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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第 6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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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饭桌酒局乃战场,别说昨日宿醉,凌晨办公,累得脑瓜子嗡嗡响,今天就算天王老子拿炮弹把南京城门炸了,也得伺候。
窗外烟雨,风光绮丽,一脸假笑,“咔嚓”一声。等那镁光灯一闪,而后就上那叠翠楼作一杯一盏。“绕水恣行游,上尽层城更上楼”,饭局摆了,酒场定了,满汉全席依旧上桌,什么绿的红的黄的花的咸的甜的酸的辣的清的腻的,哗哩哗啦地依次摆门儿坐定;而后那拿琵琶弹秦淮小曲的,说书念快板的,梨园子唱戏的耍杂技的,全吆五喝六上来,看得人眼花缭乱。
够给面子吗?真给足了;排场吗?排场就对了。喜迎四方客,笑作三陪人,高脚杯子一摆,青瓷瓶子一拿,王司令这中国东道主的劲儿遂摆上来了。他环顾一周,抱拳恭迎道:
“诸位,来了都是客,今天别的不多说,先上酒招待。”
琼浆玉液化作涓涓细流,转眼间那成人男子巴掌大的高脚杯就满了。琼先生看着那杯子傻眼,但还未等他推脱,那迎宾小姐就先笑吟吟把杯子递到他口边,
“琼先生,侬躲到哪过去啊?杯满了,一口闷,英雄好汉,啊是地呀?”
汾酒烈,一杯闷下去人就真没了,只是耳边美人左一句英雄右一句好汉,王司令又煽风点火劝酒,不喝是绝对过意不去的。人这么多,东道主也发话了,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咬牙切齿把一杯汾酒灌下去。辛辣穿喉,荡气回肠,一杯下去琼先生就立刻上脸,再接连几杯就瘫软在了桌边。王司令赞叹鼓掌,连连吆喝。
“美国人,牛的哇!俄国人也能远近闻名的能喝,快给远东司令赏一个!”
被点名的时候伊万诺夫正拿着筷子研究那“活珠子”里半胚胎成形的东西,见酒杯子递过来,照旧笑说自己“酒精过敏”。听闻王司令依旧不依不饶劝酒,伊万诺夫眼睛一转耍了个心眼,道自己要先去外面找个地方洗手,而后就再也不见踪影,不知道搁哪条巷子遛弯去了。
“嘿,这滑头的老小子,一说喝酒,跑得比子弹都快!”
王司令心里嘀咕,但他知道少伊万诺夫这一个“漏网之鱼”也并不妨碍他的计划,因为酒至中旬时人已经喝疯了,尤其那俄国人。一群醉醺醺的老少毛子拎着酒瓶满场胡耍,疯疯癫癫,大汗淋漓,满脸醉红,青筋暴突,最后弯腰呕吐,杯子也不要了,吐完拧开酒瓶继续嘴里灌,“吨吨吨”似喝凉白开。等灌完,二话不说又开一瓶,抱在一起满嘴脏话,翻上桌子“乌拉乌拉”打醉拳,而后就开始扬言要打日本了。
“他小日本算什么东西,苏联远东线隔着江成排炮弹飞过去,一周内打下东北——中国就得跟在苏联屁股后面走!”
大约在朦胧里听了俄国人的话,美国人来劲了,死撑着站起身凿凿言:“不,中国得跟在美国屁股后面走!”
“跟着苏联走,要不就飞炮弹!”
“跟着美国走,要不就没钞票!”
“跟苏联,中国要成为苏联!”
“跟美国,中国要成为美国!”
两岸猿声啼不住,群魔乱舞耍酒疯。见此景王司令满脸笑意,先倒了酒端过去和满桌的俄国人各碰一杯。
“哎,老大哥,这炮弹可飞不得。当下东北危难,就求你们这枪炮耀武扬威的,千万别让中苏起矛盾。当然,要能仰仗着远东大防线压着点日本在东北的动静,那就再好不过了。中苏都是朋友嘛,交好打紧。”
“王司令,你想从我们这求得一张选票?你担心我们会投张学良作军事院顾问,而不是你——”
“哎呀,可不是么?王某就挖空心思想这点名利呢!”
