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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第 65 章 ...

  •   人性和感情有什么用?问题在于这名利场的位子谁来坐——他,王司令,还是伊万诺夫。
      “凭谁问消息,炮声报敌情。城外方酣战,烽火逼帝京。可恨夺我屠龙剑,厩马闻风空嘶鸣。苍天呀,我本当慷慨阵前死,却为何欲死不得战不能?”
      吹口哨,喝彩鼓掌,屋外雨幕孤寂交错,秦淮河梨园的戏台上倒是喧嚣热闹。下雨天,听潮剧,能吃点煮熟的花生米已经算美事,但琼先生比中国人还会享受。在那袁崇焕上台子左右走马时,琼先生招手把戏园的堂倌叫来,暗下塞了张票子,吩咐他送那碟煮花生米到旁边酒家过热油炒了,而且嘱咐要猛火炒,炒得火星子把锅烧穿。
      “洋大爷,您是懂看戏乐子的。”
      堂倌恭维,忙不迭就踹了票子走,等回来时那花生米已是泛着油光。梆子声响起来了,琼先生开了瓶,烧酒淋在花生米上呲呲作响冒白烟,和那雨打在蒿草里似的。琼先生拿指头碾那酒鬼花生,蜕了皮后一颗一颗往嘴里送,而台上的袁崇焕显得愈悲凉了。
      “无来由,一副铁镣锁手足,千里驰援反成罪名。真是天意难测高难问,风云顿变雷霆窄惊。眼见内外交危祸将至,好教人满腔悲愤恨难平——”
      枷锁套下,长城垮了,袁崇焕死了,台上戏子朝天不甘叹息几声,帷幕终落了。中国人们站起来鼓掌,琼先生也站起来鼓掌,但他此举不单是为敬佩袁崇焕之死。散戏的时候,琼先生摇头晃脑哼唱“满腔悲愤恨难平”,踏过满地果皮瓜子狼藉,怡然自得开伞上青石板道。走到河边,游人寥落,唯独有的几个也举着伞疾走,而琼先生倒还沉浸在刚才的剧目里。滴落的雨水淋湿琼先生的鞋,他的思绪顺着史书回溯穿回1622年——彼时袁崇焕往京城觐见明熹宗朱由校,御史侯恂破格提拔其在兵部任职。随后金军攻陷广宁,袁崇焕上言称只要给他足够的兵马钱粮,他一个人就可以镇守山海关。
      想完1622年,琼先生又把历史向后翻越三百年。1922年,有一个叫伊万诺夫的人也向苏联毛遂自荐,于是苏联交给伊万诺夫一堆残兵败将。十几年伊万诺夫打遍远东,并且几乎是靠着一己之力设计了那条著名的“远东大防线”。
      远东大防线,这又是一处长城。从海参崴横跨蒙古蔓延到□□,以节点与边线为骨架,以兵团炮火为血肉,地理位置跨度这么大,但这条防线在全力进攻时连续改变布列形态后依旧能保持原有的防御性,这是何等可叹的伟大工程?再说这十几年的日日夜夜,伊万诺夫和远东大防线共同精准运作,没有犯过任何一个战略方面的错误,没有偏离任何一处对敌人的判断,没有输过一场仗——
      想想看,十几年,没输过一场仗,这是什么概念?
