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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第 5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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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分
(1931-1932)
中华民国二十年-中华民国二十一年
昭和六年-昭和七年
“雅量高致,性度恢廓,一火烧得樯橹灰飞烟灭,顷刻染得江水血艳泛红。呵,周公瑾来也!”
1931年三月,奉天清晨,睡梦里的濠镜被窗户边漏的寒风捎醒。他睁开眼,太阳穴像被冰凿了似的直生疼,但这感觉过一会就消退了。
“下雪了啊。”
屋外又下了飘飘皑皑的大雪,而昨晚窗户楞条没封严,引得好些雪□□直吹到了枕边。起身下床,见煤炉子也灭透了,打开扇门没有半丝火星,拿火钳划拉了半天也起不来火。屋子里一片寒凉死寂,像埋死人的冰窖,但外头动静倒是如火如荼。那街头说书的人在拿着快板练嘴皮子,而他收的小徒弟也咿呀呀跟着练。
“各位看官,您猜这公瑾若是自南渡北,来咱关外,还能火烧连营打胜仗么?想必他是温热惯的,非得在雪窝里栽好些跟头才养得耐寒习性——”
确实,他现在已经在东北好几年,确实在雪窝里栽了不少跟头,但也幸得于此养成了耐寒习性。苏联情报特科学校之严苛程度有时真能被称作“残忍”,学生智力和劳力负荷均非常重,而教官也不把他们看作人,言称自己在“培养战争机器”。濠镜初来不解,但如今却对此心怀感激。当下东三省到处都是日本的关东军和间谍特务,真可谓严寒禽兽世界,若非当时被人苛责训练,他万不能掌握这残酷规则而生存,更不能“耐寒”,怕是早要在大雪里丧命了。
收拾整洁床铺,扣了漆黑洋服三件套,系领带,折手帕放上衣左胸袋,背心放怀表,长外套侧口放洋烟与打火机,戴周正帽子,遂出门。下楼,大雪纷飞,寒冷令他觉得状态颇好,真真耳目清明,思维敏捷。那说书的正言“公瑾来也”,见濠镜下楼来了,他照规矩行了个礼:
“王先生,您早?今儿三月大雪,算入春了。”
“同祝。您这曲目似是新拟,叫何名?”
濠镜日常说一口极其周正的北京官话,连老北京都听不出异样。除此外,他还会东三省各个大小地方口音,而这全是在特科训出来的。
“回王先生,此曲却为新拟,名为《奉天周公瑾》。”说书人回,“您北京来的,三国戏曲怕是听了诸多罢,但我这《新说三国》新鲜,您以前必定没听闻过。”
“《奉天周公瑾》,听这名便觉颇好,赶明必定前来捧场。”
雪落得深,濠镜微笑朝那说书的挥手作别,罢了便深一脚浅一脚朝前赶路。奉天三月清晨,天还没亮,街上黑咕隆咚地亮了零星灯火,卖早餐的铺子刚把热气腾腾的抽屉笼子摆出来,铁锅里的水尚且还没煮沸。他摘了眼镜耐着雪往前走,只觉那空气里都是雪渣子。
“王秘书长,少帅已到会议室。”
到了奉军总部队,进那气派如旧的洋式办公楼,一通讯员前来报告。濠镜未曾想到他已经背了“秘书长”的称号,也未曾想张学良这么早就等候于此,但这也无可厚非。张作霖死后那段时日,奉军大担子都到了张学良头上,而这少帅变得异常勤勉。为保国家大业,张学良强忍丧父悲痛,对外秘不宣发,直到把一切相关事宜都安排好后才对外公布张作霖的死讯。张学良对日本是恨的,但张作霖的“死”恰好造就了张学良的“生”——关东军炸死张作霖相当于逼着整个奉系反日,日本根本不把张学良放在眼里,所以担任张学良军事顾问的土肥原贤二起草了一份计划,说要让张学良在东北称帝。
“这满洲,岂能容忍有任何一个皇帝!”
张学良呵斥,言自己不屑于当满洲皇帝,更不屑于当日本傀儡,甚至还要日军参谋本部将土肥原调走。谁能想到这个被呵护在温室里的小六子能有这么大的骨气和能耐与日本相争?
