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迁星》木青MQ

3、通道

　　南镜刚下升降梯，还站不太稳。这一路差点没把他晃晕过去，还好他有近七年的飞行器驾驶经验，不然他双脚落地后的第一件事就该是呕吐了。

　　“胖子”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还朝他点点头，动作像个慈祥的老爷爷。南镜瞥了他一眼，无奈地摇头。这人给他的感觉有时候像老头，有时候像小孩，还有很多古早电视剧里才有的行为，比如夸奖别人的时候会竖起大拇指，安慰的时候就拍拍肩膀，现在还主动帮他开门，扶着他下升降梯，怎么看怎么像是电视剧里有钱人家的管家。

　　南镜一秒都不愿多等，指着“胖子”的头盔，示意他赶紧摘下来。

　　那人马上用带着笨重手套的手摸索脖子上的搭扣，熟练扯开后，利落地拿下头盔，露出里面的真面容。他看起来就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精神抖擞，颇具英气，但流露出的神情中还带有几丝稚嫩，笑起来十分腼腆。他的笑容不掺一丝虚情假意，在橘黄色灯光的衬托下显得特别温暖。

　　南镜也不自觉地微笑，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北令！”对方好像格外喜欢自己的名字，大声地念了出来，说完后笑容也变得更大，露出整齐的牙齿。看得出来，他很享受向别人介绍自己。“北方的北，令牌的令！”

　　南镜微微皱眉，但脸上的笑容并没有散去，他只是觉得不可思议。“这个名字……”他挠挠头，犹豫了一会儿才继续说，“我叫南镜，南方的南，镜子的镜。”

　　北令听闻一脸震惊，还兴奋地大喊：“我们的名字好配！”

　　南镜瞬间收回笑容，尴尬地呆住了。他不知道该怎么接这句话。这种只会出现在电视剧里的台词到底是怎么从这个傻大个嘴里冒出来的？

　　但北令好像一点都没察觉到南镜怪异的表情，径直拉着南镜的手腕往前走。

　　深渊底部有一条黑漆漆的通道。如同深渊内壁，通道的墙壁上也有很多小橘灯。南镜拉住急匆匆往前冲的北令，指着墙上的小灯问：“这是什么？”

　　“感应灯！这里的感应灯都是我装的！”北令的语气中映出几分骄傲，“包括升降梯那里！”

　　南镜的态度不知不觉被他孩子般的神态软化了，他像个长辈似的点点头，给予肯定。在通道里他终于有机会细看那些小橘灯：它们都是小小的、圆圆的LED灯，被细致地嵌进了壁缝中。

　　二人继续向通道里走，两侧墙壁以及顶上的小灯跟着亮起来。越往深处，小灯的排布就越发随意——有些三三两两挤在一块儿，有些孤零零地吊在顶上，有些攒成一大片。更奇妙的是，一部分小灯旁还有隐隐散发荧光的涂鸦，每一幅涂鸦画都和小灯组成搭配。比如集成伞型的小灯下画了个正在躲雨的刺猬；飘散得像蒲公英种子的小灯旁边有只正在吹气的小狗；小灯构成的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有鸭妈妈带着小鸭子游泳；形成雨滴的小灯下生出一簇鲜花……

　　南镜逐渐放缓步子，他睁大眼睛观察每一幅画，眨眼频率都慢了许多。那些涂鸦的画技并不高，不少画作甚至有些走形，但每幅都带着儿童才有的纯稚。那些荧光的颜色种类并不多，所以这些画不是五彩斑斓的，反而是朴素且简单的，但无一不透着灵气。

　　在南镜专心看画时，北令也贴心地放慢脚步，不近不远地跟在身侧。他和南镜一起欣赏这些奇妙的画，仿佛自己从来没见过它们。

　　“这些……都是你画的？”半晌后，南镜问。

　　北令第一次在南镜面前露出些许苦恼的神色，不过仅持续了几秒，然后他就回答：“前面一段是我和妈妈一起画的。”

　　南镜加快脚步，向前赶了几米，果然在更深处发现了一些不同风格的涂鸦。这部分涂鸦比之前那些相比，画工更加成熟，主题也更多样，从山水到草木，动物到人物，皆有涉及。再往前走，还出现了普通颜料画的画，例如水彩、油彩之类的，颜色比前面的涂鸦丰富好几倍。在橘黄色灯光的照耀下，一幅幅绚烂的画作把通道化作一条向着异世界进发的彩虹路，越往里走，越梦幻，越美丽。