      “唰啦啦”,雨下大了。天上的雨如刀剑飞入秦淮河,琼先生感慨,而他四周早已是积水。他眼镜上布满雾气,抬头远眺,那远处的山峦也潜入翻腾的雨里。雨势太大,梨园似乎闭场了,而琼先生还在沉思袁崇焕的故事,似乎又有了当年在哈佛红砖图书馆一字一句整理《明史》的兴趣。
      是啊,袁崇焕的故事还没有结束。1629年,皇太极率领军马一路势如破竹直抵北京城下,袁崇焕被迫千里驰援。可那崇祯生性多疑,加上朝政谣言四起,遂认定袁崇焕要谋权篡位。崇祯质问诛杀毛文龙、引兵犯阙等事件,袁崇焕难以回答,遂招帝怒,并被处以凌迟之刑。明末张岱在《石匮书后集》中描述了袁崇焕被凌迟的惨状:

      遂于镇抚司绑发西市,寸寸脔割之。割肉一块,京师数万百姓,从刽子手争取生噉之。刽子乱扑,百姓以钱争买其肉,顷刻立尽。开腔出其肠胃,百姓群起抢之,得其一节者,和烧酒生啮,血流齿颊间,犹唾地骂不已。拾得其骨者,以刀斧碎磔之,骨肉俱尽。

      3543刀,袁崇焕被渔网网住,刽子手一刀一刀将渔网里鼓出来的肉割掉。这是大明历法最严苛的凌迟,而袁崇焕就是这么死的。刑场里,人们捡拾袁崇焕的血肉,而直到明朝灭亡,他们依旧认为袁崇焕通敌卖国。
      “一生事业总成空,半世功名在梦中。死后不愁无将勇,忠魂依旧保辽东。”
      袁崇焕之遗言像给伊万诺夫的命途作了注解。虽然苏联不是大明,斯大林不是崇祯,但可惜伊万诺夫是袁崇焕。“下无僭越,上无牵制”,琼先生实在是熟悉不过。这种权力构建形式在打仗时是必要的,因为只有这样的绝对服从才能保障军队有条不紊地指挥与行进;但若是军政合一,把这套规则引用到政治权力上来,那便是危险至极的。狡兔死,走狗烹,放眼中国千百年官宦史,构建这种权力构建形式的人几乎无一例是好下场,因为“下无僭越,上无牵制”会使得“藩王的地方统治权力大于中央;将臣的地方统治权力大于皇帝”。无论哪种情况,其结局必定是绞杀,轻则满门抄斩,重则株连九族。
      由此一来,万般皆是错,斯大林不可能废了伊万诺夫,但伊万诺夫招惹政治迫害几乎是必然的。可惜,可惜,伊万诺夫,真可惜了。
      “伊万诺夫,你这个袁崇焕式的悲情英雄人物,你的宿命无外乎战死沙场,否则就是身败名裂。但这有何不好?”
      感叹来感叹去,琼先生又不觉得伊万诺夫有那么可惜了,毕竟“飞将军”这种传奇人物要是老死于病塌必然更加可惜,还不如殉烈死于英年壮势。
      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由此死了必然是最好的。
      “轰隆——”
      天边打雷了,乌云如汹涌波涛,总统府映衬着古寺,古寺映衬着秦淮河,南京城在雨里影影绰绰。琼先生撑着伞独自低声演讲,仿佛面前坐满了学生,而这雨就是教室课堂。
      伊万诺夫当下在东北的风评并不好。满洲国成立,苏联从哈尔滨撤出去了,而日本全盘接手,整个东北都乱成一锅粥。大街小巷,全是东北人对日本人暗自的骂声,以及他们对伊万诺夫的骂声。东北人骂日本人不需多说,但他们骂苏联人也合情合理。相比日本人,也不是说他们对苏联毛子的印象就好到哪里去,毕竟沙俄时他们拿着大马刀在街上乱砍,还逼着清朝割地,这些旧账东北人都记得清。然而日本还没上来几天,哈尔滨就发生了好几起零散的“屠杀案”,于是大家又开始挂念起苏联毛子的“好”了。
      伊万诺夫还会压制下为非作歹的俄国人,甚至派人在街头发救济,那日本发吗?日本当然也发,但他们发的是日本国旗,连带的还有“王道”传单,上面宣扬占领哈尔滨是何等正义,满洲国成立又是苍天何等正确的旨意。
      想到这,琼先生觉得越好笑了,他在雨里嗤笑出声来。
      可怜的中国人,他们有什么好骂的呢?仁义,他们自以为是的真理,也不过是千百年的那套伦理纲常,而现在他们要用自己这套真理去批判苏联人。国家立场不一样,哪来的仁义?琼先生是绝对不可能被这中国的“仁义”困扰的,所以他开始蔑视这南京的雨了。然而提及中国,他又保留着一种极其复杂的同情,因为他这个美国人对中国了解实在是太过深刻,乃至于有时会不自觉把自己代入成“中国人”。
      琼先生是个绝对的“中国通”,比所有混政圈的人都通,可谓“汉学专家”。
      中国通,汉学专家,那得通到什么程度,学到什么程度?混政圈的好些是军人出身,但琼先生其实是个正儿八经的“文人”,“学者”。在从政之前,他在哈佛历史系念博士,研究方向是“明史”。所以说,明朝官宦制度到底启蒙了琼先生什么?