听闻此话,王司令一拍手,赶忙又满上一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满洲国已经成立,东北全境沦陷,这是对中国亮起的红灯警报,当下选“奉行不抵抗政策”的张学良上来岂不是完蛋?然而对于军事院顾问提名,苏联现在还没明确信息,伊万诺夫也不透露任何风声,兴许他们是真想投了张学良上台,缺了苏联这张至关重要的票,到时又如何是好?
嘻嘻哈哈打了几个圆场,王司令圆滑地把话题带了过去,也终于深刻见识到毛子酗酒是如何知名恶劣。如果他现在没别的事,他一定会好好欣赏毛子是怎么耍酒疯的,但他现在顾不得。聊完苏联那边,看美国官员也东瘫西歪倒在桌上,王司令遂托着酒盘挨个凑过去聊天。
“哥几个今日玩得可尽兴?咱中美交好啊,这年成谁和钱过不去?之前说的合办中美银行,应当是没问题吧?”
“肯定没问题,美国是世界第一大国——”
嘟嘟囔囔的,这些被王司令奉承爽了的美国人满口答应,随后又和王司令打趣。王司令心里大约清楚了对方的立场,最后又托着酒盘子转到琼先生身旁。
“琼先生,可还能再来一杯啊?”
“喝,有钱同赚,中美万岁!”
短暂还魂后,琼先生又半死不活“昏厥”了过去,王司令哭连连敬佩对方这死都精明的商业头脑,也侥幸对方的爽快。
“琼先生,日后还得多仰仗你这贵人呢。”
真不能再拖了,当下如果没了琼先生帮助,王司令是真要处于“绝境”了。“一二八”大阅兵结束后,王司令和他带的川湘军算是正儿八经入了国民政府的军营,这算“融蒋”,也算“逼蒋”,所以这就涉及地方和中央,以及他和蒋中正之间的权利分配问题。只是对于“权力”,蒋中正史书读得也透,所以是万不可能让“下无僭越,上无牵制”这种祸患发生在南京的。他先将了一军,由此自王司令入那瞻园办公,“国民政府财政部长”这官衔就下来了。
打仗需要钱,带兵需要钱。行啊,姓王的自成都来南京不是好生能耐么?现在就给他这能耐人一官半职,这国民政府头顶上千百万的财政窟窿就交给他补。补得上,他就是民族英雄,补不上,迟早找个机会把他办了。
混迹政坛多年的“大买办”蒋中正的确是会算账的,虽然阅兵受了“落马之辱”,但招王司令进来属实是一笔划算买卖——放眼现当下归顺南京国民政府的这些人,哪个又能当“军阀”,又能当“财神爷”?买办,国民政府财政之毒瘤。这些人借助外国殖民势力在中国赚取巨额利润,对中国百姓进行经济掠夺,个个挂羊头卖狗肉。做空股票,低收高卖,诸如此类的恶劣行为严重打压中国实体经济发展与工业发展,然而这些“大买办”根本打不尽。说白了,“蒋家天下陈家党,宋氏姐妹孔家财”,这控制中国政治和经济大动脉的“四大家族”全是大买办,所以当下一窝打掉根本不可能。
公章送到王司令手里,刁难,考验,那时候已经无关紧要了,因为这千百万的巨大的“大窟窿”里面包含的东西太多了。兵晌?“一二八”结束后,像嘉龙那样的士兵官都没领到一分钱,而其他底层兵的抚恤金更没有,如此下来,发生兵暴是迟早的事;军备?若是中日再度爆发战争,中国这边可能连个枪炮子弹都拿不出来;东北?“不抵抗”是万万不能的,总得想办法……
左思右想,王司令又一次大胆了。买办打不尽,那他就推翻重来,直接在美国贷款的基础上成立交易透明的合资银行,而他亲自入董事会当行长。
