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登》尤洇

70、回家

　　第二天一早过去，果然，桌面上的青铜簋有明显被毁坏的痕迹。

　　七个被故意摔坏的模型碎片上面被数不胜数的黑点灼烧，饕餮纹大都无法看出形状，就算她们有办法捏出同样的饕餮纹，但碎片整体都已经被腐蚀的小了好几圈，边缘处的锯齿状痕迹只剩几个无法拼接的圆角。

　　就算拼尽全力修复，也丧失了本身的收藏价值。

　　可以说，这堆东西已经是废物了。

　　张伯然捂着口鼻站在桌前，无比心痛的看着那堆废片，久久无法挪开沉郁的目光。

　　他一直以为做人不会这么不择手段，就算厌恶到骨子里，也该对人不对事，选择来给她们下绊子，而不是对无辜的文物下狠手。但当他看到面前这堆被强腐蚀性液体毁到完全无药可医的青铜簋模型时，才骤然发觉，郁烟那句话是对的——

　　人性永远没有最恶，只有想不到的更恶。

　　对模型感到心痛惋惜的同时，他也在由衷的庆幸——

　　幸好郁烟提前料到，来了这么一出金蝉脱壳。

　　不然他真的不敢去想，如果真的是真迹被毁成这副模样，她们的内心该有多么煎熬，多么懊悔。

　　或许。

　　接下来的半辈子，她们都会在悔恨与遗憾中度过。

　　只是，惋惜归惋惜，庆幸归庆幸，就算一切都在按照郁烟设定好的剧本进行，他们也依旧不能松懈半分。

　　毕竟。

　　接下来的，才是真正的重头戏。

　　他发消息告知了她这个事情，在得到确切答复后，眼一闭，心一狠，照常打开了直播机器，把所有的一切率先摊开在众人面前。

　　任由他们发现端倪，放大端倪，最后，吵得不可开交。

　　郁烟坐在车里，用自己的小小号把直播间里带有吵架弹幕的画面截图，然后，事不关己般带着无数相关tag发布到微博上，不多时，#郁烟修复失败#、#价值八百万的饕餮纹青铜簋被毁#、#文物修复修的到底是作秀还是良心#这几个强烈刺激人眼球的话题就被顺利的顶到了热搜上，高居不下的套上“爆”字外壳。

　　确定一切都跟她计划的一样，她这才不疾不徐的下车。

　　娉婷袅娜的走进办公室。

　　隔着手机屏幕看，总是会有些被画质磨损的细节注意不到，直到郁烟真真切切的看到那堆模型碎片，才真正意识到——

　　李玉连是下了死手的。

　　身体不受控制的蹿起一阵冰冷酥麻的热流时，鸡皮疙瘩细密又难捱的攀附了整条手臂，她心里后怕，面上却毫无表情的抬手制止了张伯然想要开口说些什么的动作。

　　她转身出去，把馆长领了进来。

　　馆长事先并不知情，因此，在看到那堆碎片时，除了倍感震惊，就是第一次见他如此情绪外泄的为之心痛着。

　　眼皮松垮的眼底蕴起泪水，他揪起贴在心脏前的衣物，绞紧手指将衣服拧的皱皱巴巴后，他擦了擦镜片下的泪水，终于想起来询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伯然差点没忍住，就要把事情原委讲出来。

　　替她讨个公道。

　　“对不起馆长，”郁烟及时出声制止了他。她主动上前一步，挡在他面前，摆出一副自己做事自己当的姿态，低声下气的用道歉给他设话引子：“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既然这尊文物是我主要负责修复的，那就是我的责任。”

　　“是我没有看好它，没修好它，对不起，我知道是我给您丢脸了，给我们省博丢脸了，您要打要骂我都听着，也愿意接受网友们呼吁的辞退处罚。”

　　她这话说的漂亮。

　　既在馆长心里埋下一颗怀疑的种子，同时，又在众目睽睽之下逼的他不得不对她做出相应的处罚。

　　只要他进了她的套，做出辞退她的决定，那么，她就将。

　　胜天半子。

　　馆长大致能猜到这事儿不是她干的，而是有些手脚不干净的人在故技重施，但此刻不同于往常，没办法让他过多犹豫。

　　私底下发生这种事情怎么都好说，无论是打是罚，或者直接把这件事摁下去，当作从来都没有发生过，都可以，他是能做到的。可是，直播机器闪烁着红点，所有的情况都在被无数人观看，在这种大庭广众之下，他就是想说什么都不能说。