      权力。
      张居正、袁崇焕、魏忠贤、崇祯……黑白脸谱,你方唱罢我登场,这些史书上的人物让琼先生意识到“权力”于中国之无穷广阔。权!权!自有朝政,中国上下五千年都围绕着一个“权”字,世上简直没有比这更能验证“权力猜想”的地方了。
      由明朝,看今朝。琼先生对中国的研究越来越深入,也越来越沉醉。四书五经,倒背如流不在话下。朱熹,王阳明,讲得头头是道。中国,君君臣臣生生死死,真是哪里都能体现“权力”。紫禁城建筑的权力设计意图?琼先生知道;岭南家族祠堂的父权构建?琼先生知道;别的不说,就连这秦淮河边的窑子体现了权力的哪些部分,琼先生都能说出些门头道理来。
      要不然呢?十几年的故纸堆可不是白钻的,披星戴月的批注可不是白做的。琼先生做权力政治研究的劲头可真比得上当年的司马迁和曹雪芹,荧光照雪,批阅十载,这钻研精神简直可歌可泣,好些中国学者都是比不得的。琼先生是个绝对贯彻功利主义的人,他认为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所以从来不记自己认为无用的知识。他给自己的定位是“中国通”,由此“美国的知识”在他看来便是无用的。
      权力,实在是太让琼先生着迷了,但他的着迷又有“贪图”,又有学术上的“好奇与求真”,而后者时常压过前者。面对中国风云,琼先生清醒又算计,所以他一直过得特别好,物质上也罢,精神上也罢。
      这名利场的位子,谁来坐?他,王司令,还是伊万诺夫?
      等后天,中美苏三方紧要人物都要去叠翠楼,而这是要合影见报纸的。阅兵式已经过去了有几个月,不久后国庆节,南京军事院顾问就任典礼就要召开了。鉴于之前在西南的利益合作,王司令要想立稳脚跟,必然会想方设法讨好美国。
      王司令必定与苏联交恶,苏联肯定不会把票投给他。
      啊,王司令,当年那个王督统。
      想到这个变数极大的狡猾人,琼先生就觉得头痛。琼先生是不怯伊万诺夫的,他知道怎么用以往的经验理论去应对“袁崇焕”。但是对王司令,他怎么都无法把这个人归纳为一个“特定的历史人物”。他好像永远在变,永远拿捏不准,根本猜不透他的心思和立场。今天变一朝,明天又变一朝,来来回回着实令人精疲力竭。
      再加上之前阅兵,这人还知道了他和宋美龄的事——
      一想这个,琼先生更头疼了。他确实懂“权力”,但王司令似乎更胜一筹,毕竟这人是从老北洋政府的泥潭里一路政斗上来的,如今还能强行在南京国民政府立足,傻子都知道不是简单人。
      王司令不是军阀,王司令和他一样都是“黑心生意人”,所以他明里暗里都称这人为“王老板”。“王老板”是清楚人,审时度势,他必然是亲美的,否则他也不会主动找美国合作。而且现在还有川渝陷阱,还能将他一军。如果他要和美国对着来,那就拿他的家底威胁。
      琼先生心中暗想,最后撑着伞回了自己的住处。但没想到刚去,就在屋檐下发现了一个候着的小兵。琼先生认出来了,那小兵叫“赵狗子”,日常专门负责给王司令通讯跑腿的。
      “琼先生,您可来了,我等了好半天。今天司令说下雨好闲情,就在瞻园摆了棋局恭请您赏脸去一遭。饭菜备好了,就等您来呢。”
