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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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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冷……好饿……好累……
帕恰呢?
不行……太……走不动了……
好想……不行……睡着的话……
……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
眼前一片黑暗混沌,帕露法挣扎了许久才终于意识到,是因为自己此刻仍闭着眼睛。
费力睁开双眼,光明立刻迫不及待地戳刺她的瞳眸,她不适应地抬起手揉了揉,被扯动的软被发出布料摩擦的声音,落入了另一个人的耳朵里。
“哟!醒了呢。”
是陌生的爽朗女声,随之而来的是某种奇怪的,咕噜咕噜转动摩擦的声音。
她的眼睛还没适应强烈的光线,只感觉到自己被一只手托住了背扶了起来。
“喝点糖水吧,补充一下体力。”
然后,一只盛着某种澄澈液体的碗被贴心地送到唇边,她闻见了一股清淡的甜香。
“唔……”
“是用清铃花蜜泡的。”似乎是察觉出她的防备,女声耐心解释道,“清香的味道不会太腻。”
水顺着唇缝挤进口腔,清甜的味道刺激起麻木许久的味蕾。一滴,两滴,然后是一口,两口,糖分进入腹中时,仿佛轰起一声闷雷,“嗡——”地一下,撼动了整个人的精神,搅动了认知里停滞的时间。
她终于清醒了。
饥饿,焦渴,巨大的疲倦,海啸般席卷而来,却让身在浪尖上的她愈发精神,全力感知着每一份真实的知觉,再度体验晕倒前的那场崩溃——
崎岖的山林,仿佛一直在活动着的,永远找不到出口的迷宫。
迷失的生灵,如同陷入陷阱的猎物,在荆棘的栅栏中惊慌乱撞,直到力量彻底被消耗殆尽……
猛地从回忆中回神,她慌乱地抬起目光,四下张望。
她看到明媚的阳光自窗外洒下,伴随着不知名鸟儿的鸣唱;她听见偶有微风拂过,带起树叶沙啦啦的起舞声;她感觉自己被抱在怀中,干燥的脸颊紧贴着柔软的胸脯。
没有树,没有灌木,没有无尽的绝望。
“别怕别怕,你现在很安全了。”她再度听见朦胧中那个陌生的女人的声音。
她的安慰让帕露法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呼吸,急躁而粗重,剧烈起伏的胸膛像是要被撕裂般痛苦。过量的呼吸又开始让她感到头晕,她伸手压住自己的胸,拼命压制自己粗沉的喘息,和极度恐慌的情绪。
头很痛,大脑像是一团浆糊,乱糟糟的。无论是肉龘体还是精神,都无比难受。
一只手伸了过来,轻轻拍打她的前胸,辅助她安抚气息。帕露法顺着手的方向看过去,和那个温柔抱着自己的女人目光对接。
她的容貌看起来已有三四十岁,皮肤粗糙干燥遍布雀斑,可是那双晴空蓝的眼睛却仿佛仍燃烧着火焰,炽烈而纯粹。
此刻,这一抹蓝正温和地注视着自己。女人又把那碗蜜水端了过来,柔声哄着她喝下。然后她细心把床上的枕头立起来让帕露法靠稳,按动床边的操作按钮,让床头逐渐抬升起来。
这一抬升,帕露法的视野也被扩宽了。
她环视一圈,这里看起来像是一间医疗室,宽敞的房间里并排放着几张铺着一样颜色被褥的窄床,空气中也飘着若隐若现的酒精味。她又转过头来,抬升的视线让她能看到身边女人更多的部位。而此时,她才发现原来女人一直是坐在轮椅上的。
所以之前她听到的那个咕噜咕噜的声音,是轮椅轮子的转动声。
“这里霍涅斯塔边境线的医疗部。你晕倒在国境线上,是被瓦西里他们带回来的。”女人整理了一下盖住自己双腿的毯子,手肘支在膝盖上看着帕露法自我介绍道,“我叫卡捷琳娜?维塔利耶夫娜?希什金娜。你可以叫我卡佳。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帕露……帕露法……” 帕露法如实回答,那一碗糖水没能完全滋润她焦渴多日的喉咙,导致她的声音还是有些嘶哑干枯。
这个名字让卡佳明显愣了一下:“你是谬拉桑法人?”
帕露法没看懂卡佳的疑惑,她此刻的注意力全在观察环境上。长期的饥饿虚脱让她的思维十分迟缓,她花了好一阵才想到自己到底忽略了什么。
“帕恰呢?”
“帕恰?你还有同伴吗?”
