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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如姑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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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谢故西跟在平焱身后,两人刚到北炎街,一盆粪水不知从哪里泼了出来,平焱眼疾手快将谢故西拉到一边,堪堪避开。
“瞎了眼了!挡着我的路,不知道大清早的要倒夜壶吗?”一个穿着粗衣麻布的中年妇女插着要站在街上对着他们骂骂咧咧,骂完后又回了屋。
北炎街的屋子挨着屋子,看上去非常拥挤。行人多数都面黄肌瘦,街道上到处是垃圾,飘着一股恶臭。路边角落里三三两两躺着乞丐,有的衣不蔽体,大刺拉拉在睡觉。
“你应该不曾来过这里。”平焱进了北炎街就开始警惕起来:“这是长宁城里三教九流之辈的聚集地,家里没银钱的也会住到这里来,这里的租金是整个长宁最便宜的。”
谢故西的确没来过,他甚至没有想到长宁城里还有如此破败的地方,他跟在平焱身后,只觉得有无数双眼睛不怀好意地在暗处盯着他们。
“他们的嗅觉很灵敏,知道我们和他们不是一类人,你不需要在意,只要不露银钱出来,他们不会管我们。再者,我身上带着刀,他们看得出来我是有武艺的。”平焱说着,将手放在腰间的刀上,他眼神锐利,看上去很不好惹。
果然过了会儿,这两人好像融入了这条街道般,不再引人注目。他们穿过街道,来到居民区。这居民区的房子比正街上的房子还要破败,有的房梁裸露在外,有的连窗户都没有,也不怕夜间进贼,不过既然连窗户都没有,只怕贼人也没什么好盗取的。平焱带着谢故西找了会儿,终于在一间看上去还算干净的屋子前停下来。
平焱敲了敲门,无人应答,他想了想,轻轻一推,这门果然就这么开了。
两人进得屋内,只见整个屋子里十分简陋,除了一张床一张桌子,便什么也没有了,一个妇人佝偻着身子正在地上蹲着,手里捧着一个饭碗。见这两人进来,她也既不惊讶也不害怕,似乎已经习惯了有陌生男人不请自入,她低下头继续大口吃饭。
谢故西看到那张苍白而憔悴的脸,问:“确定是这家吗?”
平焱说:“错不了,问问就知道了。”
平焱走到那妇人面前蹲下后说:“如姑姑,你怎么落到了这步田地。”
如姑姑这三个字让这个妇人呆住了,她惊讶地看着眼前的人说:“你们是什么人?”
平焱露了官牌一角,说:“我是大理寺的。”
如姑姑的眼睛里流出两行清泪,她缓缓站起来,说:“我不是什么如姑姑。”
平焱和谢故西对视后,谢故西点了点头,看来是找对了人。
“如姑姑,出宫前你应该攒了不少银子,就算没有攒,出宫前户部也会给年纪到了的宫女会一笔银钱,你怎么会这样?”平焱问道。
如姑姑听了这话,眼泪又涌了出来,她哭了会儿,将眼泪擦干说:“我是一个宫女,大理寺的大人来找我做什么?”
平焱说:“你还记得白福吗?”
如姑姑咬了咬嘴唇,她防备地看着平焱,神情紧张,仿佛一只遇到天敌的兔子。
平焱知道自己看上去凶神恶煞的,于是看了眼谢故西,谢故西心领神会,温声说:“如姑姑,我们没有什么恶意。你还记得三年前百福突然暴毙的事情吗?听说你与白福结了对食,感情很好。”
如姑姑说:“你为什么要戴面具?”
谢故西答:“我毁容了,不戴面具怕吓着人。”
如姑姑像是信了,她打量着两个人,然后在那张摇摇晃晃的床上坐下,说:“不过是宫女太监太过寂寞,结个对食玩一玩,谈不上有感情。他突然死了,别人都说是我克死的,一起排挤我。我被逼得没办法,才使了银钱提前出宫,连户部的补银都没有。说起来,还是他害我到这个田地,我恨他都来不及。”
谢故西走到她面前说:“那当时的事情你还记得吗?白福为什么会死?”