多么离谱,他一个在川渝做“土匪”的,现在居然要在南京当银行行长了。
王司令想到这点每每都要发笑,但更多的还是愁。愁啊,真令人愁,这“财神爷”真不好做。茫茫压力如山倒,再加上不眠不休想事情,所以两鬓头发真白了不少。一眼看去,顺着耳边一遛零零散散夹杂了好多银白,哪怕拿推刀剃掉也拂不去脸上的阴郁沧桑。
愁啊!真愁!王司令的愁苦真教他老成如“司令”了。他现在气质权威,严正,还沾着些许老男人的那种世故,所以绝对不可能被当成二十几的青年人。旁人猜他年龄只会往大里去,不可能往小里来,拍马屁也常出此言语:
“王司令,您可真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拍马屁者时而用曹操的《观沧海》作比,而王司令心里时而暗骂“老骥伏枥个锤子”。只是看镜子,他确实一天就要老一岁,当年那稚气的“耀哥儿”早不见踪影,再不缓缓恐是真要作老翁。又带兵,又招财,王司令是真不得四平八稳休息,由此排解压力的方式就是一杯一杯喝烧酒。譬如昨日瞻园见琼先生,本来是想下棋后应付作罢,但他实在是太愁了,再加上和琼先生胡侃也尽兴,就忍不住多喝了。洪武大帝开天辟地、郑和下西洋万国来朝、魏忠贤妖孽宫廷粉饰太平……琼先生讲得头头是道,王司令听得津津有味,觉得自己真长了不少见识。想来之前与琼先生聊得如此尽兴,今日其实也应该再聊聊其余闲话,比如“朱元璋的子孙后代到底是不是鞋拔子脸”,可惜琼先生已经喝趴下了。
酒桌谈生意,琼先生遇到王司令真算倒霉。琼先生爱吃花生米,但今天再来十碟花生米,他都得喝趴下。没办法,做生意,哪有不忽悠着算计的?
唉,家事,更愁了!三四个月过去,晓梅都考完护校的试去医院报到了,然而王司令和画匠的关系基本没有改善,可谓一直在“分居”。他原先想一家人聚聚吃个饭庆贺,那“吵架”这事就过去了,然而没想到画匠这次是动真格要和他闹矛盾。他们确实吃了顿饭作庆贺,画匠确实又回到了那院子,但此后压根不待见王司令。若是在家门口见了他,那绝对没好脸色,说话也恶声恶气的,听那口音就知道几分。
“哟,大忙人回来了。”
王司令赔笑杵在门口挨骂,但又觉得委屈。还能编什么谎?他一直在办公,成日陀螺似连轴转,真是“三过家门而不入”。只是他也自知理亏,知道是自己谎骗在先,所以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我们能不能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先进家门,然后像以前那样好好过?”
站在街门口,王司令落魄如要饭的乞丐,和画匠说话都得虚头巴脑试探。
“侬算哪个自说塞话野东西?滚!”
“来都来了,真叫我滚啊?”
“滚!”
“对对对,您是爷,这是您家。我野东西,我滚,等明天再来。”
这对话真像打发要饭的,但逐客令下了,还能怎样?于是王司令就像野东西般灰溜溜滚了,又滚回了他压满文件和欠款的瞻园办公桌。但坐下来摊开东西,他也没心思集中精神办公,因为他满脑子都想的是画匠。
这么多年都过去了,画匠该不会真想让他滚蛋吧?该不会真想“离”吧?换作别人,王司令早暴脾气撂担子不干了,但面对画匠,他还得低三下四吞咽这爱恨情仇。
要不然呢,总不能真滚吧?总不能真“离”吧?
