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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第 83 章 ...

  •   玉兰公馆里一面朝南的墙上挂着一幅油画,画里有一个东方女人。她卧躺在江水里似笑非笑,眉弓眼角盈含着太阳。光泽健美的黄皮肤似田野,垂下来的长发如藻浪。她是一条燃火的江水,鱼虾在她的胴体游曳,似在亲吻,似在啄食。她是野性和欲望的化身,她凝视着伊万诺夫。
      这是一副名为《湘江女》的春画。
      “来这么早?”
      琼先生匆忙走进公馆,他自瞻园和王行长下棋归来又去各处为破败的生意奔波了几下,毛呢大衣和皮鞋上的雪还未来得及拂去,却见伊万诺夫已经早早按照约定等候在此。琼先生不知道伊万诺夫是怎么自己兜转到二楼来的,但一进二楼会客厅,他不由得心生尴尬。那画布上裸露的东方女人实在是不适宜会客,琼先生想解释些什么,伊万诺夫倒先发问了。
      “很美的画,湘江是哪里?”
      “湘江是湖南省最大河流,而湖南是中国中部的一处地方,因大部分区域处于洞庭湖以南而得名湖南,又因省湘江流贯全境而简称湘。”
      由“湘江”起,琼先生忙不迭给伊万诺夫介绍了好些湖南周遭有意思的风土人情,又扯了些好些题外话。他说楼下还有其他新奇事物想给伊万诺夫介绍,但对方就是站在画像前不走。
      “咳咳,伊万诺夫先生,说起来湖南,那可有的意思。这湖南人是中国出了名的蛮子,自清末起便多土匪叛军。”琼先生刻意把音调转了个弯,希望能引起对方注意,“中国好讲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俗话,我觉得有道理。湖南这地方霸蛮,好些湖南人的性子都特别烈,特别泼,简直像大夏天的野火一样。你知道湘西的土匪吗?”
      “可是她很美。”伊万诺夫轻转过身,“如你所说,美得像大夏天的野火一样。”
      “确实,艺术是自由的。这画是之前随便买的,不值钱,不知道是谁画的。”
      伊万诺夫又背起手在看那幅画了,他安安静静,像是来画展观赏的看客,而琼先生简直巴不得从地上找个缝钻进去。
      上帝啊,别再看了,快走,快走!
      这张春画臊琼先生的脸,但玉兰公馆还窝藏着其他更加丢人现眼的艺术品。几年前新街口还没繁华起来,地皮尚且廉价,琼先生遂拿了闲钱买了一处破别墅,为了能令钱生钱,他把别墅翻修成公馆,又把公馆租赁出去,几经周转,终于变为今日达官贵人们享乐的淫窟。如今玉兰公馆是伊万诺夫办婚礼的地方,所有东西必然得清除干净了。琼先生本想大雪夜伊万诺夫必定会迟到,甚至爽约,所以想赶在商谈婚礼事宜之前把公馆里的春画都拿下来,却不想对方提前来到。彼时琼先生满头大汗,但是伊万诺夫似乎不觉得尴尬,他怡然自得,也不知从那春画里看出了什么名堂。
      “请放心,伊万诺夫先生,这东西在你婚礼的时候肯定会被换下来。”
      “换成什么?”