      赵狗子没穿军装,一身短裤马褂便服,和街边那些玩闹的少年没什么两样。
      “可他没提前通知我。”
      琼先生有些狐疑,怀疑这暗藏着什么计谋。
      “司令说了,您和他是朋友。一时兴起,旧友相聚,这种不正式的私下场合是不需要提前通知的,叫了您,您跟着我走便是了。”
      赵狗子作了王司令交代的解释,琼先生思量半分,想不出对方要陷害算计自己的理由,遂换了身便捷长衫同去了——他的穿着都是因地制宜,颇有讲究的。如今这场合,穿了这身行头,必能拉近些他和王司令这个中国人的距离。
      瞻园,这地方琼先生也是熟悉的。明朝初年,朱元璋因念功臣徐达"未有宁居",特给其建成了这所府邸花园,世事变迁,如今瞻园是南京国民政府内政部机关所在,也是王司令办公和暂居之地。穿越雨幕进了园子,琼先生闻到了扑面而来的桂花香气。他顺着香气寻过去,只见一处亭台旁边缀满了橙黄色的桂花,那饱胀的花穗子像要爆裂似的,星星点点散发芳香。
      “琼先生,虽不是黄梅,也非夜半,但我这也是‘闲敲棋子落灯花’了。”
      楚汉两方象棋已经摆好,棋盘上确实落了好些桂花,而王司令正在石桌边等他。
      “阴雨天,又是懒散惰怠的下午,确实该有听雨下棋的玩乐。许久未玩象棋,怕是有些生疏,若有不周,就请王老板海涵。”
      琼先生笑回,整理衣襟坐定,而王老板做了个“请”的恭敬手势,而后拿来一烧酒盅把花雕满上。琼先生拿过,发现上面飘着些桂花残屑。
      “这花雕是前些年收了月桂酿的,而下恰好快是中秋,拿来庆贺也颇为应景。”
      “王老板好雅致。您瞧,好些雅的东西,离开中国就没那意思了。下棋也好,看戏也罢,都得在这地方才有的兴味。”
      两人言笑客套几句,交盏后碰杯。琼先生把那花雕一饮而尽。他掂量了一番那棋子,沉甸甸颇有分量,而那质感也不像是木头做的廉价货——这是货真价实的象牙棋子!看这工艺,看下面的匠人篆刻,这分明是——
      琼先生那收藏癖钻心挠火,而王司令看明白了琼先生之意,遂笑解释。
      “琼先生好眼力,这可是大明成祖朱棣派工匠造的御棋,王某幸而得。我知道琼先生您是研究这个的文人,若您喜欢,这棋子就送您了。”
      人性皆贪婪,但王司令实在是太会投其所好了。他知道琼先生有研究大明的狂热,送礼都专挑这贵重东西。见琼先生爱不释手抚摸那棋子的纹路,而王司令又顺水推舟言说。
      “您和我交好,这好东西以后还多了去。咱中国人最知道这什么东西值钱,什么东西不值钱。您与其费尽周折去街坊淘那些假的,还不如直接从我这问问。所以明天叠翠楼之约——”
      好,话说到这份上,王司令的意思已经够明了。今晚叫人来聚,也不过是想提前贿赂好把之后的事情商定——他绝对是亲美派。
      吃定王司令,吃定中国,琼先生胸有成竹,胜券在握。
      推杯换盏,酒过三巡,琼先生脑袋被月桂花雕灌得晕乎,而那副朱棣的棋子把他彻底收买了。三下两回合,杀他一片兵马,博弈来去,也无非是“赌”。见对方走一步马,又来当头炮,左思右想,直呼“妙哉”。下雨天两人对弈,神仙似的潇洒,偶时剑拔弩张,弹落的棋子震得飞跳。
      “琼先生,这棋您还是差点意思,又输了!”