就在这个时候,门口突然传来一个意外的声音,插入了两人的对话:
“您说的‘帕恰’,指的是这个吗?”
帕露法顺着声音望过去,门口站着一位身着整齐银灰色军装的男性,有着一双漂亮的月色银眸,和与之匹配的银发。只是那发丝遮掩了半张面容,倒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细节,捉摸不透他的意向。
卡佳没有回头,她很熟悉来者的声音,笑了笑背对着他打起了招呼:“好久不见了,凯。”
男人似笑非笑地扬了扬眉毛,没来得及搭腔,因为帕露法已经发现了她要找的:“帕恰!”
被男人捏在手里,宛如断线玩偶一般的小家伙,在听到了主人的呼唤后几乎是瞬间活跃起来,一下就挣开了男人的手,飞到帕露法面前:“下午好,帕露法。帕恰为您服务!”
再次听到这个独特的名字,卡佳若有所思地歪着头打量了帕露法一番,又偷偷瞥了一眼走到自己身旁的男人。
后者扑克一样的脸上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变化。
这些细节帕露法都没有注意到,她忙着检查小帕恰的机体状态:“你跑到……哪里去了?”
“帕恰在帕露法失去意识后被带离,因为距离过远进入待机模式了。”帕恰如实回答。
“所以,这个机械人偶确实是您的所有物是吗?”男人适时插话,将帕露法的注意力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他的声音很好听,像月下的清泉。
柔和,但是清冷。
他的表情说不上有多温和,是例行公事般的疏离郑重:
“我是霍涅斯塔卫国宪兵团副督查卡因斯法?希什金。这里是霍涅斯塔的边防第十二医疗院,三天前在边境巡逻的小队发现您晕倒在森林里。鉴于您的随身行李中没有任何足以证明身份的文件信息,还希望您能配合我们的调查。请您讲明您的国籍身份,以及不经由海关入境霍涅斯塔的目的。如果有什么需要,也可以一并提出来,我们愿意尽量满足您的合法要求。”
这让帕露法的思绪再次回到了昏迷前——
她想起那时自己在仿佛迷宫一般的森林中努力地辨别方向。可无论如何寻找至高地,最终都会发现好像又重新走回了低谷;而若要顺着山谷寻找水源,就又会在猛然间发现自己走到了形似山脊一样的地势之中。
最终在晨雾中走回原点。
每一天,浑浑噩噩地从噩梦中醒来,在迷茫与恐惧中梳理自己的记忆与头绪,却一无所获。
她想不起自己的身份,自己的过往。她的脑子里空白到几乎只剩下名字这一条信息。
甚至就连身为机械的小帕恰也遭遇了不明原因的信息损毁,无法为她提供任何有效信息。
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在荒芜与恐惧中迷失了整整七天……
……
“失忆???”卡因斯法的音调微扬,显得有些不可思议。
“对不起……”帕露法心虚地低下了头,她也知道这种说法光听着就敷衍得可疑,可对她而言,这一切都是事实。
她也没法凭借空空如也的脑袋硬编出一套逻辑链完整得令人信服的谎言出来。
她甚至感觉自己已经看到了被当成间谍驱离出境,无依无靠惨死荒野的结局。
最终还是卡因斯法干咳一声掩饰了尴尬。他随手抽过一把椅子,坐在了帕露法的床边,两肘支撑在膝上,前倾着身体用平视的目光盯着她的眼睛。这个动作减少了站立时自上而下的压迫感,让他的气场平和了许多,连帕露法都没注意到自己不自觉地松弛了脊背。
“那么,按照您的说法,您对于自己为何在库尔斯特魔爆区徘徊7日,没有任何头绪是吗?”
帕露法摇了摇头。不过她捕捉到了卡因斯法提供出来的一个信息,问道:“魔爆区……是什么?”
“你不知道魔爆区是什么?!”卡佳失声叫起来,“你不会失忆到这种程度了吧?!”
可与之相反地,卡因斯法的眼睛却亮了起来,似乎被他抓住了什么契机。卡佳还要再说些什么,却被卡因斯法挥手打断了。
房间里陷入一场短暂的沉默。
窗外的鸟儿啁鸣与屋内沉默的氛围形成鲜明的反差。太阳又落下去几分,阳光斜洒在帕露法的身上,将她和阴影里的卡因斯法和卡佳分割在两个世界里。
长吐了一口气,像是为了照顾一头雾水的帕露法,他换了个方向问问题:“您在森林里游荡的时候,身体除了疲劳以外还有别的不适吗?有没有感到身体有火灼感,溺水感,四肢硬化之类的?”
