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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人间徘徊一片云 ...

  •   乱葬岗吗?又不是乱世,这方圆百里,哪有什么乱葬岗。
      医者说出这段话时,师姐岑清就站在一根篁竹顶端,冷眼看着医庐里发生的一切。
      没人知道的是,雨佚在院门外跪了多久,她就在附近看了多久。直到医者实在没办法,将雨佚架进屋子,她才稍微松了一口气。
      微风吹过,竹影摇晃,只见那轻盈的身影从竹顶翩转而下,稳稳落在地面。迅速确认过四周没有人在,便在院子一块岩石下,小心压上了一个钱袋。做好这些,她将右手双指并和,往眉间一点,一道轻微的冷光在她眉心转瞬即逝。
      “珍重。”她在心底暗道一声。
      走出去几步,最后一次回头看了眼医庐,眼神中仍留着几许不舍,可终于还是消失在了茫茫林海之中。
      与此同时,同样的光芒在医庐之中竹榻之上的雨佚眉间闪过。她惊觉地睁开眼睛,几乎就要挣扎起来,往医庐外追去……却发现已起不得身。
      师姐……
      伤太重了……要不然……想到这里,她的脑子停了一下,哪有什么要不然呢。分别,很久之前就明白是迟早的事。
      一阵噼里啪啦的珠算声,盖过了她的思绪。那位医者此时已从门外回来,手里打着一个算盘,腰间挂一把蒲扇,口中细碎地念了起来:
      “麻烦啊……到底是哪儿来的祖宗,要能自由走动,起码得七天……药膳所需银钱就需2两,住宿费就算1两,清洁费5钱……刀伤16处,诊费2钱,药费3钱,计5钱……肩胛骨位移,左腿关节脱臼,推拿5钱……风寒入体,诊费1钱,药费1钱……膝盖……”
      雨佚听得心神恍惚,只好闭目又躺了回去。
      医者径直走到床边,用目光于她身上扫视了两圈,最后在膝关节的擦伤红肿处停了停。
      “啧……学什么不好,净学些程门立雪的酸气,好像我真收过几个学生似的……这总不能算我的错吧……是她自己要跪的啊?”
      医者情不自禁抬头看了看,仿佛在和老天商量似地,犹豫好一阵,说了句:“算了算了,膝盖附赠,不要钱好吧。”
      算盘声响过一阵,药壶里的水也接着咕嘟嘟地冒起泡,而医者仍不满地嘟囔着:“这丫头,怎么也得给我打三年工抵债……”
      原本是自言自语,谁知紧接着,头顶就传来了另一个人的声音。
      “啊?才三年?您连什么持满修身的岐黄说教都算在里面,足足15两3钱银子,打三年工,她得不吃不喝才还得起。”
      医者算习惯了,一听就知道是离川那小子,头也不抬就开始数落:“才回来啊?知道的是让你买几棵灵芝,不知道的还以为遣你出海寻仙去了。咱们医庐还要不要开张了?给为师从房梁上下来。”
      “……哦。”
      话音刚落,就见一个穿着和医者类似短打布衫的少年,从房梁上利落地翻了下来,落在医者面前。
      医者这才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你刚刚说什么?修身之道是说教?不好好养生,以后还要为师反过来给你送终是吧?”
      “那怎么敢啊,”离川笑了笑,将灵芝从随身包袱里拿出来,放到桌案上,还奇怪道,“您这不又捡了个便宜学徒吗?还指望我干嘛?”
      医者却奇怪:“你小子哪只眼睛瞧着我要收她了?……”
      离川知道她在想什么,掂了掂桌上的茶壶,见还有水,便给自己倒了一杯,闷了下去,然后才道:“我看这姑娘面善,不像会惹事的。再说,您刚不还给她算工时吗?”
      “……”医者噎住,她只是觉得不能做亏本买卖而已。
      离川接过她手里的扇子,替她朝火炉上扇着风,由于太了解老师的脾气,还玩笑道:“您要真不想治,我替您把她药晕了扔远点?”
      “行啊,到时被官府拿住,问个拐卖妇女的罪,可别供出为师来。”
      “太不讲义气了吧?”
      医者虽然还在头疼,但也被他逗笑,看了眼药壶,估摸着火候差不许多,将扇子从离川手里接了过来,边开玩笑边把他往外赶:“得了,这药我来吧。你去镇上买点菜,家里都快没吃的了。”
      “……哼,反正我就一跑腿的呗。”离川狼狈起身,拿起桌子上仅剩的一个馒头,边啃边往外走。走出门,还不忘小声吐槽医者的厨艺:“真难吃。”
      赶走离川后,医者解开雨佚的衣服,上起药来。忙碌一阵,才歇下,忽又想起些什么,去柜子里翻出笔墨。正好新修的医书快写完了,拿出来推敲增补几笔。
      校对完最后一个病例,转眼已是中午,伸个懒腰,起来活动活动,忽然朝床榻上一看,见雨佚还保持着最初的动作,有些不满。
      她隔空指点道:“喂,我说姑娘,你睡就睡呗,睡着了好得快,强撑什么?”
