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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三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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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广元年,五月一日,
自入夏以来,京城天气一日热似一日,白花花的阳光铺在地上,照着端午节前人来人往的市井街巷。然万千朱楼交错的皇宫深处,却依然静悄悄的,依然重复着亘古不变的兴亡旧律。
平明时分,王简便为讲学一事应召入宫,谢元亦往平波院处理各部文书,于是师生二人一同走出门去,又互相交代了几句朝廷琐事。
飞龙卫近来,察觉汪兴隆出入宫禁,在京中四处面见官员,想来与潘岳离宫,亟待掌权有关。但暂未查明其中底细,汪兴隆也似乎不再与穆王遗孤为难,便唯有听之任之。
王简如此想到,内心却总是惴惴不安,仿佛一场惊涛骇浪已在沉默无言间酝酿成型,潮湿雨雾扑在他脸上,并席卷所有昭然若揭或静水深流的命运。
他于是伫立在静安殿前,举头向谢元父亲谢邕亲笔手书的牌匾,从前那种沧海桑田,万事成空的心绪又升腾在他怀里,又那样令他感慨生死无常变迁。直到汪兴隆手执拂尘,细声细气的传令,王简方回过神来,应允间抬起脚步,走入两扇雕花金漆的高大房门。
静安殿上的情形却有些玄妙,弘广坐在正中龙椅上,从旁跪着个穿绯色官服的中年人。王简蓦然一惊,几分不祥预感落在心里,却仍面色如常,双膝一折,跪身在阶前叩拜。又自眼角余光,瞥见那中年人竟是几日前与汪兴隆会面的吏部侍郎谭嗣。
王简刹那间明白过来,汪兴隆与谭嗣是一丘之貉,设下此鸿门诡计,专为利用他向谢元攻讦。然他一介翰林修撰,又究竟有何缘由,能向谢元攻讦?
他念及此处,便想起当日那先生所说,汪兴隆企图调查八年前平波院真相,要他小心应对,谨慎行事。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如同是为印证王简所想,弘广一副稚嫩眉眼间神情肃穆,对他慢声说道:
“今日特召你进宫,是为厘清一件陈年旧事。”
言罢,顿了顿,目光在谭嗣与汪兴隆间逡巡,又说:
“八年前平波院奏折失窃,致使你被贬出京,此事背后,究竟有何内情?”
王简心中早有预料,闻言便一叩到底。虽有从前谢元交代,但他实在无法出卖自己的先生,实在无法令此间余孽一错再错,因而具陈道:
“陛下垂问,臣不敢隐瞒。八年前事,皆因臣大意疏忽,致使本章遗落,绝无其他内情。”
弘广听他说话,一颗心慢慢坠了下去。他本应再清楚不过,王简是谢元门生,便合该替谢元分辩,也合该是谢元安插在他身边。可是这样一个不要命的直臣,一个连中三元的奇才,却为何背叛他,为何执意效忠于谢元呢?
他念及此处,年幼心中充满了痛苦,又那样为人世间不可捉摸的善变因果而困惑。弘广不忍的垂下眼去,不愿见王简倒伏的脊背,也不愿见谭嗣等人胜券在握,满怀期许的目光。
然谭嗣绝不会放过谢元,闻言便不顾弘广沉默,跪在地上回首,怒目而视道:
“王翰林,其中内情,果真如此么?”
王简心下一惊,想他为何放诞无礼,抬起头来正要分辩,却听门外传令说谢元已至静安殿外。王简心中因而愈发忐忑,倘若只是与他问话,兴许不过试探求证。然召谢元觐见,则必有真凭实据,必是一场你死我活之争。
思想间,谢元已穿着那锦绣蟒袍,步履如云的走进一门来。他一见谭嗣王简跪在地上,不由暗自惊疑,却心念电转,想是八年前平波院真相,终究要重见天日。他于是在王简身边跪了下去,一面低头颂圣,一面思索迫在眉睫的风雨。
“方才王翰林说,八年前平波院奏折失窃一案,皆因疏忽大意,别无其他内情。”
弘广垂眼望向谢元,复述王简所言,尔后厉声责问道:
“太傅,他这些话,也有你从中指使么?”
寥寥数语,教谢元又惊又惧,惊的是王简不顾嘱托,执意承担滔天大祸;惧的是一个“也”字百转千回,分明已堪破当年真相。他于是把头低得更深,又从心底扯出句万变不离其宗的话来:
“王简是天子臣,谢元不能指使。”
“不能?”