二十几年情谊,如今破罐子破摔一地鸡毛,换其他人可能早就拂袖而去了,但王司令怎能割舍?好在他这人脸皮厚,磕磕绊绊经历得多,所以就照旧天天侯在那门口当狗皮膏药,由此与画匠的日常对话也就如下了。
“你今天吃的啥?”
“滚。”
“你今天干了啥?”
“滚。”
“你要到哪去?”
“滚。”
不管哪天,不管何时,不管哪里遇到,反正问啥都是“滚”,这油盐不进的架势,上一次见还是修春熙路时遇到的“钉子户”,而王司令对此经验颇丰。他知道钉子户最怕地痞无赖,所以就索性早早蹲在家门口,而那画匠一早上出门首先遇到的就是他。恼羞成怒,火冒三丈,愤愤不平,艴然不悦。画匠气得要发抖,只是未等那“滚”字出口,王司令便先发制人。
“哎,小先生,您可碰上地痞无赖了。从今日起我就要阴魂不散缠着您。我早上候,下午候,晚上也跑来候,但凡我有时间,我便——”
话未说完,画匠转身进屋,于是“哗啦”一声,一盆淘笔墨的水泼了出来。
离愁渐行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王司令对那盆水印象深刻,因为它不是黑的,倒是漂浮着花里胡哨的颜料渣滓,真有些像“春水”了。只是这春水并不叫他觉得诗意,反倒是心灰意冷,愁上加愁。
“你这么决绝,我再也不来找你了,爱过不过,不过拉倒!”
王司令叫嚣,门那边是沉默。
“你不开门,我就真不找你了!”
王司令威胁,门那边是死寂。
“行,我们这辈子缘分尽了,再也别见了!我若再找你,我就不做人!”
爱过不过,不过拉倒,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南京这么大地方还没去处了?秦淮河,夫子庙,老门东,鸡鸣寺,玄武湖,回不了家,但南京依旧是充满去处的。自于叠翠楼一聚后陆续几天,王司令,伊万诺夫,琼先生三人算是把南京可去的地方基本都走了个遍,最后一站就是栖霞山了。秋意正浓,栖霞山红叶层林尽染,满山金红叠嶂。远景村落炊烟袅袅,零星点缀在牵绕不断的金黄里,一眼望去广阔无垠,真乃人间帝王世界。在这辉煌里三人碰头,还真有点结义的意思。
“累死人了。”
琼先生在近几日的应酬里算被折腾得不轻,整个人似乎发福了,皮相也垮了。待他见了王司令,一张口就先打警告,而王司令歉意笑回,说最后一日游山玩水什么都不作,就纯算消遣。两人打了照面,互相作了些商业吹捧,而后寻了半天,发现那伊万诺夫其实早就到了,只是掩映在秋叶里不见人影。等伊万诺夫迈着步子出来,王司令和琼先生都盯着他纳闷。几日过去,这冬日妖魔不见任何疲惫,正叫王司令和琼先生都纳闷——这伊万诺夫怎么就不见老态呢?
“你来南京应该也繁忙,肯定要熬夜。”
“来南京后不曾办公,更无熬夜之有。按时服药,健康作息,休息得很充分。”
“你也陪了不少酒场。”
“确实,但我滴酒不沾。”
“你是不是在修仙,每天喝点露水就饱了?”
盯着伊万诺夫,王司令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结巴,无语凝噎,半天想不出来那个卡在喉咙里的词。停顿了好久,他才想到了一个恰当形容那种感觉的词——雌雄莫辩。这么多年他才发现伊万诺夫天生长得有些女相,那眼睛轮廓长得和女人一样柔情。他天生就长这样,所以也像女人似的不容易老。
“妈了个巴子的!以前尽扯着打仗了,我想不出来怎么形容,你长得又像女人,但又不是娘炮,反正你给我的感觉就像——”
王司令词穷,像脚放在热砧板上似的直发急,而琼先生赶忙出来圆场。
“王司令,我懂你意思。你说的是‘虽是男儿,但目似秋波,转盼多情’。”
“琼先生,你这真文化人,我说就这个意思!总之,伊万诺夫,你这男的长得花里胡哨的——”
琼先生一听王司令满嘴胡说八道,干咳两声,急忙又出来救场了。
“王司令,你说的想必是‘阴柔俊美,魏晋姿态也’。”
“对,对,琼先生说得真好!”