　　不知走了多久，他们终于到达通道最顶端。那儿有个带拱顶的小空间，中心摆着一个一看就很高科技的物件，与这个星球的其他设备天差地别。南镜一眼认出那是个克隆舱，好听点的叫法是“生育舱”。

　　他朝克隆舱走去，看见里面躺着一个和北令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不出南镜所料，北令是个克隆人。克隆人最明显的特征就是怕黑，这一点从人体克隆技术出现的最开始就存在，直到现在也没有技术能改变它。除了必要的睡眠，仿生人无法忍受长时间的黑暗，这会把他们逼疯。墙壁上的小灯，还有北令头盔里的黄灯，都是北令怕黑的证明。但之前的推测只是推测，当克隆体真正出现在南镜面前时，他还是感觉有些膈应。

　　南镜眉头紧锁，原本高兴的神情全都黯淡下去。北令感受到了气氛的变化，顿时就将开朗活泼的表情收敛回去，变得有些局促和紧张。他的嘴唇紧紧抿着，双手拧在一处，还自动和南镜拉开距离。

　　两人间的沉默足足持续了半分钟，最终被南镜打破了。“他是你的上一个身体，还是下一个？”

　　“下、下一个。”北令略带结巴地回答。

　　“这是你买的克隆舱？”

　　“不是，”北令连连摇头，“是我妈妈给我买的。”

　　“那你妈妈呢？”

　　“她……她已经去世了。八十七年前她就去世了。”

　　南镜听到这个答案，忽然短促地从鼻腔喷出一口气，大概是觉得有些讽刺和奇葩。过了一会儿他才接着问：“她是你真正的母亲吗？”

　　北令略带羞愧地低下头，摇头否认。

　　又是一阵沉默。

　　站在克隆舱旁边的南镜凝视舱中之人，表情严肃，北令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你为什么带我下来？”南镜突然发问。

　　“因为你是自然人。你不会被我设置的地表辐射影响，所以你肯定是自然人。如果你是克隆人，待一小会儿就会觉得头晕乏力的。”北令似乎很珍惜能解释的机会，一连说了一大串，“我妈妈让我守在这，把这里的一切交给自然人处理，但绝对不可以随便卖掉，更不可以卖给克隆人。”

　　“这个星球都交给自然人？任何自然人都可以？”

　　北令点点头。“不只是星球，还有其它东西。”他本想再次抓住南镜的手腕，但手在伸出去的途中硬生生停下，因为他意识到南镜可能已经不再愿意跟他有触碰了。他尴尬地收回手，主动走到前面为南镜引路。

　　这个拱顶空间周围还有另外几条通道，通往不同的地方，他们挑了最近一条往里走。北令的走路姿势与之前大不一样，他收起了那股活蹦乱跳的劲，变得很拘束。南镜跟在后面，一言不发。

　　通道两侧开始出现一些矮小的植物，有一些普普通通，有一些冒着荧光。越往前走，植物种类越多，越茂盛。这条通道比较短，没一会儿就到了头。他们进入了一个椭球形的大空间，从地板到吊顶，所有地方都长满了稀奇古怪的植物。靠近入口的地方摆着一个铁架子，架子上整齐放置了许多罐子。有几个罐子的盖子没盖好，可以看见里面散发荧光的颜料。

　　“我和妈妈在这里采花，然后做成颜料。就是那种花，它一共只有六种颜色。”北令指着墙角的一丛荧光小花说。他依然不敢看南镜，就算眼神扫过对方，也会迅速晃过去。

　　南镜环视四周，没有对植物发问，反而直视北令说：“你现在几岁了？”

　　“我的身体是二十二岁，记忆有一百零九年，但其实我最清楚的记忆段只有三年，因为我这个身体是三年前开始活着的。”

　　“一百零九年……”南镜的眉毛撇成八字形，他在脑子里搜索与百年前有关的知识。对他来说，那是段只记载于资料中的历史。他用疑惑的眼神看着北令，北令被他紧锁的目光逼得有些害怕，眼睛惶恐地转来转去。

　　“那你怎么还是现在这个样子？你表现得……像个小孩子。”南镜忍不住问。

　　“我妈妈告诉我不用刻意回忆过去，每个身体都是新生，所以我很少拾起过去的回忆。”北令在回忆母亲时才稍微放下了紧张的情绪，“她说，我只需要知道做人最基本的原则和道德就好了，然后多读书，多和大自然亲近，多了解世界，不要做坏事，就行了。”