某种程度上,“小六子”直到张作霖死后才成为张学良,但却为时已晚——日本关东军只认张作霖,而在他们眼中,小六子只是不值一提的小六子。由此,自皇姑屯事件后日本帝国主义开始加大制造侵略中国东北的舆论,军政要人、反动党派头目、“民间团体”右翼分子,日本驻东北各个侵略机关纷纷出动。一方面,日本宣称“满蒙”是帝国生命线,竭力鼓吹武装占领东北,声称“满蒙问题只能用武力解决”;另一方面,日本不断扩充军备,1930年度军费占国家总预算的三分之一,到1931年日军总兵力已扩充到三十万人。日本派东三省驻军数量也在接连攀升,其称“防范苏俄外部压力”。不说常驻军,就连驻朝鲜的几个师也全部调到中国边境图们江沿岸,并且强行进行跨境入中国进行军事演练。
东北之危,别说张学良,就连寻常老百姓都看得见。
走在奉天,街上隔三岔五就能碰到日本人,但凡是高档些的场所肯定是日本人经营;对于居民日常采购,日元开始逐渐代替东北银行发行的货币,好些店面直接规定非日元不收;奉天小学、中学的课本开始逐渐用日语代替汉语,日语成了地方升学考试官方作答语言;而日本驻奉天领事馆更是比东北奉天政府的牌面都要大,似乎东北大事小事最后都得落在日本方面解决。
能在短时间内从上至下渗透东北社会,日本间谍特务可谓功不可没,据说当时活动在东北全境的日本间谍有两万人之多。皇姑屯事件让张学良彻底长了教训,他意识到当下反间谍、守情报之重要性,遂给奉军秘密立了由十几人组成的情报幕僚阁,对外声称处理文秘杂事,实则负责东三省情报安危,濠镜就是其中之一。
“旁人都没来,你来得颇早,甚好。”
进了会议室,濠镜见张学良已经等候在内了。他脱帽向张学良行礼,而张学良也同他问候,随后便问他这几日同日本驻奉天领事馆的那几个要人关系处得如何。
“回少帅,属下这段时间日日去领事馆同那些人赌博打牌,关系已经处得颇为融洽,尤其是领事馆参谋长桥本宪。那人有深重赌瘾,每日都要赌,而我现在就能让他把把赢,所以他现在巴不得我天天去。”
“你是如何做到让他把把赢的?究竟是你让桥本赢,还是桥本同你串通起来,好让你现今同我这般言说?”
“实不相瞒,少帅,澳门素来以赌博出名。属下澳门殖民地出身,当年曾是赌场一小伢子,小时候就当荷官发牌,骗人出老千的伎俩学了不少。”
“证明给我看。”
于是当着张学良的面,濠镜拿出一副扑克。他的手速颇快,几番下来,张学良硬是没看清楚他是什么时候换牌的,或者说,张学良甚至没有意识到濠镜耍了老千。更何况在好些时候濠镜能通过算牌让对方名正言顺赢,由此索性连老千都不需要了。
“王秘书长好本事,如此一番我便信得过了。”
眼见为实后,张学良开始称呼濠镜为“王秘书长”,他又问了濠镜诸多问题,从个人生活隐私到情报受训,濠镜依次坦诚作答。最后,张学良简单扼要交代了幕僚阁要事及未来工作,便给他分了一间办公室,说那以后就是他办公场所。
“走廊尽头右拐。当年父亲在时曾叫一参议于那办公,可谁知后来那参议贼心滔天,自立门户叛变了。你最好忠心,若学那贼子后果自负。”
“属下自然知晓,况且一来属下没叛变的心思,二来没叛变的本事。”
“恪守本职最好,王秘书长。”
濠镜离去了,进张学良所派办公室,发现那房间已经废弃已久,打开门,里面灰尘呛得人直咳嗽。濠镜找清扫的人要了清水和抹布擦桌子书架,又拿墩布把地板都打扫干净,勉强让这办公室有个模样。办公室向阳,他透过窗看,太阳逐渐从东边升起,光芒洒在奉天土地上。
如履薄冰啊。
濠镜一边想着,一边清理办公桌。清理着,他从里面找到了一个积满灰尘的鸟食盒子,上面拿纸贴了“小橘子御膳专供”。见那盒子,濠镜心猛地一颤,他继续看办公桌里还有什么东西,又从里面找出了好几张废明信片,上面歪歪扭扭画着几只老虎。除此外,濠镜还从柜子伸出找出了一块废的桌挡板。他拿出来,用抹布擦了擦,见背面赫然用毛笔写着几个大字:
“参议大人到此一游”,阳光下,那墨迹有些褪色,但狂草体放荡不羁夺人眼球。再一看,落款时间恰是十年前的1921年。
十年,人一辈子有多少个十年?年纪相仿的王参议与王濠镜,如今就以这样的方式跨越十年时空相遇了。看那些字濠镜感慨万千,心中思绪重叠难分。若是当年的“小王”见了如今的“小王”,他又会作何感想?