      “圣母像,更有祝福意味。有它在,这婚姻可以维持至天堂。”
      “人一生都耽于祝福的幻想,但天堂本身就是因贪欲而构想出来的产物。”
      “话虽这么说,但婚礼还是要隆重些。”
      琼先生回绝,伊万诺夫颇为遗憾,他想再多看看那画中女子,但琼先生催促,他也只能跟随其而去。他们穿过高大宽敞的走廊,走过晶莹奢华的吊灯,又到了明亮的落地窗前,一路过来全是些啄人眼球的珠光宝气与艳俗凌乱。宏伟生动的雕塑,热情奔放的画作,还有好些充满挑逗意味的装饰,无不在提醒来者此处是享乐与放纵的天堂。
      玉兰公馆充斥着满当当的物欲,就像琼先生这个人一样。
      “抛却装饰不谈,这地方够气派吧?”琼先生对伊万诺夫道,“喏,舞厅,泳池,喷泉……”
      “也许空旷的地方会更好。”伊万诺夫提醒琼先生,“我当下境况如此,举办婚礼兴许会有暗杀枪击发生,届时毁坏了这些精巧昂贵的东西会很可惜。”
      “放心,这些都是招揽生意的廉价货,不值钱,打烂了也无所谓。能换得你中立的允诺,破费这点小财算什么?况且你要逃离南京,这里也是唯一保险的场合。有需求就有满足,这公馆不干净的事情多,所以你懂得——任何人都可以在此找到逃脱的路子。”
      琼先生带着伊万诺夫一路往前走,他在一楼偏拐角墙壁那里止住了脚步,叩了叩后摸了一处机关。原本蛛丝密合的墙壁戛然而开,里面是一处通往外界的密道。伊万诺夫继续跟着琼先生往前走,两人拐过几个比人还高的青瓷花瓶,在一处灯盏那里停下了脚步。琼先生掀开一块地砖,里面又是另一处密道。
      “这处可以直通公馆外,那里有车,前边还有。”
      他们继续往前走,而那玉兰公馆的秘密逐一被揭开——先不说那伪装成排水系统的浩大地下防空洞,就单四通八达的暗道都数不过来。卧房有暗道,走廊有暗道,花园有暗道,卫生间有暗道,就连烧菜的后厨也有暗道;藏武器的机关就更不用说,像什么窗帘,床头灯,五斗橱……乍一看平平无奇,挡板或拉绳一起,里面可能就是一把上了满膛的枪。
      “这些都是你修建的?”
      伊万诺夫公馆里错综复杂的“逃生路”饶有兴趣。
      “一部分是我修建的,其余是本身就有的。目前为止最血腥的一桩事要数两年前,那时候我都不在南京。几个上海滩租界的大使把一位高官的老婆和女儿轮了。当时这里可谓血洗,而那些人犯完案后就顺着地道跑了,一路带着成箱的金条畅通无阻至机场。”
      “你是怎么把这事盖过去的?”
      “因为我那时很有钱。”
      “真了不起啊。”
      伊万诺夫会心一笑,但眼神又转眼变得忧郁。他一边走一边看落地窗外的大雪,脚步变得拖沓缓慢,不知心里在想什么。也许是雪下得太大,也许是伊万诺夫的身影太过孤僻伶仃,那时琼先生觉得今年这个冬天格外漫长。琼先生努力从记忆里搜寻冬天的记忆,但想到的也无非是黑黢黢直立的针叶林,还有里面冻结的无趣与威严。他记得冬天的天空总是阴白,那里时常下雪,而冷风又叫雪四处飘散,笼罩住树木,河流,牲畜,叫它们在影子里肃穆。而伊万诺夫就生活在那种苍白的地方,也许隐居在一个木屋里,也许活在一处地窖里。
      这种人怎么会和窑姐子有关系,甚至与其结婚生子组建家庭?绝对不可能,所以伊万诺夫必然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伊万诺夫先生,无论王老板给出怎样的答复,您的女儿一定叫王佩爾吧?”
      “是的,我喜欢那个名字,听起来很春光灿烂。”
      “等回哈尔滨后有什么打算呢?”
      “没什么打算,只想退休带孩子,我不想干了,想摆烂岔。”
      喏,又在说怪话了。退休带孩子这种摆烂岔的话也能说得出来?高处不胜寒,伊万诺夫现在每行一步都是走钢丝,可没人能许得他这番退路。
      摆子这营生,以为想当就当?
      琼先生全当伊万诺夫说了个冷笑话,他往前走到末端一处墙壁停下来,转动墙壁上一处金鹰挂饰,那墙壁豁然而开。给铁皮保险门输了密码,后是一处和外部相通的书房,那里一派典雅,供着笔墨纸砚,桌上还有成套青瓷茶盏与飘荡清雾的熏香,和公馆其他地方格格不入。走了好一圈路,琼先生现在有些劳累。他瘫坐在躺椅上歇脚,而伊万诺夫注视着墙壁上挂的蒙古弯刀。
      “琼先生,您喜欢收藏武器吗?”