      酒酣,王司令嬉笑怒骂,虽然输了几回,但琼先生觉得真真尽兴。他在美国是不可能找到这样深谙棋趣之人的,只有在中国才能畅快。带着尽兴的心,琼先生又同王司令杀了几局,最后他谈起李清照“赌书泼茶”之典故。
      “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既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下雨天以酒代茶,赌书泼酒为妙,我若输了,自罚三杯,王老板亦是。”
      琼先生较真,王司令不好推脱,于是又一处赌局开始了,而这回琼先生可真没输过。二人比《论语》,琼先生如数家珍,而王司令节节败退。一来二回,这下轮到王司令喝了不少,似乎也略略有些上头。他哈哈大笑,冒着酒气指着琼先生言语道:
      “您可真有两下子,琼先生,我对您是真真刮目相看了。这下不等另一朋友来,我俩都要醉翻在这桂花亭子里。”
      “醉?醉有何妨?寒江孤影,江湖故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王老板,先干为敬!”
      比起美国那些龇牙咧嘴乱吼的乡村酒馆,中国划拳吃酒也是颇有讲究的。一字为“一夫当关”;二字为“双喜临门”;三字为“三羊开泰”;四字叫“四季如意”。五魁首,六六六!君义、臣行、父慈、子孝、兄爱、弟敬,谓之六顺也!七个巧,八大仙,九龙蟠珠,十全十美——人生死而无憾了!
      喝这么多坛花雕,这王司令到底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
      他们两个原先确实在谈生意,但等后边喝酒的时候,两人似乎都不约而同静默了。醉眼朦胧里,琼先生只觉得王司令也活得苦闷,而他也不是全然潇洒自由的。他倒想问王司令几句,想问问“他是哪个史书上的旧人物”,但那时雨里有一人穿着长衫撑伞前来,遂也没问到。琼先生见那人也进了亭子,收了油纸伞,中规中矩同他们坐在桌子旁。
      “路上车马延迟,二位久等。而且我之前没穿过中国这种传统服饰,总觉得不甚习惯,走路似乎都别扭了。”
      “伊万诺夫,你可来了!都说毛子能喝,给你单独来几坛?摆上棋,同我们一齐斗书如何?”
      “不行,酒精过敏,实在是不行。”伊万诺夫招手,“而且你们说的这些诗书,象棋,我都是不懂的。我的汉语没那么高深,只能勉强应付些日常交流。”
      “瞧瞧我这个人,有来客都不知问候。你是谁?”琼先生硬把自己撑起来,摇摇晃晃对那来者发问。
      “伊万诺夫。”
      “你这怪人,倒是和袁崇焕同名了!”
      琼先生不知“此伊万诺夫乃彼伊万诺夫”,他以为就是个重名的人。他硬拽住伊万诺夫吆喝,伊万诺夫身手矫捷地推开琼先生,而后又离远了几步站在王司令身后。
      “别刁难他了,琼先生,他也是我叫来作客的,明儿还要和我们一起去办公事呢。”
      相比琼先生,王司令还有些清醒意识。他也强撑着站起来为那来客解围,而琼先生不依不饶。他问伊万诺夫前来瞻园做甚,伊万诺夫如实回答。
      “只是应老虎之邀前来南京游玩。本来是想早早了结的,但又觉得总是生活在严寒的气候里,算白白来人世一遭。不来看看温暖的地方,总是可惜。”
      呵,这不客气的伊万诺夫,这世上所有人都算计得要死要活,他倒坦荡说自己是来游玩的!
      “你这人有意思,到底是谁?”
      “我是伊万诺夫。”
      “哈哈,不要撒谎了,伊万诺夫怎么可能是你?”
      人醉酒就变得肆意妄为。片刻内放下假面的琼先生显露出了那种鹰相,而王司令也有些不管不顾的虎相了。他们两个都开始诘难那来客——伊万诺夫早就失去了所有野性,由此压根没有半分兽相,看模样只是一个随和的人。
      “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只是为了游玩。我现在什么都不想管,唯一要做的就是期待明天,明天过后又是另一个明天。趁我活着,我要到处尽兴游玩。”
      明天,明天又有什么好期待的呢?