      雨佚仍不敢睡,想着方才听过的乱葬岗、药晕了扔远点什么的,反而还清醒了几分。
      医者见她不为所动,只好走过去,伸手就要拿走她手里紧握着的剑。
      而就在这时,雨佚睁开眼,皱眉看向她,将剑握得更紧了。
      “不是,我要这个干嘛?”医者赶紧松开手,恍然大悟般笑道,“哎,奇了,到底是我们怕你还是你怕我们啊……行了行了,你爱抓就抓着吧。”
      说罢,医者走到壁橱前,拿出一个枕头,朝床上一丢:“要抱什么的话就抱这个,垫着也行,那玩意儿硌得慌,昂。”
      雨佚很精准地接住了那个枕头,闭上眼睛,却仍然保持着刚刚的姿势。
      医者无奈地笑了,假装有事地走出门去。
      等到离川带着蔬菜鸡鸭从镇上回来,已经日薄西山,师徒两人在厨房倒腾了好一阵,才回到病房来。
      医者发现雨佚这回是睡着了,身体朝向屋子内侧,蜷成一团,还紧紧抱着那个枕头……和她的剑。
      不知怎地,一点意味深长的神色忽然出现在了医者脸上。
      “有意思啊,像算准了一样,专挑医庐不开张的日子过来。小离,你觉得她是什么人?”
      离川正叼着半只鸭腿,给桌上摆菜,没多想道:“皂衣白衫,束腕束腿,像个走江湖的打扮。不过看那剑的制式,肯定不是南国剑仙,从北国来的吧……真是怪了,还有北国人往南国跑的。”
      “这倒还好说……南国想往北国跑的不也一大把?”医者眯起双眼,看着雨佚背影,“只是咱们这地方离边境那么远,医庐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她怎么盯上咱们这了?”
      离川专注地啃着他的晚饭,头也不抬:“您名声在外呗……要不放心,还是药晕了丢了?”
      医者坐到病床边,又看了雨佚两眼。
      “……也行,你来吧。”
      “诶您这,就算真要这么做,人我可以帮您扔,药您可得亲自下啊。”
      明明还在开玩笑,但医者的神情看上去却有几分心不在焉。好像在回想什么,又好像只是单纯地在计算利弊。
      过了好一阵,才笑着说了句:“……算了,逗你玩的。”
      她伸手给雨佚掖好被角,轻叹一声站了起来,转头看见离川嘴里叼着的鸭腿骨,原本转好的心情,骤然消散,气不打一处来道:“你你你个小没良心的,光顾着吃,都没给为师留点?”
      离川早已摆好碗筷,义正言辞道:“那是我拿自己工钱买的,谁要吃您弄出来的菜……”
      说罢,还嫌弃地将桌上几盘一言难尽的东西往前推了推。
      “那是你挑食!”
      医者很不服气,拿起筷子,塞了几口。毕竟她自己吃着,从来都没觉得有啥问题。
      而就在这时,雨佚似乎被这师生俩的拌嘴给吵醒了,下意识翻了个身。
      医者原本也想喊她起床吃晚饭来着,眼下气急,顾不上其它,见她醒了,立马就拿起一双干净筷子,一碗米饭,递到她面前。
      等雨佚起身,不明就里地接过,医者又指着桌上的菜,说让她评理。
      雨佚迷迷糊糊地,看着这二人,纷纷对她做出“请吃”的动作,茫然不知何意。
      离川想到些什么,勉为其难将几道菜各夹了几筷子进自己碗里,全都吃下,表示没毒。
      而医者此时,也正气鼓鼓地吃着晚饭。
      雨佚原本就饿,见到此情此景,料想应当没有大碍,终于夹起桌上的菜来。
      令离川没想到的是,这家伙不仅面无表情地吃下去了,甚至还细嚼慢咽,像在品味着什么。
      医者一脸得意,仿佛她那糟糕的厨艺终于遇上了知己。
      离川仍不敢相信,试探地问了句:“姑娘,这好吃吗?”