　　必须斟词酌句，给所有人一个像样的交代。

　　既然如此。

　　那他就只有一条路可走——

　　“郁烟，这场直播按道理来说应该是24小时录制的，你为什么让工作人员切断录制？”

　　“是我的错，”她双手缠绕在小腹前，低着头解释，看起来身处下位，卑微又委屈，一副认打认骂的好态度，可是，实际掌控权，却牢牢掌握在她手里，“当时没有想这么多，只是不想时时刻刻都呆在镜头下。”

　　馆长长叹一口气，偏开头，艰难开口，“那这么说的话，这事确实是你做错了。”

　　“现在没有证据证明究竟是谁的过错，损毁的文物也无法再复原，就只能是谁的责任谁承担了。从现在开始，你被省博辞退了，收拾东西离开吧。”

　　他说完，头也不回的走出了办公室。

　　虽然张伯然早就知道必须要来这么一下，她以后还是会回来的，可真当事实摆在眼前，他发现，他还是无法平心静气的接受。

　　难免有些激动的走过来，想再跟她说些什么，“郁烟——”

　　“——不用安慰我，”她眼底晕起装模作样的雾气，真跟他说的一样，很适合当演员，把他都成功的骗的动容道：“张导，谢谢你愿意给我介绍这份工作，这次是我的失误，我愿意接受处罚。”

　　“真的很抱歉，青铜簋变成这个样子，我真的很难过，对不起，你就让我安安静静的走吧。”

　　表面听起来像告别，实则张伯然知道，她是在告诉他：

　　看好真品，修复好它，别真让它出意外。

　　不然她真的会很难过。

　　他放下悬在半空中的手臂，就那么一动不动的盯着她，迟迟不愿别开视线。

　　她很快收拾好个人物品，跟他道别。

　　真到这种分别的时刻，他突然很想狗血喷头地骂她一句“你是个好演员而我不是！郁烟！我是真的很舍不得你！你别特么在这给我演戏了！我接不住！”

　　但他知道，他不能。

　　他不能因为自己的一时冲动就把这么好的一盘棋毁掉。

　　所以他只能把她送到门口，面色难看道：“再见，郁烟。”

　　“再见，张导。”

　　她没有一点舍不得的大步离开，消失在他的视野之中。而他，不管怎么告诫自己，这只是一场戏，一场他俩演给别人看的戏，都仍旧无法从那种由心而生的悲观情绪中跳脱出来。

　　良久之后。

　　他才失神落魄的走回办公室，很久都没再说过一句话。

　　......

　　坐进车里的瞬间，郁烟就没忍住的笑了起来。

　　她趴在方向盘上朗声大笑了好久，才硬生生的压下笑容，给陈妈拨去一通电话，难掩开心的说她今天中午要回去吃饭。

　　陈妈大概也是知道了网上的事情，连忙招呼她，让她回去。

　　挂掉电话，一路吹着春天万物生长的清风，踏上回陈家的路。

　　今天是周五，按道理都应该在上班，但是，陈爸陈妈却一反常态的呆在家里，听见她回来，脚步匆忙的迎上来，询问她是怎么回事，有没有受委屈。

　　郁烟给她们解释了一下事情的前因后果，在她们放下心后，才慢慢道出今天回来的主要目的：“干爸干妈，我得跟你们说个事情，但你们不能生我气哈。”

　　陈妈握着她的手，脸上的着急神色还没彻底褪下，“你说，烟烟。”

　　陈爸正襟危坐，摆出一副认真听她说话的模样。

　　“就是，”她清了清嗓子，说道：“我有男朋友了，已经相处了快半年了，所以我打算清明带他回来见见你们，如果可以的话，就定下来了。”

　　“诶哟，这可是好事儿啊，”陈妈激动的不行，一改面色，如沐春风般替她高兴，“我们烟烟有男朋友了，真好，我还以为要说什么呢，刚刚吓得我。”

　　陈爸也是同样的反应。

　　高兴之余，不忘关心，“哪家的小子？这么有福气，能被我们烟烟看上。”

　　郁烟：“你们认识他。”
　　陈妈：“我们认识？嗯，我想想，不会是卫家那小子吧？”
　　郁烟：“不是他。”
　　陈爸：“烟烟你就别卖关子了，快跟干爸干妈说说，究竟是谁？”

　　“说好的不生气哦，不能反悔，”她先给她们打了剂预防针，在她们点头答应后，才说：“是宋栖寒。”

　　陈妈&陈爸：......