说了也不懂,却要明白那个意思。太荒谬了,太矛盾了,伊万诺夫!这个人乍一瞧明明那么适合打仗,但细看来又如此不像打仗的!然而,伊万诺夫身上又没有那种脂粉味和扭捏谄媚的假态。他只是单纯的不真实,像一道凌然的影子。他像冬天太阳照在冰棱子上的那种折影,淡淡冒寒气,抓又抓不住。在去千佛岩的路上,这影子一直自顾自地穿行于林间小道,完全不管王司令和琼先生,好像沉溺于一个封闭的世界无法自拔,显现的全是孩童式的天真。当然,在昔日的战场上,伊万诺夫也显示了那种孩童式的摧毁力量,那种极其原始,极度自我,没有顾虑,不近人情的野蛮。
伊万诺夫,好怪的一个人。他长相阴柔,朦胧有女人美丽的面相,但人们又要臣服他摧枯拉朽的暴力,畏惧他的严寒。这种模糊的怪异从色柔草原初见第一面就有了,但王司令没办法形容得出来。他只能在脑子里想到一些景象,比如牧民帐篷边吊着的冰棱子;开裂的,深不见底的冰湖;还有那种压抑,有毁灭痕迹的雪原。
没人可以了解伊万诺夫,没人需要了解伊万诺夫,但谁都可以了解琼先生,谁都需要了解琼先生。
琼先生绅士,英姿,光明磊落,像一只昂首的鹰。和伊万诺夫截然相反,琼先生长相棱角分明,有彻底的“男人相”,很吸引女人,桃色绯闻不断。他周旋于生意场,对谁都毫不保留的热情,竭尽可能交好,每一处都落得“实在”,真是所谓的“人精”。由此一来,琼先生好像极其文明,毫无自我,充满算计,巧舌如簧的玲珑。
琼先生,也是好怪的一个人。王司令也没办法形容得出来这种怪异,同样只能在脑子里想到一些景象,比如外滩灯广告牌上亮的霓虹灯;光鲜亮丽、被机器精心印刷装帧过的书籍;还有那种闪着金属光泽,没有瑕疵的外国进口汽车。
想着想着,王司令想到了那张叠翠楼前拍的照片。在那张照片上,伊万诺夫和琼先生好像人性的两个端点,他们构成了一条轴线,而王司令就站在他们中间。他不属于他们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个派别,只是在那一条看不见的轴线上游离,时而靠近伊万诺夫,时而靠近琼先生。由此,这照片也不像三个人的合照,倒像他一个人站了三处地方:他作为伊万诺夫,他作为琼先生,以及他作为原本的,看不清面貌的自己。
他到底是谁呢?他到底要成为谁呢?
五六尊一龛,七八尊一室,佛看世人苦闷,却又笑而不语。风吹起千佛岩旁的枫叶,一时间迷了王司令的双眼。他不见佛,也不见人,只是揉揉劳累干涩的眼睛,从肩上拂去落在上面的叶子。天色又变了,风雨飘零,王司令不自觉用手指把那片叶子碾碎。看着残骸飘散,他只觉中国就像那片被自己碾碎的秋叶,看不清面貌,脆弱易碎,只得随着风消逝飘散。
中国到底是谁呢?中国到底要成为谁呢?