如姑姑像是听了个笑话,说:“那个蠢货发现了那么要命的东西,太子能放过他,他怎么能不死?”
“你是说,他是被旧太子的人害死的?”谢故西说。
如姑姑说:“我是个小宫女,我不知道。”
“在白福死的那天晚上,你去了太医院?你去那里做什么。”谢故西又问。
如姑姑不耐烦地回答:“我不记得了,那么久的事情谁记得住。”
谢故西耐心说道:“那一晚不比平常,对于那晚发生的事情,你应当有很深刻的印象,你想一想。”
如姑姑低下头,手紧张地抓着床上的被褥,过了会儿,她抬起头说:“我记起来了,那晚有个采女突然头疼,我便去太医院寻太医。”
“这个采女叫什么?”谢故西立马接着她的话问道。
如姑姑愣住了,显然是没有想到谢故西会问这么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支支吾吾道:“她...她...”
这时候,突然有个男人闯了进来,看到平焱二人吓了一跳,骂道:“怎么有人也不挂灯笼,真是晦气!怎么有两个男人呀,啧啧,钱也要给两份?”
这男人一口黄牙,说起来话口臭得很,平焱不悦地看着他。
如姑姑忙说:“不是不是!他们是来问路的。你不要走了。”
说完,她看向谢故西,一双眸子死气沉沉,没有半点生机:“你们问完了吗?问完了赶快走,别耽误我做生意!”
平焱见状,觉得这屋子里是一刻也呆不下去,拔腿就要走。
谢故西看向那黄牙男人说:“滚!”
那男人吓了一跳,想骂人又觉得自己一个人势单力薄,因此瞪了两个一眼,便离开了。
“没必要。”平焱见谢福西掏银子的动作,说:“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别去干扰这些人本来的生活。”
如姑姑闻言冷哼一声,却见谢故西只是从衣袋里拿出了三个铜板,依次摆在床上。他依然是温柔的声音,仿佛清泉叮咚:“如姑姑,我们还会再来。”
二
“你怎么看?”出了如姑姑的门,平焱问道。
“她在撒谎。”谢故西说。
平焱点头,他走在屋与屋间这逼仄的空间里,转身带谢故西拐进了一条巷子:“我查过档案,如姑姑十岁进宫,聪明机灵,在后宫伺候过几个主子。她出宫时三十岁,在宫内整整呆了二十年,皇宫里的人来来往往,她什么人没见过,见到我俩,却假装看不出来我们是朝廷的人。”
“她应当有什么难言之隐。”谢故西会想着刚才的一幕幕。
两人出了长光街,在路边找了家面馆坐下来。平焱早饿了点了两碗素面。
谢故西吃不下这路边的面,他嘴巴一向很刁,讲究卫生,讲究环境,这也是他身上唯一保留的娇气了。
平焱没有察觉到谢故西的小心思,他两口吃了半碗面,很难想象这样的人是出身世家,是个名副其实的贵公子。
“在皇宫呆过二十年的还能安然无恙的人早就活成了人精,把她到底为什么要落到这个地步呢?”
“你说要,而不是会?”谢故西问:“你的意思是她是故意要这么做的?”
平焱点头:“谢世子,不要小看宫女,在民间,他们和普通老百姓比起来,可谓是有一身本事的。”
谢故西不懂,有些好奇:“一身本事?”