      “我?并不,这刀只是装饰品罢了,也是假货,估计轻得不得了。”
      琼先生半眯着眼睛回复,他已经开始盘算婚礼要定多少酒水。他在盘算,伊万诺夫向前取下那弯刀掂量了几番。躺椅摇晃着,琼先生算清楚了酒水数目,也算清楚了婚宴到底要定多少桌菜和多少束花。伊万诺夫站在一旁舞了个刀花,很轻松,毫不费力,不像拿刀,倒像是拿了一把餐桌上吃糕点的银叉子。伊万诺夫给琼先生一种错觉,他让琼先生觉得那蒙古弯刀很轻盈。琼先生没多想,站起身径直从保险柜里拿出一份公馆的平面图郑重其事道:
      “我不问你逃离南京的缘由,也不问其他事,只负责提供场地与一架两人座的轻型飞机。待从密道逃出后,你可以带着你的小孩乘机去哈尔滨。我为你提供舞台,至于怎么演戏就是你自己的事。武器和弹药都在库房,已经叫人拿来了。手枪,机枪,我这里都有。”
      “十分感谢,这已足够,那就请容我去做些布防。”
      “好,当下我们所做的一切,旁人都是不知情的,包括王老板。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伊万诺夫把刀立在桌子边走了出去,琼先生翘起了二郎腿,点燃了一支烟。
      伊万诺夫确实曾经被供奉上远东的神坛,但那也是十年前的事情。岁月不饶人,如今他虽然皮相年轻,但终究是老了,驰骋疆场的蒙古弯刀,再锋利也老朽了。他将退出争霸的舞台,而王行长就是唯一需要解决的难槛。琼先生盘算着,他估计伊万诺夫得花好些功夫,但不料烟还没抽完,伊万诺夫就进门来了。
      “这么快?小心些,届时丢了命我可不管。”
      “我走转了玉兰公馆一圈,找了几个地方布防,其他地方都好了。这是一箱轻型武器及其弹药,为了保证琼先生您的安全,请把它们放在红圈标注的地方。”伊万诺夫单手拿着一匣子武器,他指了指书房的几处,很轻松,不像拿武器,倒像是拿了一匣子孩童的玩具。“我大病初愈,很柔弱,还是使不了重东西。”
      “我以为你是成吉思汗呢。”
      “我从来不是成吉思汗。”
      “我倒是想做成吉思汗呢。松手吧,我把这匣子放过去,看似很轻。”
      琼先生接过箱子,他笑这匣子轻若鸿毛,他笑自己把伊万诺夫的命运想得太严肃了。可当伊万诺夫突然松手的时候,那匣子就像灌了泰山似的把琼先生的腰身都硬压了下去。铁皮边缘一举砸破了琼先生的手指,疼痛叫他本能地抽出手来,却他被伊万诺夫凝视。这凝视是一种悲悯,伊万诺夫在悲悯一个想做成吉思汗的人。琼先生睁大了瞳孔,他在人身上见过悲伤,悲痛,悲愤,却不曾在人身上见过悲悯。伊万诺夫神塑像似的目光柔和又冰冷,逼着琼先生一步步后退,他如神使递过弯刀,任凭琼先生反抗也要捏着对方手腕叫其强行握住刀柄。琼先生逃脱不了,他似乎被一个严冬裹挟了,他想将错就错,可是蒙古弯刀太重,他没办法承受这征战的重量,只能以强迫的姿势颤颤巍巍拿着。伊万诺夫把控着琼先生的手臂,像世俗命运提着一个木偶。
      “放开我,你这——”
      “嘘,琼先生,太聒噪了。”
      这世俗命运低语,他挟持琼先生握住那生命不能承重的刀刃。琼先生想要逃离,却被噤声;他想要挣扎,却为时过晚——世俗命运不听他请求,他早因对方的钳制而不受控制地将蒙古弯刀猛朝前方劈砍下去。
      “咔——!”书桌碎成两半,琼先生的手鲜血汩汩直流,伊万诺夫放开了他。蒙古弯刀“咣当”一声倒在地上,琼先生愣了半晌,而后如梦初醒,哈哈大笑。
      “琼先生,这是一个善意提醒。成吉思汗的代价很重,希望你可以避免崩坏的命运。”
      “伊万诺夫,这是我的未来吗?”