淅淅沥沥的,雨又下了,把寒凉接二连三滴落在王司令面庞上。王司令感受到了这寒凉,由此不想再思考这些问题。伊万诺夫也好,琼先生也好,此刻他不想作任何人。他只想回到画匠身边,回到那个触手可及,永远都可以找到慰藉的地方。
王司令见琼先生与伊万诺夫聊天,但他已然不想再去加入。他自顾自凝神,转眼间又是好些时候过去了。天色不早,又加上下雨,三人一合计,终于把这南京的游玩结束了,而接下来的重头事便是十月的大选。
“我们之后宴会见?王老板,伊万诺夫先生,你们二位打算何如?”
“我只想睡觉。”
“睡觉是好事情啊,伊万诺夫先生。你听过腾格里·奥如希拉嘎吗?”
“天葬。”
“睡觉就是一场小小的天葬,人睡着就相当于短暂的死了一回。王老板呢,有何打算?”
“我回瞻园忙点事吧。”
打伞,出山,进城,一番折腾后夜色也深重了。告别后,三人各走各的路。在那岔路口,琼先生朝那广阔的光明大道走去,伊万诺夫朝那狭窄的黑暗小巷走去,最后留下王司令孤身一人站在半明半暗的交界点。一会暗,一会明,王司令心里想着回瞻园,结果两条腿还是不自觉走到了自己熟悉的家门口。他张望,见大门紧闭,扣了扣也没回应,想必里面是无人在的——晓梅在医院半工半读,嘉龙部队复员,谁都不在家。
当然,画匠可能在,但他应该不会给自己开门,也不会让自己进去。而且他之前还发誓说“再来不是人”,若是食言,多扫面子!想着,徘徊着,王司令淋着雨摇头叹气,最后打算往回走。他走着走着,一个穿大衣戴帽子的人瞅到了他。那人似乎迷路了,但在看到王司令的瞬间便提着行李发疯似的往这边跑。
“老王!老王!我可找到你们了!”
滂沱大雨里,濠镜把帽子都给跑掉了,但他太高兴了,高兴得要疯,帽子也顾不得,雨也顾不得,就任凭自己落汤鸡似的跑。
那是濠镜啊,濠镜回来了!
王司令现在也要高兴疯了,见濠镜在大雨里飞奔过来,他冲进雨里一把抱住对方,一时间险些被冲个趔趄,好一会才松开手。
“你小子,咋回来也不说一声?”
“张学良大选来南京,我听闻就赶紧跟着过来了。老王,这弯弯绕绕的可把我好找,你们住的新地方也太偏僻了!”
两个不撑伞的人在雨里抱怨,一个说“地方难找”,一个说“不提前通知”,但话里话外都掩盖不住久别重逢的喜悦。讲了好久,他们终于意识到自己淋雨了,遂赶紧拿了东西往家里赶。
“嘉龙和晓梅今晚都不在的,家里可能——”
站在门口,还未等王司令把话讲完,濠镜先一个步子迈过去“哐哐哐”叩门。
“美术老师快开门,是我,我回来了!”
门开了,画匠见到濠镜满脸惊喜,而后又和王司令尴尬对视——画匠明显刚刚哭过!
画匠眼圈都是红的,他失魂落魄丧着脸,似乎刚刚才下定狠心收了眼泪,而后却又要受到诘难了!
“好端端的,我人又没死,你哭啥?”
“你怎么今晚也……哎!你不是说再也不来了么?”
见王司令盯着,画匠匆忙转过头去掩饰,而王司令也慌张转移目光。
“我,我就顺路——”
“那你还要不要做人?”
王司令与画匠二人前言不搭后语,而濠镜疑惑又纳闷。雨这么大,又一路自关外舟车颠簸,他现在可不想再作别的墨迹,只想换了便衣舒舒服服躺床上。
“老王,什么人不人狗不狗的,雨这么大,快进屋啊!”不等画匠回应,濠镜一把将“不做人”的王司令拉进了屋,“而后都十月十日了!”
十月十日,是什么日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