“参议大人到此一游,王参议,你以为把废了的桌挡板藏在灰尘里头,就没人能发现你这十年前的玩笑话了吗?”
濠镜默念了几遍,越想越好笑,遂也拿了笔在那废挡板空白处写了句“十年而后有幸见参议:王濠镜亦到此一游”,题了日期,而后把那挡板原藏了回去。
下一个十年,不知又是何人能见了,那时中国应当变得更好些了吧。愿那时中国的后代能光明正大把这木板拿出来,说这老古董已经不需有了。
“王秘书长,桥本先生求见!”
正当濠镜在沉思的功夫,一幕僚阁下属来报,说日本奉天外领事馆桥本宪已在外等候。他收拾着装走出去,那桥本急不可耐迎上来,说牌局已经凑齐了,就差他一人。
“王秘书长,急煞我了,今天日本仙台部队的一众老牌友在奉天相聚,若我输了,那可真是丢脸至极。快随我走罢,我把你介绍给他们,今天白日打完牌再打麻将,晚上唱歌跳舞,好不快活!”
“桥本先生赏脸相约,王某自然是要去的。王某一直倾羡关东军各路贤才,也仰仗大日本帝国之光辉,想在此多加结识上流人等,这样才能为日后移居日本铺路。所以当下,还要托得桥本先生多多引荐了。”
“那是自然,你我是什么关系?挚友中的挚友!王秘书长,只要你对大日本帝国忠心,有我举荐,你必定能在日本领事馆好好混个一官半职。等日本控了东三省,要做的事可多呢,到时你当日本在华代表,要钱有钱要牌面有牌面。快走吧,当下打牌要紧!”
一辆挂着日本太阳旗的军车驶来,濠镜随同那桥本上了车,而车上还有几个日本人——他们都是桥本赌友,也是奉天关东军几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嘈嘈杂杂间,那几个赌友大呼小叫,话里行间不离打牌赌钱之事。
“桥本,这就是王秘书长?真一个斯文后生!你说他破得了我们赌局里的‘铁船阵’,难道要叫他作周公瑾火烧赤壁罢?”
“王公瑾可为我挚友,等上了赌桌,你们方才知道王公瑾能耐。有他在我是不可能输的,你们打牌好摆铁船阵,正好叫王公瑾火烧赤壁。”
“呵,桥本,好一个王公瑾!自仙台来东三省,口气大了不少?今日我们鏖战方休!”
这些日本人完全不把张学良和奉军部队放在眼里,车光明正大开进大院拉了人就走,也不打招呼,猖狂至极可见一斑。张学良忍着一肚子恼火在楼上张望,恨不得自己亲自下楼把那太阳旗扯下来。观摩了一会,见濠镜随桥本走了,张学良遂问那下属“王秘书长走前可否有所交代”。
“有,秘书长说了,今晚他就能把关东军奉天驻军的几个司令背景套出来。”
下属拿了一册文件给张学良看,在上面圈点了几个人物姓名。
“好,他们肯定是最先死的刀下鬼。另外,对于之前情报泄露之事,秘书长可有说严防对策?”