　　最坏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不等她们有所反应，她先一连串道：“干爸干妈，我知道你们不喜欢他，觉得他家庭氛围不好。但是反过来想想，他妈在香港，不管他，他爸在医院，有护工照顾，也不用我去，就算他家再不行，也不行不到我身上，对吧？”

　　“况且他从小被送去瑞士，也没跟父母生活过，自然不会被他们耳濡目染成那种利益为上的人。再说啦，他从小就一个人生活，在自力更生、衣食起居这些方面，肯定能说的过去，什么都不用我管，还能反过来照顾我，再加上他在生意场上那么雷厉风行，我跟他在一起，只会享福不会吃苦的。”

　　陈爸听后许久无言。

　　陈妈率先反应过来，脸色不是太好的问她：“就决定是他了？”

　　“嗯，”郁烟重重点头，“他上位那天就把手里的股份都给我了，后面我又考察了他一阵子，就算他之前都是装出来的，某天真的对我不好了，我也不会什么都得不到。所以，干爸干妈，你们就放心吧，他真的跟他爸不一样，我愿意相信他。”

　　陈爸诧异：“他把他股份都给你了？”
　　郁烟：“嗯，实际持股人现在是我。”
　　陈爸：“法人呢？”
　　郁烟：“是他。”

　　“是个人物，”陈爸舒出一口气，点了支烟，“其实干爸干妈也不是故意反对，是真怕他走他爸的老路，你说我俩就你一个女儿，从小把你当掌上明珠宠大，怎么能放心交给这么一个人？”

　　陈妈也开口，话音走向跟陈爸一样，“就是说嘛。虽然我俩知道，上一辈的事情不能牵连到下一辈，可是，干妈真的怕你受委屈，别说其他家的孩子我们都得抱怀疑态度，对他就更得是了。”

　　“诶呀，干妈，我知道的，”她一把抱住陈妈的胳膊，像以前那样对她用撒娇的软刀子，“所以这不是还没有先斩后奏嘛，只是把他先带回来给你们看看，如果你们看完之后还是不同意，那就再说。”

　　陈爸听出不对味儿，“对他这么有信心？”

　　“当然啦，不是我吹，他真的很好，你们见过就知道了。”

　　陈妈转头问她：“老郁老严知道这事儿吗？”

　　“知道，”她答的很快，“我爸那天去观海听澜给我送东西的时候正好碰上宋栖寒了，俩人就吃了顿饭，还一起喝酒了呢。”

　　陈爸：“谁做的饭？”
　　郁烟：“当然是宋栖寒啦。”

　　陈妈：“他会做饭？”
　　郁烟：“做的还超好吃。干妈你看见我身上这些肉没？全是他这段时间喂出来的，那天一上称，都惊呆我了。”

　　“所以，”陈爸不知道想起什么，突然问：“陈竞航那段时间说你很喜欢邻居家的猫，那只猫也是？”

　　“对，我俩一起养的，不过他负责投喂、洗澡、收拾残局，我只负责撸猫。不过陈竞航他不知道这件事，我还没告诉他，打算等清明给他个惊吓。”

　　陈爸捻掉烟，看她提起宋栖寒这个人时脸上浮现出的活泼开朗不似作假，这才轻哼一声，算是给了个台阶下，“回来的时候别光带他，把猫也带回来给我们看看。”

　　郁烟一脸振奋的看向陈妈，朝她眨巴大眼睛。

　　陈妈拿她没招，摸摸她头发，“行吧，那我们就给他个机会，至于能不能通过我们的考核，就看他了。”

　　“哦耶！谢谢干妈！谢谢干爸！那我就5号带他们回来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