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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还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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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喜欢玩笑,轻易颠覆两极,可预知的未来陡生变故,变数搅乱一潭死水。
??传闻墨家收养了一个女孩做养女,外人不清楚缘由,私下里对此议论纷纷,表面上却都赞扬墨家夫妇心地善良,少数知道真实情况的人被耳提面命绝不能轻易泄露真相。
?? 墨家不费吹灰之力拥有了两个女儿,这不足为奇,资源优渥者总能得到更多,沈家夫妇只能请求让亲生孩子每周回去看望他们一次,墨家大方应允。
?? 墨观柳回到墨家的第一天十分平淡,所有手续在短短一个星期内完成,任谁也挑不出文件上的错处,速度之快,准备之万全让人不禁感慨墨家能量之大。
墨家夫妇态度热情,却也保持了作为长辈的矜持,肯亲自来接已是给足了面子,虽然也不过是站在庄园屋子前遥望。
长子略显尴尬,但也恰到好处地为她介绍庄园的布局,对她也算有问必答。
小儿子躲在长子身后不时偷看,一对上眼就飞速跑开,然后勉强展露笑容,隔一段时间又慢慢靠近。
??所有人都在尽力展现亲密却不得要领,越是用力越是尴尬,接受者受宠若惊,展示者备觉古怪。
并不亲密的一家人坐在一起用餐,她不清楚别人的想法,但她知道自己吃地食不知味、味同嚼蜡。
??直到晚饭后散席独处时众人才皆松一口气,保持应有礼节,由长辈起头一个个按顺序离席。
墨观柳仰面躺在床上,身体很舒服,肚子很撑,心里很累。洁净的房间布置的整洁又温馨,房间中不见花却能闻见淡淡花香,每一个角落都一尘不染,所有物件毫无使用痕迹。
??这个房间被仔细收拾过,比她的卧室好很多,她突然觉得惴惴不安,贫儿乍富,大抵如此。
??她翻了个身,脸埋在蓬松的被子里,深吸一口气,轻淡的香气钻进肺腑染上热气后被缓缓吐出。她喜欢这个房间,突然又担心起墨律能否适应她家环境,两只手胡乱摸索,本想给墨律发个消息,摸到手机的那一刻又放弃了。
??算了,她能应对一切,还是不要打扰她。
??
??
??不久后,回到另一个家中的墨律做出了相同的举动,手机冰冷的外壳被她的手捂得温热,大拇指不自觉敲击黑色屏幕,咚、咚、咚……好似期待,好似催促,又好似别样的铃声,她终究还是没有按亮屏幕。
??她想,这个时间点还是让观柳好好休息,不要去打扰她。
??墨律闻着空气中潮湿的霉气,感觉不太舒服,她还不太想睡,沈家夫妇盛情难却给她喂了很多东西,她强撑着吃了许多,更多是被吓着了,沈父喝酒时过于兴奋,唾沫横飞,一双手时不时拍桌子,力道之大让她担心桌子什么时候会散架,说到高兴处就伸手抓她,时而流泪,时而激动,时而好像嫌她过于冷静,斜眼盯着她。
墨律只好装作认真吃饭的样子避开沈父的手,沈家儿子见状连忙夹走所有肉菜,大口大口往嘴里扒饭,沈母一直劝他慢点吃,留点给姐姐。他眼一撇哼了一声,嘴里东西还没咽下就直接开口,食物渣子乱飞,他不屑地说:“别人有钱!不稀罕这破烂肉,另一个都高高兴兴地跑了,也不想着给我们留点钱,杀千刀的赔钱货!丧良心的白眼狼!”
她再也忍不下去了,心中泛起一阵恶心,这一切与她成长的环境相差太大,食不言寝不语是基本准则,她何尝听过这么粗鄙的话?更何况她不想听也不愿听沈家父子如何编排观柳。毕竟连沈母都什么也做不了,一句一句劝,被连带着骂了几句后也就沉默了。墨律找了个借口告退就直接离席去了观柳房间,今晚她会睡在这里。
新换的被子上洗衣粉的味道对她的鼻子来说有些刺激,她并不适应。
??她环顾四周,角落爬上霉菌,天花板上有扩散的水痕,懒洋洋的裂痕爬过头顶,对她毫不在意,这些东西让她感到新奇,她不明白人住的房子为什么能旧成这样。
??实际上,她并不反感,这是观柳住了十几年的房间,即使之前有些不愉快,但身处其间,她心中有一种隐秘的兴奋和忐忑,语言让她们了解对方的思想却并不能切实展现对方的生活。
??她正站在现实与回忆的分界点上,轻轻一跨就能了解更多。
??手指拂过暗色的木桌,桌面表层柔软并不适合书写,她能感受到桌面经过长久使用后留下的交错的划痕。墨律坐上吱呀的椅子,小心翼翼往桌前挪去,目光看向桌上随意堆积的书,一本本扫过。
??“吱呀——”生锈的门栓发出不合时宜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张惶四窜。
??昏暗的灯光下,一张模糊的脸带着讨好的笑容从门缝里探出,她问道:“柳……啊,律儿……你还不睡吗?已经很晚了。”
??“我还不困。”墨律连忙站起身迎上去问道:“怎么了?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吗?”
