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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第三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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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谢元低头颂圣,静安殿上一片死寂,唯有青白日光自雕花窗棂透过,落在众人居心叵测的胸膛。王简怔在原地,无处可诉的悲愤与失望便如钝刀琢磨,在痛极麻木里,将一颗心剐得血肉模糊。
谭嗣却仍不放过,他眼见谢元失势,面上神色数变,抬起头来千回百转的谏言道:
“陛下,太傅是当朝辅政,倘若罢免他……”
汪兴隆闻言,听出此间弦外之音,便立刻帮腔说:
“谭侍郎说得对,倘若罢免,真不知如何是好。”
弘广听他们说话,内心实然已有些后悔。他本是个谨小慎微的懦弱之人,今日受汪兴隆挑唆,又兼恼怒谢元同王简勾结欺瞒,一时怒不可遏,因而敢违背先帝遗诏,下手处置谢元。
可谭嗣与汪兴隆一唱一和,使他领悟此间借刀杀人,一石二鸟之计。便想起平日里,谢元替他抵挡了多少风雨,又拆解了多少棘手难题。
弘广毕竟年幼,对于人性善恶依然知之甚少,并不了解朝堂之上究竟遑论是非,只余有用之人与无用之人的分别。矛盾的念头于是在他内心徘徊,并令他气急败坏的反问:
“什么如何是好,难道万里江山只他一个能人?”
言罢,又喘了口气,指着谭嗣说:
“你,朕命你暂代辅政,主持朝廷事务。”
谭嗣闻言,自然喜出望外,忙领旨谢恩,并不忘向汪兴隆投去些感激目光。王简冷眼觑着此间种种,内心已不再疼痛,只觉彻悟,只觉如八年前同样,目睹功名利禄的蜃景。弘广发落了此间诸事,便挥退众人,无言玉阶上。
谢元面色如雪,一双牙关咬得死紧,却仍勉力叩拜行礼,又支撑着不出门去。他那清俊眉眼间,覆盖着前所未有的郁厉,十指颤颤,险些将手中念珠打碎在地。甫一走出静安殿外,便仿佛被朗朗乾坤下灿烂日光万箭穿心。
然正当此刻,谭嗣却在他背后侃侃而谈:
“太傅,既是停用官职印信,这身蟒袍……”
谢元闻言,杀气纵横的回过头去,见弘广立在玉阶上,浑身气焰如风中残烛,那样飘飘然灰飞烟灭。他于是伸手向玉带璎珞,又抓着两面衣襟一攀,金红蟒袍便似繁花纷落,缓缓坠入空中。
幸而不远处泠官见状,早已听闻此间因果,立刻快步抢上前去,单膝跪地将那蟒袍接在怀中。谢元一身青罗长袍,目光在谭嗣脸上凝滞片刻,尔后低声冷笑,衣袂如云间拂袖而去。
因弘广有令,二人抬舆也好,八抬大轿也罢,皆不敢载谢元出宫。师生二人于是无言步出宫门,又感慨万千的,伫立在偌大谢府门前。谢元的脸色依旧难看,一干奴婢更是莫敢多言,唯有王简亦步亦趋的跟在身后,抬手制住了谢元摇摇欲坠的身形。
那十八铁卫总督于是回过头来,冷傲睥睨间,低声吼出一个“滚”字。王简闻言,正要说些什么,千头万绪却压在心里,化作一团永无止境的烈火。他便低下头去,瞥见被谢元反手抓过的衣袖,瞥见衣袖上殷红刺目的斑斑血迹。再抬头时,见那十八铁卫总督已然走远,双手掌心苦苦攥紧,为指甲刻得鲜血横流。
谢元浑浑噩噩的,行尸走肉般推开佛堂大门,便见烛火辉映里,供案上的谢邕牌位。“君臣父子,社稷江山”的遗言于是又在耳畔响起,并如从前无数次那样,囚系着他,刑伤着他,破灭所有独属于他自己的感情。
“父亲,谢元不肖,有负先帝遗诏嘱托……”
他凝着目光望向牌位,如此自言自语道,却忽然说不下去,只觉嘴里一片苦涩。为辅佐弘广,为铲除韦慎余党,甘愿驱使飞龙卫纵横朝野,背负盖世权臣的跋扈骂名,可到头来究竟剩下什么,悠悠天地间无人可解的孤寂又是否有尽头?
谢元想不明白,而就在这个时候,门外响起王简那把低沉沙哑嗓音,
“纵心里有气,也求先生先包扎手上伤口。”
那十八铁卫总督听他说话,便想起今日之事,想起王简出尔反尔的忤逆。于是内心悲哀顿减,只觉恼怒不堪,但他无法真正怨恨自己的学生,正如他无法真正释怀八年前平波院里纠缠的业障。他念及此处,转身推开雕花木门,便见王简跪在地上,一双眼目光灼灼,于是长叹一声,将那学生放进门来。
王简屈身在供案前刺绣蒲团上,又见谢元神色冷淡的坐在对面,于是顺下眼去,轻轻揩去掌心血污,又拿起托盘上的止血药与绷带,包扎骨节玲珑十指如葱的白皙手掌。谢元摊着双手,看王简深邃眉眼低垂,面上神色镇静如常,于是不由勾起嘴角冷笑,说:
“长能耐了,好意交代你回话,却丝毫不往心里去。怎么,是为师亏欠你,所以存心作对?”
王简闻言,蓦然抬起头来,内心又惊又痛,立刻接言道:
“学生绝无此意,只是实在……实在不忍推诿昔年过错,不忍见先生为难。”
言罢,又低下头去,一字一句道:
“方才静安殿上,谭嗣与汪兴隆如此攻讦,圣上如此草率行事。学生几乎冒犯天颜,说出些不要命的话来。可是转念一想,倘若当真如此,血溅五步,先生的处境只会愈加艰难,学生亦终将放心不下,做永生永世的孤魂野鬼。”
王简说着,眼中目光仿佛窗外烈日,那样穿透谢元胸膛,在他血脉里翻覆痴情爱恋的火。谢元于是忽然醒悟,忽然意识到彼此间业障纠缠的真相。
虽然为缓和与弘广关系,一封书信将王简召上京来,但只要这学生在他面前,他便无法忍受社稷江山,天下大义的差遣。只愿为自己活着,不惜一切投身背德堕落的深渊。
谢元念及此处,顿时心乱如麻,只觉自己已然疯了。他强忍心中痛苦,调动起所有克制本能的力量,对王简冷言冷语说道:
“既不肯听我号令,便滚回去,当你的苏州教喻罢。”
王简闻言,仿佛被刀刃刺中心间,浑身都冷了起来。他有些难以置信的,细细观察着谢元脸上的神情,只见那浓黑长睫垂下,遮盖了斜飞凤眼里的所有心绪。于是回忆起八年前平波院里的往事,回忆起静安殿上汪兴隆指出的唐草金杯,便忽然想通了此间恩怨,想通了种种有名无名的感情。
“先生护着王简,究竟要到何时呢?”
他说,不由抓住谢元手腕,沉声道:
“八年前为避立储风波,故将学生赶出京去,今日又为谭嗣汪兴隆攻讦,再将学生赶出京去。可是先生,你聪明一世,为何不想想自己呢?”
谢元听他说话,一双眼霍然抬起,与他深深回望。千言万语,千头万绪,于是在那四目相对的刹那,化作彼此心上悄然无声的叹息。
“公选呵,因我看重你,远胜于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