“有,秘书长提议养游隼以代替部分电报传信。”
“只要能达到目的就任凭他去做吧,反正他清楚要做什么。”
离东三省千里之遥,济南大明湖畔春光明媚,直到走的时候,嘉龙才发现自己对这里有如此深厚的依恋情感。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这就是济南大明湖。大明湖春日才是真正的天上人间啊,站在湖畔吹风,听莺歌燕语,才是真正的“活着”。大好春色,他应当去散步,应当去游览,或者索性学那些不怕春水凉的孩童进湖里畅快游几遭……
可是现在一切都来不及了,他还没好好看大明湖几眼,就要与它分别了。
“再见了,大明湖!”
嘉龙拢起手掌朝远处呼喊,对山东与大明湖彻底作别。
第二次北伐战,嘉龙基本是在山东留了满满三年,真是把鲁地的每一处地方都亲自走过来了。山东粗粝的土地化作他的手掌,每一处起伏都成了他手心被枪杆磨出的茧子。炮火纷飞,他这个粤地伢子的一路成长,北方话也彻底说顺溜了。山东老百姓热情好客,宽厚老实,打军阀的北伐队伍每走一处都能受到拥戴,而他这个漂泊在外的年轻后生更是被人照顾。像什么拿出自家藏面给北伐军烙饼、拉着驴车给队伍送水就不消说了。嘉龙印象最深的就是当时寒冬腊月打完一个村,他那破衣服被一个姥姥看见了,硬是扯了自家干净被面子给他缝了件新的,还给他用红纸包了几文钱。
在外头打仗的,没爹没娘,死活都不管,但这姥姥就是能把他这个游子当亲生孩子。土瓦房里墙面掉,米缸没几粒米,完好的碗也没几个,但这姥姥就是能把家里唯剩的被面扯下来给他做衣服,还能把自己攒的几个钱给他当红包。军阀混战把多少老百姓搞得家破人亡?嘉龙不知这姥姥的儿女都去了何方,也不知为何她一定要独自苦苦留守在这村落。
队伍走的时候,姥姥艰难地迈着小脚,拄着拐杖一路抹眼泪送他。
“走好啊,要活着啊!”
“我会好好活着,以后我们就安生了!”
嘉龙当时对那姥姥发誓,还说等仗打赢后就来看她,可如今仗打赢了,他却要和山东彻底分别了。
北伐军的最后一站是济南。
站在济南大明湖畔,嘉龙原先还想在鲁地多留一阵时日,或者索性不走了,可谁曾想到蒋中正发起的内斗是如此剧烈。当时二次北伐尚未完全安定山东等地,南京政府便下令在鲁北伐军撤退回宁,粤系军将被大批清查,罢官的罢官,进牢的进牢,还有好些人如刘青海下场,不是被暗杀,就是被冤死。待到第二次北伐结束,蒋中正开始借机大肆搞党竞,抛却国家安危而不顾,一昧宣扬个人政府主义,并与汪精卫相继背叛革命实行“清党”与“分共”。由此一来,国民党由工人、农民、小资产阶级和民族资产阶级的革命联盟,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代表地主、买办资产阶级利益的政党,而其内部宁、汉、沪、桂、粤等派系不断进行明争暗斗更是掀起了国内大混乱。
自得闻刘青海死,嘉龙深感大事不妙。他担心老王受到牵连,也担心画匠和晓梅的安危,遂不顾舟车劳顿赶忙从鲁地一路跑回了广州。
“现在情况如此,何不另做打算?”
去完家里,嘉龙去了张小顺所在地,把一切知会了。嘉龙劝张小顺也离开广州,可张小顺却说他在粤集团军已是百般责任在身,不说别的,就单为了那些千百个拿不到军晌的兵也必须随廖广智驻留广州。
“嘉龙,我知你是好心,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王大哥只是教官,自然可以带着家里人走,而我不行。你归属南京政府,我归属广州政府,若以后我们被宁粤党竞推着成战场敌人,我发誓定不会向你开枪。如今外敌危急,可中国人却要打中国人,这岂不滑稽?”