??待走进女人跟前,她吃了一惊:面前的女人面容格外沧桑,根根银丝在灯光下闪烁,谦卑似乎在她每一根皱纹里安居。她不忍心看,这就是她的生母,才四十多岁就已经苍老得不像话。当她以一种崭新的目光去看待作为她母亲的人,她感到茫然,感到惊讶,感到难过,时光怎会如此无情,竟不在乎花儿的凋零,没有一点柔情。
??女人也看着自己的亲生女儿,墨律跟她想象中的一样健康、干净、漂亮,她想伸手摸摸她的女儿,她认真看着她的女儿似乎怎么也看不够,但最终只是递过去一杯牛奶。
??“这个给你,不要嫌弃,这是你弟弟的,我拿了一盒热了热。”
??墨律接过杯子,看到杯口有水珠就猜到杯子还专门清洗过,她微笑着说:“不会,谢谢,你也早点休息。”
??女人笑了起来,连声应好,帮她关上房门。
??墨律走回桌前,将牛奶放在一边,从书堆中抽出一个本子,只有它封面剥落,书页泛黄。
??她坐在吱呀作响的椅子上,左手撑着吱呀作响的桌子,听着窗外咿呀的风声缠着电线荡秋千。这不是一个好夜晚,星月都不愿绕过高楼映入小小的窗户,她轻轻翻开书页,从许多狂乱的字迹中辨别理性。
??她看见观柳“说”:
??我没办法信任它。
??仁慈的、博爱的、宽容的、悲悯的、万物的父啊。
??我没办法信任它,我不能,我做不到。
??纵然您告诉我,去相信、去接受、去理解、去给予。
??您告诉我它是这世间最平凡最普遍、最高尚、最无处不在的东西。
??它是一一它是一一我喉间滚烫,泪水下坠,双眼迷蒙,透过我干涸的眼睛深深望去,连那颗干瘪的心都会颤抖的东西,它是一一爱。
??一颗心靠近另一颗心,一个灵魂融入另一个灵魂。自感情中源源不断涌出的、主宰肢体、语言的、难以描绘的爱。
??崇高的父啊,我没办法信任它。
??我如何能去相信?我从父母寂静的婚姻中刨出枯萎的玫瑰;从颠沛的童年中拾起藤条;在贫困的年少握紧稀少的抗争;继而抓向可预知的坎坷人生。我把它们揉碎,撒在我的心上,那片荒芜的土地依旧寸草不生。
??我除了一颗敏感多愁的心,无知的近乎愚蠢的天真,还有什么随我来到这世间。
??没错,父。
??我所遭遇的一切大半事物咎由自取、是我自甘堕落、是我麻木不仁。
??但是,父啊。
??我要如何在最初就将支离破碎的心缝补,变成一个健全的人?我的沉默习以为常;我的呻吟万不可闻;我的哭嚎无人在意;我的怒吼聒噪难听。
??我的爱,如串在细绳上的彩玻璃,从心口拉出,叮叮作响。
??我牵着它,另一端却连着一片空洞,什么都没有,什么都给予不了。
??我把它展示出来,看看它吧,不要被斑驳光彩迷惑,它给不了你温暖,它只是一串碎玻璃。
??全知全能的父啊,去告诉我,如何才能从我心里榨出纯粹的爱?
??我又能从过往中汲取什么去供养它?我如何找到方向?我如何活在这世上?我如何去相信它?请告诉我。
??父啊,父啊!
??父啊……她在心中默念,一遍遍重复,除了我们自己没人能给我们回答,您不必拯救,不必插手。
??她看见观柳在文字间“尖叫”、“咆哮”、“哭嚎”……
??她看见观柳“说”:鸟儿有翅膀,它能飞翔,太阳是燃烧的热,它是温暖……
??他看见观柳“说”:拉开窗帘吧,打开门吧,外面不会让人害怕……
??观柳说了许多许多,墨律的目光落进交错的笔划,在黑色河岸行走,一点一点,从怒走到悲,从喜走到愁,走到文字之外苍白的自由。
??一束光在白纸上长出丰饶麦田,朝阳挤进窗沿。
??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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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了。
??墨观柳睁开眼,昨天一切恍如梦境,在这种不真实感中,她想起她梦见有人在烈阳下行走,无遮无蔽,不言不语。她与那人或前或后随意追赶,不知过了多久,她不经意间向后望去,看见了一个只勾起一侧嘴角的似曾相识的笑容。
??小律,她心中默想,小律,我们走到哪里才是尽头,哪里才有我们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