汪兴隆怪声道,尔后自怀中取出两本发黄记述,呈在弘广面前,说:
“隆景四十二年腊月初八,酒醋面局支出御酒‘不冷泉’一斛,大内府库取出唐草金樽一个,配套金杯一双。陛下,先帝单赐王简一人,又怎会是两个唐草金杯?想必有人假借圣令之故,蓄意从中作梗,盗走平波院文书。而知晓此事,又能伺机与王简对饮者,唯当朝太傅谢元而已。”
弘广闻言,目光落在那泛黄纸张上,刹那间明白了汪兴隆话里意思。当年之事,不仅有谢元指使,王简也并非毫不知情。他正要发问,却听汪兴隆又开口道:
“不仅如此,太傅之所以能够借出大内府库器物,想必从前静安殿总管潘岳,乃至穆王一党,亦多少牵扯其中。”
一番话刀光剑影,用意直指谢元,并逼迫他在王简潘岳与自身安危里取舍。谢元面色终于变了,一张本就苍白的脸上血色全无。他仰起头来,嘴唇动了动,却又一言不发的叩在地上。
静安殿冰凉的砖瓦贴着额头,使他又想起当日情形,当日向先帝禀告韦慎等人联名上奏,隆景双眼蕴含的,冰冷如刀的目光。先帝为免手足相残,毅然下令命他向平波院赐腊八粥,伺机取出联名本章。谢元于是领旨叩拜,彼时彼刻恰如此情此景。
然他万万没有想到,韦党为使他投鼠忌器,特意指派王简运送奏折。他得知此事,“君臣父子,社稷江山”的遗言在耳,那样撕心裂肺,那样愧怍难当。因而嘱托潘岳取出一樽烈酒,两个唐草金杯——
两个唐草金杯……
谢元念及此处,一颗心碎得无法言喻,却不由强自镇定,将从前诸事一发揽在身上,说:
“谢元罪有应得,与王简潘岳无关,更与穆王无关。”
弘广听他说话,一时也心乱如麻,不解究竟希望谢元如何回话。然当年真相,无论他愿不愿见,已随此间辩论水落石出。真正阻止他继承大统的,从来只有先帝,只有他偏私兄长的生身父亲。
弘广于是心里空落落的,觉得事已至此,到头来不过论证些早有预料的事实,实然没有任何意义。他念及此处,不禁同谢元反问:
“太傅是否亦有苦衷?”
“陛下!”
谭嗣一听弘广松口,不等谢元回答,忙谏言道:
“私毁奏折是重罪,倘若不能即刻处死,以儆效尤,只怕文武百官心生轻慢,再出几个悖逆之徒。”
这话倒也不假,毕竟是反对立储,通天罪状,是可忍孰不可忍。弘广于是默然沉吟,又想先帝遗诏,不知如何是好。
王简仍跪在地上,见弘广犹豫,便想起当年平波院里谢元所言,为大局着想,为江山社稷铺路,顿时啼笑皆非。什么大局,什么江山社稷?不过玩弄权术,功名利禄游戏。
一股无名怒火便霎那腾起,想若非谢元拦下奏折,立储之争一触即发。凭当年朝野情势,恐怕怀王一党早已身首异处,如何留到今天以怨报德?
“古有文种韩信,兔死狗烹。陛下尚未亲政,却率先诛杀辅政大臣。只怕从今往后,虽无悖逆之徒,却有凉薄之人。”
王简抬起头来,面无惧色,逼迫自己去抓弘广软肋,想此间错处,又振振有词道:
“更何况,仅凭两张陈年旧录,便断定太傅有罪,断定昔年先帝未解之悬案。是否操之过急,是否假公济私,别有用心?”
众人被他一时问住,弘广心中犹豫更甚。他毕竟十三四岁年纪,对于手中大权并无分寸,此时听王简说话,又想杀人实在是件可怕不过的事情。便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被谭嗣汪兴隆利用,若非王简冒死开脱,已陷骑虎难下之境。
他念及此处,并瞥见谢元手上先帝御赐的十四无畏念珠,因而心生一计,下令道:
“先帝遗诏有言,朕亦不能违抗。然谢元欺君罔上,罪无可赦。着即日停用一切官职印信,闭门思过,诵经百遍,替先帝祈福。”
谢元闻言,将双眼一合,一字一顿道:
“臣谢主隆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