　　虽然北令说自己很少回忆过去，但他清楚地记得妈妈告诉他的话，足以显示妈妈在他心中的重要地位。他说得越多兴致越高，把对南镜的害怕抛之脑后。南镜则渐渐放软态度，虽然他还有很多疑惑，但他实在做不到逼迫这个实际上只有两三岁的克隆人一下子把事情都说清楚。也难怪北令有些动作做得生疏又僵硬，还非常不适时宜，原来真的是做人没几年。

　　北令开心地讲了一会儿，目光偶然瞥到南镜，高昂的情绪瞬间灭了一半。他又想起南镜对克隆人的抗拒，缓缓收起笑容。

　　南镜看他那副小心翼翼的样子，无奈地撇撇嘴，强迫自己挂上一丝笑容。他走上前，主动拍了拍北令的肩膀：“去别的地方看看吧。”

　　北令的内心果然只是孩子，还是个很好哄的孩子。南镜一主动碰他，他就把这当作和好的信号，脸上立刻浮现出放轻松的笑容，迅速拉起南镜的手腕，两个人肩并肩一起走。

　　南镜有些好奇：“你怎么总抓我手腕？”

　　“因为不能牵手啊。除了妈妈，我只会和恋人牵手。”北令直白地说，一点都没觉得这话有什么奇怪。

　　南镜被他的话惊地张大嘴，心中甚至冒出些许罪恶感。现在竟然还有这么……纯洁到有些可笑的人。哦不，其实他也不清楚这到底是纯洁还是愚蠢，亦或是纯纯的幼稚。总之，南镜对自己之前想要强行捉拿北令的想法感到内疚。

　　北令领着他看了其他几条通道的顶端，有置放书籍的地方，里面既有经典名著，也有八卦杂志和各类小说，其中几本幻想小说被放在最容易够到的地方，这种题材显然是北令的最爱；有查看监控的地方，南镜在那看见了地表石头房内外的监控，还有散落在星球各处的感应器监控，他自此确定自己在进入大气层的那一刻就被北令发现了；有养动物的地方，几只走地的，几只入水的，几只飞天的，都被北令照顾得很好；有画画的地方，墙上挂满了各种画，其中不乏历史名画，但最显眼处挂着北令妈妈的几幅星球画，画上是星球原来的模样；还有做饭的地方，北令依靠植物区里的各种香料和动物区的几种家禽活得很好，配合使用克隆舱后，他完全不用担心生存问题，食谱比开着飞行器在宇宙中到处转悠，平时只能吃压缩餐包的南镜丰富几万倍……

　　对了，监控室里还有一台联通宇宙频道的显示器，正在播放时下最火的爱情剧。南镜能猜出北令那些奇怪的恋爱行为准则是从哪儿学来的了。

　　最终，他们回到了克隆舱所在的中心区。这时南镜突然发现，克隆舱底下的地面有一条两指宽的裂缝。他绕着克隆舱转了一圈，又蹲下来仔细检查周围地面。不出两分钟他便得出结论：这颗星球已经被撕开了，彻底裂成两半只是时间问题，而且这个时间不会很长。

　　北令听他说完结论，微微一笑，一脸乐观地回答：“是呀，这里马上就要裂开了。估计还有不到一个月吧。其实地表已经有很多小裂缝了，只不过比较难发现而已。”

　　“你不想走吗？”

　　北令耸耸肩，看起来很无所谓。“这就是妈妈设想的结局之一啊。如果没有自然人找到这儿，那这里的所有东西都会伴随星球碎裂散落到宇宙各处。而且，就算有自然人找到这儿，如果那个自然人不愿意移动星球的话，我也会无条件遵从他的想法。我会一直待在星球上，直到‘嘭’的一声，星球炸开。”北令形象地做了个爆炸的动作，但随后又立刻指出：“不对，爆炸是没有声音的，只能看见石头飞出去。”他闭上嘴，手指学着石块飞出去的样子，一顿乱挥。

　　北令的发言格外豁达，再加上那没心没肺的神态，南镜判断他此刻的开朗表现绝对真实。北令早就做好了和星球一起飞入太空的准备，准确点说，他和星球就是一体的，他的生命属于这颗星球，与其一同赴死是他的既定命运。

　　南镜侧靠在克隆舱上，一手摸着舱门，另一只手叉腰，同时用眼神上下打量北令。北令见他不说话，只是一个劲盯着自己，紧张地问：“怎么了？”

　　南镜没有回答，他的嘴抿成一条直线，眼睛半天都不眨一下。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做了一个深呼吸，开口道：“要不我帮你把星球迁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