“好像……好像没有……确实有不舒服,但应该都是虚脱造成的……”
卡因斯法双眸中突然爆发某种兴奋的情绪,不过也只是刹那的光华,他向来很擅长隐藏自己。他快速站起身来,伸直的腿将椅子向后顶了出去,但几乎是瞬间就被他伸手拉住,很好地掩饰成了随手拉开椅子的样子。
“看得出来帕露法小姐您的状态还不是很好,这段时间就先在医疗室疗养吧。等您状态再好一点,说不定能恢复更多记忆。到时候我们再详谈吧。”
原本在一旁沉思的卡佳忽地收敛了表情,有些惊讶地瞥了一眼准备离开的卡因斯法,在发现他真的准备走人的时候,扭头强笑着嘱托了帕露法几句“好好休息”,就立刻推着轮椅追着卡因斯法出了房间。
“嗨呀凯啊,你说你也许久没回来过了,我送送你吧。咱们也好好说说话……我说你别走那么快!!!”
虚伪的嘘寒问暖没能坚持住,最后那一句咬牙切齿得恨不得啃掉卡因斯法一条腿似的。
一下子,原本还略显拥挤的病房就变得空荡荡的。卡因斯法的脚步声,还有卡佳的轮椅的咕噜声,在空荡荡的走廊里来回碰撞,直到再也听不见。
帕露法长叹一口气,沮丧万分。她茫然地低头,看着自己抱在怀里的小帕恰:“我该怎么办啊……”
小帕恰没能听懂帕露法的无助,她仰起那张镶嵌着精致玻璃眼珠的脸,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的主人:“正在搜索行程日志……记录损毁。建议重新录入……”
“算了算了……”帕露法又是重重地叹一口气,转而看相窗外。
窗外阳光更斜了。
白天已接近尾声,黑夜就要一步一步爬上来了。
……
在走廊里追卡因斯法对卡佳来说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卡因斯法个子很高,腿很长,而此时他的步伐也有些急躁。
不过最终,他还是停了下来,在卡佳追上自己的时候,熟练地扶上轮椅椅背后的把手,推着她慢慢地在医务室走廊前行。
卡佳回头看了看,确信这个距离帕露法已经听不到自己和卡因斯法说话了。
她松了一口气,不用再费力折腾轮椅让她终于有空调整自己的呼吸。喘了两口气,她的第一句话还是忍不住抱怨起了卡因斯法:“你这家伙还知道孝顺我啊!”
“……”
“凯,我说……”
“她没有说谎。”
“啊?”卡佳被卡因斯法没头没尾的回答给说愣了一下,然后才反应过来他在回答她想问的问题,“你这么肯定?”
“她的容貌条件并不适合伪装谬拉桑法人,即使辩称是混血也必然会触发血统检测,如果是间谍树立的假身份,她根本过不了关。所以身份应该是真的。”
“那个机械人偶当着所有人的面光明正大用那种名字称呼她,说明她没有试图隐藏自己的身份。敢使用谬拉桑法人的身份在野外活动7天之久,说明她对‘黑曜星之众’完全没有概念。”
“如果是有心借助谬拉桑法难民身份获得入境避难许可,最正确的做法是直接找上巡逻队,上报自己的身份,而不是在荒山里拖这么久——瓦西里他们是明确发现了她在森林里流浪多日的痕迹的。”
“所以说真的是谬拉桑法的混血吗……”卡佳沉思片刻,露出了大为恼火的表情,“机构那边说之前送检的样品疑似出现污染,得重新做。唉,搞得现在只能靠推理猜她的身份。”
说话间,二人已经走到了医疗室大门口,卡因斯法继续推着卡佳走到了前庭的迷你小花园里,把她停在一片阴凉斑驳的树荫下。他娴熟地从轮椅后方的收纳兜里掏出一小盒熏香点燃,驱散了卡佳周围的蚊虫:“至少,关于失忆的说辞,她的表现与现实逻辑相符。”
“至于身体的问题,确实还需要调查……不过——”
卡因斯法将熏香挂在轮椅扶手上,不同于之前面对帕露法的那种僵硬,他对着卡佳露出了真正意义上温和亲密的笑容:“你好好透会儿气吧,对身体好。”
卡佳一愣,旋即便又明白了他的意思。
十六年相处,她还能不了解他吗?
“你这家伙又……唉……”
卡因斯法并没有理会卡佳的不悦,淡淡地点了点头就转身离去。
夕阳斜下,穿透丛立的树林在他的背影上投下斑驳割裂的影,像是一道道破碎的裂痕,像是有什么东西挣扎着就要破茧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