      “不知道,因为未来本身是一个无解的问题。”
      “你是一个很有威慑力的人,我尊敬你,但很可惜我没有下限和道德,为了赢可以不择手段,所以你唬不住我的。”
      琼先生从柜子里拿出红药水与绷带,他当一切都是玩笑,而伊万诺夫神情依旧。
      “我并非要威慑你,只是想提醒你。”
      “有意思,提醒我什么呢?成功地活着就行,你觉得我以后会死在哪呢?”琼先生对伊万诺夫视而不见,他正在往自己手上抹红药水,“我会安稳死在病榻上,被人挽留着,听他们冗长的罗里吧嗦。你?估计会死在战场。”
      “也许你我的人生结局会对调。你对我构建的幻想与偏见,又何尝不是你对自我的祈愿?”
      “我?不可能,咱俩走着瞧。”
      琼先生已经把手上的伤口处理好了,他把红药水和绷带丢进柜子里。伊万诺夫离开了,他丢掉了那把蒙古弯刀,好像丢掉了旧人生所有的负担。琼先生捡起那把蒙古弯刀挂起来,他似乎要把伊万诺夫摆脱的旧人生当作自己的新人生,却又全当无事发生。

      玉兰公馆里一面朝南的墙上挂着一幅油画,画里有一个东方女人。她卧躺在江水里似哭非哭,卖笑躲避着太阳。也不知道她多大岁数,躺在江水里供人观赏,画上些游荡的鱼虾也是掩耳盗铃。
      她是一个低等的窑姐子,几个铜板就足够,她是哀求和苦痛的化身,她仰望着画匠。
      “来这么晚?”
      那天是平安夜,一大早琼先生在二楼大厅已经等了许久。巨幅油画已经被取下来放在地上,但这约定好的画师怎么也不来,大概等了快一小时,对方才深一脚浅一脚踏雪来到玉兰公馆——画匠心情似乎糟透了,垂丧着脸,怎么看都是心不在焉。琼先生不知道这画匠为什么迟到,但他没问责。因为其余人要么就是没画巨幅油画的水平,要么就是没预约空闲。他不认识画匠,但听人说对方是顶负责的,接了急单一定会保质保量完成,所以才委托。
      今天是圣诞节,琼先生还有很多应酬的场合。
      “玉兰公馆接下来要举办婚礼,这不合时宜的画需要换掉。我本想拿下来扔了就了事,但这墙壁总归空着难受,所以就委托你画一副西洋圣母像。其余的小尺寸的装饰画不用太讲究,随便画点梅兰竹菊什么的装点。”
      琼先生回翻了下日历表,在“元旦”两字上画了一个圈。
      “一月一日给一个客人办婚礼,所以你这些活必须在那天前完工。考虑到你要熬油点灯画,画室的钥匙就索性给你,那里的行军床恰好可以供住宿。”琼先生隔空扔给画匠一把钥匙,打了个响指补充一句,“另外,今晚楼下有宴席,不要管,也不要去听闻,老老实实留在这画自己的东西。除了画室,其余的地方一律不得进入,也不得随意翻动,否则后果自负。尤其不要去三楼,不管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要去。三楼一整层都是总统套房,今晚有贵客。”
      画匠点点头,但还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琼先生不在乎这些,交代完事情就马不停蹄出了门,独留下画匠一个人。
      画匠看着那幅油画。
      自小生活在吉原的游女堆里,如今长大成人,好些熟悉的场景却还是忘不掉。画匠一眼就看出了画中女子的身份,也一眼就看出这画作出自一个男人之手。
      这男人和这女人是什么关系?她是他的朋友吗?她是他的情人吗?她是他的欲望吗?