“她可以去大户人家当教养娘子,宫内那些礼仪规矩,多得是人家想学。”
“在宫内当宫女,必然是有着一手好针线活,她靠着这门手艺,也可以活得很好。”
“她在宫内当宫女,长得自然也不差,虽说年岁大了些,但懂规矩知礼仪,拿得出手。去大户人家做妾可以,嫁个普通人家做正妻也不难,可她也没选择这条路。”
平焱说着,一碗面已经吃光了,他端起这陶瓷大碗,连面汤也喝干净了。
谢故西看他吃相心里十分惊讶,他看向别处,像是缓解尴尬:“也就是说她什么也没选。她若是想活得体面,可去当教养娘子,若是不想再依附人可凭着自己的手艺生活,若是伺候够了人想当主子了她可以嫁人。而她偏偏什么都没选,而是去了长宁最乱最脏的地方,做起了....”后面的话,谢故西有些说不出口。
“皮肉生意。”平焱接过他的话头说:“你是怎么看出来她撒谎的?”
谢故西把自己面前的碗推向平焱,接着说:“她说她与白福没什么感情,可她说起这个名字时眼里有光,分别是十分在意这人。她又说白福的死和信有关,这说明她是知道内情的,可她却故意把脏水往旧太子身上泼,只怕是为了给一个让我们满意的答案。我逼问她那采女的名字,她明显慌了神,说明根本就没有这样的一个头疼的采女。”
平焱听着重新拿起筷子,面对谢故西这碗面,他丝毫不推辞,大口又吃起来。
谢故西终于忍不住问:“为何,你会这般?平大人在户部,你又是嫡子。”
平焱说:“你是想问我为何这么不修边幅,还是想问我为什么在吃力不讨好的大理寺当官。”
谢故西笑了笑,说:“都想问。”
平焱直说道:“并不是什么人都像你一样,生下来就会读书。我小时候,父亲打烂了不知道打烂了多少根戒尺,那《弟子规》《四书五经》还是不会背。要我去读书,我宁可去干苦力。后来,父亲放弃了让我学文的想法,把我送到军营里去历练。可是军营里约束太多,军纪严明不可违反,我觉得没有自由,便也没有呆下去。再后来...我就到了大理寺。想要查好一桩案子,盯人盯证据,没得吃没得事是常有的事儿。人呀,讲究多是还不到真正饿的时候,真饿了便知道其实什么东西吃到嘴里都是一样的,能饱肚子的就是好东西。”
面摊主人忙碌地把热气腾腾的面端给客人,桌面上油腻不堪,筷子也不知洗干净没有,主人手里既要抓面团,又要收铜板,还要收碗筷擦桌子,忙的和陀螺一样。
谢故西看着这一幕,不禁想起了往事种种,高燃不知怎么从脑海里冒出来。他要吃的,无论是什么山珍海味,高燃都能给他弄来。他吃饭只用玉器,若是冬日,高燃便命人把玉器放在热水里一直泡着,那样拿在手上便不会觉得冷。他爱吃陇西的竹酒,他便在府里种了一片竹林,花花草草的都不要了。高燃待自己,一向是把心都挖出来,只恐自己有半点不如意。
往事种种,如过眼云烟,谢故西静静地数着来往行人,他也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很多事,他放下得干脆,但想起来却仍旧是那么遗憾。
平焱吃了两碗面,打了个抱嗝,说:“我得去躺皇宫,找找当年如姑姑的故人,查查这个如姑姑的底儿。你且先回大理寺吧。昨日宋小风和我说,御史台又参了大理寺几本。内阁过几日要派人来大理寺查看情况,上次来因为卷宗等事不合规矩,我被狠狠骂了一通。还有——”
“我知道了。”谢故西打断了他:“我们兵分两路,你去查案,我给你安顿后院。”
平焱难得笑了出来:“多谢了,你不知道现在大理寺有多离不开你。谢世子,待此案终结,我们大理寺诚邀你继续在这里干活儿。”
谢故西不知他是打趣还是什么,笑了笑。
“你给如姑姑留下那三枚铜钱是准备今天半夜去找她吗?”平焱问。
“不错。”谢故西说。
“当年的事情,她应当知道一些内情,只是她不会轻易说出来。我同你一起去,那种地方你出了个什么事儿,我也担待不起。”平焱说着,站起身来:“你比我有钱,这顿你请了。”
说完,便径直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