      当天晚上琼先生几乎是醉到被人架出去,而王司令似乎也好不到哪去。他被人送到住处,衣服鞋子都没脱,倒在床榻上无意识闭眼,等到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他慌里慌张爬起身,想到今早上才是要事——中美苏三方紧要人物都要去叠翠楼,而这是要合影见报纸的!
      完了,完了,他宿醉,还一觉睡到现在,真真是顾不及形象打扮了!
      气归气,琼先生还是得抓紧时间赶路。他慌忙收拾好东西,一股脑塞到叫来的黄包车里边。等火急火燎赶到,琼先生见中美苏三方的其他人都候着,唯独不见那东道主的身影。哦,东道主王老板今早也迟到了,因为他昨晚也喝高了,也睡过了。
      这好家伙!那袁崇焕呢,那苏联的伊万诺夫呢,难道也喝高睡过了?
      拍照的记者已经陆续到齐了,那镁光灯的摆设也架在了秦淮河边。叠翠楼是南京最高档的一处馆子,但再高档,琼先生心里还是焦急。他环顾四周,左右打量也不见王司令的身影,更别说那“神秘莫测”的伊万诺夫了。他四处搜寻好几番,最后也没看到人影,倒是见了昨日那个“伊万诺夫”——周遭人都焦虑,而伊万诺夫反倒是自在悠闲,拿着一把纸扇子靠在河边石阑干扇风,时不时看看秦淮河里摇尾巴的锦鲤。
      他是伊万诺夫吗?他太年轻,太自在,太挺拔,和琼先生脑海里构想的“伊万诺夫”截然不同。
      单考虑年岁和战龄,伊万诺夫也应该是个满脸杀气,甚至还长着酒槽鼻,肚子大凸出来的男人。想想和他同一批出来的知名人物一个个几乎都如此,哪来这颀长身形呢?再者今日这是外交场合,为了宣扬军威,伊万诺夫今日必定会穿军装露面,走路可能都是外八字,怎么还能这般轻飘飘拿着扇子晃悠?
      所以,琼先生还是没把眼前这个人当作“袁崇焕”似的伊万诺夫。
      “喂,你是来打杂的吧?”琼先生朝伊万诺夫招手,“问一句,你们司令还没到?”
      “对,我是专门给司令擦鞋的。我们司令是个很挑剔的人,他每走一里路,鞋子就要被人擦一遍。琼先生,请问您说的是哪位司令?”伊万诺夫笑着补充了一句,“今天来的司令很多。”
      什么胡说八道的,什么叫专门给首长擦鞋的?难不成那伊万诺夫真是个极其挑剔的人,走一里路都要下属蹲在地上给他擦军靴?琼先生疑惑,但还是回复:
      “我问的是苏联的远东司令伊万诺夫。”
      “他早来了,甚至还去四周转悠了半小时。”
      “那你们咋不招呼他上去入座?王司令怕也要迟来。”
      “哦,我就知道你们都喝高了。喝酒总是误事,但这没关系,远东司令可以先看看河里的锦鲤。”
      琼先生二丈和尚摸不清头脑,他不知道伊万诺夫半天在说什么屁话。正纳闷的时候,那王司令风风火火脚踏自行车前来了,他黑眼圈深重,好像沧桑不少,不清楚昨晚都熬夜做了些什么。
      “不好意思,我来迟了,我连夜处理了些事务——”
      “王老板,快别说了,先来合照吧,这些记者都等厌了!”
      琼先生赶忙把王司令拉过来,而王司令又把那“专门给远东司令擦鞋的小伙子”拉了过来,还让他站在自己旁边。琼先生问王司令这是做什么,王司令倒纳了闷。
      “这位是伊万诺夫啊,苏联的军事顾问,我以为你们昨天已经认识了!”
      王司令满脸疑惑,琼先生大惊失色,而伊万诺夫扭过头去偷笑。摄影师招呼,三人换上严肃表情,于是咔嚓一声,一张南京秦淮河畔的合影便定格了这个知名又不知名的历史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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