      画匠觉得沮丧,他半跪在地上用卷尺丈量画的尺寸,心里却杂乱不已。他摇摇头,努力让自己定下心神继续测量那幅画,可却觉得眼前恍惚。恍惚着,他好像变成了画里的女人卧躺于江水里。画匠头脑发晕,他拿着琼先生给的钥匙踉跄起身,想去画室拿些东西,却听见大厅外脚步攒动。
      “这蒋中正真是过分,送别宴上人影都不露,甩过来一晚破房子当打发谁呢!”
      “王司令息怒,您先上楼看看这情况,那总统套房还是排场的,又宽阔又隔音,找窑姐儿也方便——”
      “别鬼扯了,我对他真是忍无可忍!琼先生呢?”
      “人在外面应酬,今天平安夜,明天圣诞节,忙得很呢,过不来。”
      咒骂和火气在门外爆发,画匠躲在厅门里不敢出声。大概过了好一会,他终于蹑手蹑脚出去,门外却一个人都没有。他回走到画室翻找好纸张,但用笔勾勒草稿的时候又听到了外面的喧嚣。
      “都别装模作样了,反正来的也没几个人,该打发的都打发走,墨迹什么?元旦一过我就收拾东西去天津,把宴席都撤了!”
      外面吵闹的声音忽远忽近,若有若无,画匠想要张望外面的情况,可画室死死严严,压根就没有窗户。他想顺着门缝张望,但琼先生“吃枪子”的警告又叫他不敢轻举妄动。画匠谨慎着,外面“砰”一声叫他心猛地一颤,他知道有人在外面踹东西。声音又起来了,画匠藏在那画室里屏住呼吸,落的每一笔都是颤动的。
      “咔哒咔哒——”画匠听见军靴踏在地板上的声响。
      “咔哒哒哒——”画匠听见有人在烦恼地转门锁。
      “开门,是我。”
      画匠打开门,见穿着军服的王司令站在画室外。王司令靠在门边,他觎着眼上下打量了画匠一番,苍白无力的话语从干涸嘴唇中飘荡出。
      “你果然在这画画。我已经无事了,你什么时候画完?”
      “我才刚准备开始。”
      “带烟了吧?借我一根,再借我些火。”
      还没待画匠反应过来,王司令先把手伸进他的衣兜里几下摸索出烟盒和火柴,而后点燃一支烟叼在嘴里。烟圈和淡淡的酒精味混合在一起,但是王司令也没抽多少。他不吭声地吸了几口,把烟按在桌子上熄灭后“噗嗤”一声笑了。
      “我烦得很。别的先不提,我今早在你教案里看到一样好东西,一封由女学生写的情书。真好啊,现在别人也知道你的好。要不今朝有酒今朝醉吧,反正活着就是烦心。”
      “女学生,情书,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别管了,以后再给你说,现在只有我们两个,想做什么都可以吧。”
      王司令紧紧搂抱住画匠,肆意妄为闻着他的头发,像拥抱着一个缴械投降的俘虏。画匠慌忙推开王司令,但王司令却一把关上门锁,硬拽着他走到那摆满颜料的桌子前。昏暗的光线里,王司令一手拂掉了桌子上所有碍事的东西,而后拽解下领带捆住了画匠的手。
      “我一直在想今早的事,你欠我的。”
      王司令一把将画匠扑到桌子上。颜料洒落,欲望肆意,他死死俯视着画匠。到底是谁疯了?画室像一个黑色的密室,黑色的天花板,黑色的墙壁,黑色的桌子,黑色的画架,黑暗剧烈晃动着,就像画匠痉挛失控的身体。他在匍匐,他在下坠,却看不清对方的眼睛。
      他是他的朋友吗?他是他的情人吗?他是他的欲望吗?他变作画里的女人,对方变作老虎,于是他仰望着老虎。
      事到如今,他们二人越走越远,也越来越没什么深刻的联系。作为一只和广阔世界绝缘的麻雀,他终于沦落到了一种类似女人的处境。黑暗里画匠睁大眼睛,不了解也不明白,就像现在他压根就不知道老虎怎么了。可能是因为生气,也可能是因为别的,可在那一次又一次的进攻中,他却只感到悲伤。
      “抱紧我吧,抱紧我……”