      雨佚点点头,道:“良药苦口,自然是好的。”
      “……”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离川终于忍不住,笑声就快把屋顶掀了。
      医者见状,赶紧夺过雨佚手里的碗筷,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
      离川从怀里拿出藏好的一个纸包,打开露出半只烤鸭,递给雨佚,笑道:“那不是药膳,还是先吃这个吧,老师那味觉异于常人,我说了多少次她都不信。”
      离川这话本无其它意思,但雨佚并没有打算接下。
      一来,不确定这食物有无问题,二来,是察觉到身边医者投向离川的凛冽目光,那目光里仿佛写满了:胳膊肘往外拐、白眼狼、吃里扒外、孩子养大不中留……等一堆怨念。
      离川摇了摇头,这才从身后又“变”出半只烤鸭,递给了他老师。一时之间,都分不清楚,这师生俩,到底谁才是年纪更小的那个。
      但到底医者也不是真小孩,见雨佚不拿,便自己将两份烤鸭都接过来,全塞到雨佚手里。
      “得了,吃吧,毒死你我药钱找谁要去?早点养好身体,早点给我搬砖还钱吧。”
      紧接着,这二人又继续扯皮斗嘴,争论着烤鸭和医者的手艺比高到底几个层次来。
      不知怎地,雨佚略显紧张的神色也松弛下来几分,也是,师姐怎么会把自己丢在人生地不熟的危险地方。
      她忽然站起身来,对师生二人行礼道:“承蒙二位关照,唐突叨扰是在下的不是。日后如有需要,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十五两三钱银子,就赴汤蹈火吗?”
      医者看着雨佚,越发觉得有趣,见她还站不稳,拉她坐回原位道:“我这里本来就是医庐,给人治病收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白送上门的买卖,不做白不做。
      “不过你这话有意思,要是许多人都给你滴水之恩,你有几条命还的?”
      雨佚沉默着,不知道如何作答。
      见这是个不善言辞的主,离川打诨道:“哎,我的那份就不用还了啊,你已经救我于水火之中了。”说罢还指指桌上的菜。
      趁医者没来得及教训他,他已经一溜烟跑出门外,扬声道:“那什么,我先去睡了啊,碗留着我明早洗!——”
      医者原本已经打算起身追打,眼下又愤愤不平地坐了回去。医者看了看雨佚,对方正就着烤鸭吃着原本桌上的饭菜,有点拘谨,但似乎没觉得哪里不好。
      医者好奇道:“姑娘,你来这里我没所谓,但总该有个身份?你还没说,你是什么人,从哪儿来,为什么受的伤,又为什么要拜我为师吧?”
      雨佚的筷子停了停,低头想着什么。对于这些问题,其实早有准备,几套说辞也已背得滚瓜烂熟。
      但此时此刻,看着眼前的医者,她竟有些说不出口。
      医者看出些什么,原本也没想着真能弄清楚,于是道:“既然难以启齿,那就不说吧。要是假话,我未必听得出来;要是真话,我也未必能相信。”
      雨佚闻言不知所措:“……前辈这是何意?”
      “我就一给人看病收钱的,懒得过问那些,做生意嘛。无论你是什么人,从哪里来,在我这里治病,常住,都可以。反正这里的杂活多,小离一个人也挺忙。但只有一点……要我收你当学徒,不行。”
      雨佚愣了愣,转而恳求道:“……求学医道,实乃在下最大心愿。前辈如有为难之处,什么条件我都愿意去做。”说完,才发觉并无底气。
      “那……你会为了这个放下手里的剑吗?”医者正视着她问。
      雨佚抬起头,脑海中一片空白,只下意识握紧了剑。
      医者朝她手里看了一眼,笑道:“我想你应该不会,如今这个世道,还带着剑的,早不多了。年轻人就喜欢说些太远的话,什么‘最大心愿’,其实都是眼前一时的吧?
      “既然你放不下自己的剑,就应该理解剑之外的许多东西,你分不了心去学。”
      “……”
      雨佚握在剑柄上的手为之一松,却哑口无言,神情也变得落寞起来。
      医者已经吃完晚饭,拾掇拾掇桌上的碗筷,说道:“但是,医书是写给天下人看的,你要想翻,后院西房里全都是,翻阅誊抄,我都不会拦着。能领悟多少,看你本事。”
      听到此处,雨佚眼中忽地又出现了光。
      还挺容易满足的……医者心想,转过脸来,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雨佚。”
      “下雨的雨?意会的意?”
      雨佚轻轻摇了摇头,道:“散佚的佚。”
      “这名字也有意思。”
      医者随口感慨了一句,仿佛从这两个字里,看到了些眼前人的过往。但她也没有再表示什么,只道:“你一定要留下来的话,我姓焦名泠,以后就是你的老板,你就是我医庐的杂役,工钱和离川那小子一样标准。哦,干什么活儿你得听他安排。还上十五两三钱银子那时,咱们就算各不相欠。要是惹上什么麻烦,你自己摆平,不要牵扯上我们。”
      雨佚点点头,表示理所应当。
      于是焦医师单手托着两碗饭菜,起身拂袖而去,在雨佚眼中愈发像个世外高人……要是没因为装腔作势,在门槛上绊一跤差点把菜洒了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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