办公室里张小顺对嘉龙苦笑,嘉龙也无奈,只能对张小顺说声“珍重”。但在他准备要离去的时候,张小顺却问他可否会途径苏州,嘉龙说他就是要先去苏州驻军的,张小顺遂拿出些钱票,又拿了一小盒子,说想拜托他回去找一个叫“香雪”的姑娘。嘉龙打开那盒子,惊讶发现里面放着一枚精巧的结婚戒指。
“我无法从粤地脱身,这几年可能都回不去了。嘉龙,你若去苏州,就代我交给她吧。你说让她安心等着,我这辈子都是她的人。如果可以,你再去拙政园看看老朱他们。唉,我一直说要回苏州,可也没回去……”
“香雪我知道的!老朱他们也是,因为老王和美术老师反复说让我回苏浙后去看看他们,还交代我要买些东西。顺子哥,那我什么时候能吃到你和香雪的婚宴喜糖?”
“等中国和平些了,我们就风风光光在苏州摆宴席。嘉龙,届时请你当证婚人,请老朱当婚庆司仪,请老王和画家先生当座上客,如何?”
“一言为定啊,这喜糖我吃定了!话说香雪是一个怎样的人?”
嘉龙又有精神了,他可要好好打听下这八卦消遣。
“哦,香雪啊。那我要先问问你,嘉龙,当下你心目中觉得最美的地方是哪?”
“那还用说,山东济南大明湖啊,春天时候可靓了!那花开得烂漫,一丛一丛的,湖水清的呀,把我眼睛都看呆了。更别说那些鸳鸯,那些青柳条——”
“香雪比大明湖还靓哦。”张小顺得意道,“全苏州最漂亮的姑娘,我对她一见钟情。”
“哇!靓绝大明湖吗?”
分别和动荡的阴霾被“喜事”一扫而空,嘉龙去苏州时的心情可谓晴空万里。带着张小顺和老王等一众人的嘱托,他先精心去买了些东西,又顺着人指的路去了拙政园。
“好呀,真好呀!”
淅淅沥沥一番江南雨声,但在嘉龙觉得这雨是清甜。他身着军装踏过粉黛瓦墙青石板路,最后扣了大门。一着马褂戴圆帽的白发老人开门,见他愣了半晌,不言一语。
“请问这可是拙政园?老朱管家和香雪姑娘可在此?”
“王督统……您可回来了……小的朱彦生,等候您多时了啊!小的现在老眼昏花,什么都看不清,但听您声音就知道您回来了……这些年发生了什么,您都不知道啊……”
老朱管家见嘉龙瞬时泪流满面,口口声声叫他“王督统”,嘉龙说他不是“王督统”,但老朱管家还是不改口,对着嘉龙又是行礼又是揖拜,忙不迭把他迎进拙政园。进去后又说是久别重逢,怕王督统忘了园子,说要重新介绍。
“王督统,您当时说拙政园何止胜甲吴下,简直是胜甲天下!”
胜甲吴下,胜甲天下?嘉龙不知老朱管家在说什么,因为当下拙政园一片狼藉。看那东堂,“秫香馆”黄杨木雕室被砸了,“涵青亭”下的耦荷被拔了,“芙蓉榭”被泼了漆,“缀云峰”也缺了好些石;再看中庭,“雪香云蔚亭”的梅被人砍了,“松风水阁”岁寒三友也被烧了,“小飞虹”断了,“听雨轩”芭蕉枯黄了;后看西园,“卅六鸳鸯馆”,“塔影亭”,“留听阁”全被砸抢一空,还有那“扇亭”,亭子里面苏东坡留的那词也没了,似乎是被人硬撕扯了去。
“拙政园……怎会这样……”
看那场景嘉龙错愕,他未曾想过这就是老王多次提到的拙政园,同时他发现老朱管家已经有些痴呆症状,似乎认不清路,也认不清人。走转了一路,老朱管家一直在看着拙政园流泪,多次哀求嘉龙必要留下来在拙政园住,还说他曾经办公休寝的玉兰堂一直锁着分毫未动,就等回来。
“王督统,自您走后,拙政园就被强盗毁了呀……那些强盗来拙政园,像八国联军似的,砸呀,烧呀……”
嘉龙最见不得老人受苦,见老朱管家如此他满口答应,说这几日必定留拙政园,还说要好好见见是哪些门路的强盗敢登堂入室。之后嘉龙又问“香雪”在哪,老朱管家支支吾吾说不清,无奈嘉龙只得把行李和礼当都暂时放园内后出门一路打听。约莫打听了好几个小时,嘉龙终于有了音信——有个卖菜的说香雪自王督统走后就出了拙政园,现今在山塘街的一家戏曲馆子里做事,似乎是被家里人硬逼着卖进去的。
“戏曲馆子?”