      拥抱着,他们两个像濒死的人一样纠缠在一起,好像世界末日要来临了。洪水泛滥,诺亚方舟漂浮在海上。潮水退散,干旱的堤岸变得湿漉漉一片,画匠早已变成了一幅画。他直白地被人平摊在桌子上观赏,没有遮盖,没有掩藏。肌肤在颤抖,骨头在颤抖,血肉在颤抖,魂魄在颤抖。呻啊,吟啊,想要摔下桌子滚到地上,可王司令却一把扯下遮盖画框的布单包裹住他的躯体,抱着他走向三层楼。
      “去卧房吧。”
      他真没出息,甚至没有做丝毫反抗,只是庆幸王司令把他抱在怀里。纵得未来分别,今日至少可以留住他。以后他们又要各自去哪呢?画匠不知道,只清楚自己被扔到床上,又被粗鲁搂进了怀抱。好吧,这样也好,欲海沉浮,当个容器,今晚什么都别管了。一次,一次,又一次,快感与战栗,伤痕与痛楚,都是禁忌背德的。高拍的潮水冲刷着理性,床榻在晃动,世界摇摇欲坠。喘息的时候他在黑暗里瞥见了床头灯的雕刻——亚当和夏娃搂抱在一起,但那伊甸园的蛇缠绕着他们的胴体,似乎在强迫他们融为一体。
      “不要背对着我,转过来,我想看着你。”
      传教士又是神职人员,又是某种姿势,王司令把画匠翻过身来,抓住对方因为刺激而僵直的双腿。这欢乐又是创造又是毁灭。分不清时间,但他们确实已经做很久了,释放了一次又一次,床单碎裂褶皱,画匠能感受到强烈的收缩,也能感受到对方身上掠过的风声电流。王司令俯过身去打开了床头灯,突如其来的光明叫画匠畏惧。他抚摸着那赤裸蜷缩的人,从湿漉漉的脸庞到下巴。他甚至没有抽出身来,他们两个还尚且嵌合着。
      “让我好好看看你吧。”
      这么些年的黑夜,他们中途从不开灯,所以他们从未见过对方这般凌乱不堪的模样。
      “第一次的时候我就想提灯看你,但那时候没胆量。后来你又不喜欢,所以也作罢了。如今就这一次,你不要指责我。”
      王司令轻笑几声,和画匠挨得无比近。他以为画匠会抗拒,却没想到对方紧紧搂住了他的脖子颤抖,好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该死,我们两个都太该死了,我要喝酒。”
      画匠颤抖着将王司令一把推倒在床榻上,而后骑跨了上去。昏黄的灯光映衬着画匠的肩膀,他见画匠拿起床头柜上那半瓶葡萄酒抿了一口。他想说些什么,但画匠吻了他,于是喉咙转眼就涌上一股酸甜气息。床榻又在晃动了,但那坎坷的动作做得并不舒服,与其说是在给予生理刺激,倒不如说是在弥补心理遗憾,王司令躺在床上欣赏着画匠晃动的身体,回想自己早上在教案夹子里看到的那封匿名情书。
      那情书不用核查就知道是一个十几岁的人写的。她说自己是画匠的一个女学生,却又用幼稚慌乱的文笔掩饰她的真实身份。全是些不切实际的揣测和白日梦。她幻想画匠来自一个家教良好的书香门第,幻想他深情款款,过往清白。王司令心里并没有什么波澜,但他又觉得好笑,又觉得羡慕遗憾——他羡慕这情书里的大好青春年华,遗憾他们不曾好好珍惜的少年时光。
      画匠精疲力竭了,他倒俯在王司令身上。
      “轰——!”
      夜深了,窗外响起一阵熟悉的轰鸣声,那是平安夜欢庆的烟花。有的烟花高高攀登向天空宣战;有的烟花则在空中留下缤纷的痕迹,仿佛一开始就凋零了。从窗内望去,恰好映衬了冬树光秃秃的枝杈,倒叫那些烟花成了绚烂灼热的花朵。画匠躺在王司令怀抱里嘟囔了几句,懵懵懂懂睡着了。王司令叹息一声,把被子拉过来盖在画匠身上。
      “如果人生重来,你还会选择我吗?”
      画匠不回答,他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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