皎皎”，第一次见时，她也是如此唤她的。“皎皎”究竟是谁？
　　玉儿的思绪还游离于天外，一只手却冷不丁地搭在她的肩头，她回身望去，眼前的景象终于使她将那个梦全然抛在脑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