嘉龙心想到晓梅曾经唱戏的“广福楼”顿生凉意,他伞也顾不得打了,冒着雨跑到山塘街戏曲馆子前急切敲门。门开了,一浓妆艳抹的老鸨没好气地问嘉龙找谁,嘉龙说找“香雪”,老鸨让他交了钱上二楼。
“香雪,接客啦!有一军爷冒雨来找你,还是以前那样的,快些收拾好!”
老鸨朝上喊了一嗓子,嘉龙赶忙上楼。进了门,那卧房粉脂香艳,大红喜字高挂。窗外雨一直在下,而红蜡烛凄惨地燃烧着流泪。一女子背对着嘉龙,梳着头发病恹道:
“军爷,今日下雨,奴家身上作痛,等奴家休息片刻,梳妆打扮后再伺候您——”
“姐姐,你是香雪吗?我是代顺子哥,张小顺来找你的!你怎么在这?”
听闻声音,香雪把头转过,见嘉龙吓得叫出了声。她那时在发高烧,乍一看把嘉龙当成了王督统,险些要昏厥过去。嘉龙赶忙去扶了她,等缓了好些后,他拿出戒指盒子说明了来路,而那香雪就一只抱着戒指盒抽噎。
“他倒好,他一直在外面打仗,还说让我继续等?我怎么等?当时家里逼着我嫁人,我寻死觅活不嫁,结果被卖到了窑子里……我撑到现在就是为了等他,他现在还叫我等?”
“你家里人怎么能狠心把你卖到这来——姐姐,我想办法把你赎出去吧!你快跟我走,我给顺子哥说,让他把你接过去,你呆在这会被折磨死的!”
嘉龙听香雪言说这些年的经历,听得心都要碎了。他起身要去找老鸨赎人,却被香雪惊恐地一把拉住——她那时一下清醒了,她一下就止住了眼泪,仿佛这些年来什么都没发生过。见嘉龙悲伤,她强忍着哭去笑,用欢愉的语气拉着他道:
“弟弟,你,你听姐姐给你讲……我会一直等顺子的,但是你出去后可千万要保密,不要给任何人,尤其是顺子说我当下的处境。我一直在瞒着他,骗他说依旧在拙政园里做丫鬟,老朱也帮我瞒着……若是顺子知道我在窑子里,他就不会来找我了!”
“可是……可是姐姐你是被家里逼着卖到这的,这不是你的错——”
“弟弟,姐姐求求你,对错已经无关紧要了,你把我送出去,我就只有死!我现在被那么多人糟蹋过,脏了身子,寻死都寻过好几回,全是想着顺子才活下来的。这辈子我也不渴求嫁给他了,就希望能和他再好好相见,就像当年一样……进了窑子的,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出去也没活路,照旧被人嫌隙,被人踩踏,所以姐姐求求你,姐姐给你跪下来——”
说罢,香雪就跪在了嘉龙面前,一直掉眼泪一直笑,说请他保密,还请他以后不要再来找她了。她拿出一个琵琶,笑对嘉龙道:
“瞧,弟弟,你瞧见了吗?这琵琶如今就是姐姐的活路。姐姐在这过得可好了,每日弹琵琶,引那些爷们扔钱给我,生活如意,不用受苦受累,比做丫鬟好。你快走吧!你也是交了钱上来的,却什么都没做,那姐姐弹一曲琵琶给你送别罢。”
琵琶声似雨声,那大明湖依旧是潋滟的,只是苏州的雨一直在下,没有停过。
“哗啦啦——”
戒指重重砸在誓言上,就像惊雷砸在地上;泪细细渗进谎言,就像刀渗进人的肉肤。雷光闪烁,外面淅淅沥沥的声响从未中断,就好像这苏州的雨,要碾碎谁的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