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1、第 51 章 ...

  •   1931年日本东京,不知何人出高价买了《朝日新闻报》等各大报纸正版面,并在上面刊登了一篇匿名发布的文章。文章名为《悼樱小姐之死》,其部分段落如下:

      如今日本存于两大刽子手,一为天皇,二为军部,丑恶嘴脸教人寒凉。樱小姐一患癌病弱女子,承受流言诽谤,东奔西走,穷尽一人之力唤和平呼共济,却死于法西斯猖鬼之枪口。由此一看,樱小姐非死于个体之癌病,却死于日本之癌病。
      樱小姐之死非一人之死,分明乃日本人民之死!日本人民之死源于日本之恶;日本之恶归于军国之劣;军国之劣始于天皇之愚。自明治维新悬于生死之沿,日本变法数年意欲求亡图存,一改国运祚薄;而今社会动荡,经济下行,裕仁天皇当位联同军部作窃国贼子,大力宣扬战争谎言之高尚,推亿万日本人民作战场炮火冤魂。再看中国、朝鲜、南洋各地,山河破裂,屠杀肆虐,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几国百姓衣不蔽体,伤病饥冻,惨烈之状不胜枚举,而日本国内众舆论尚且言之凿凿“东亚之文明共荣”。
      无耻!无耻!无耻!

      文章不长,但那三个大大的“无耻”红的像刑场喷溅出的鲜血,终究化作富士山沸腾的岩浆爆发了。
      诸君,为了方便理解,这时候我们可以暂且不那么严谨地把“国家”想作一个“人”了。人性是险恶的,危难之际,一个拿枪的人若是无法靠自己双手养活温饱,那他就会用枪逼着别人的头颅去抢,去偷,或者索性一枪把那弱小的受难者杀死,而后再夺舍了他们的钱财。“国性”虽抽象复杂,但有时也与人性有贯通之处。如上举例,当一个拥有“足够军事实力”的国家无法靠正常经济运作养活本国民众,那政府必然会加大战争与殖民剥削来应对危机。政府以危机作契机造天皇神像,大肆合理日本之军国化,而日本社会又戾气深重,法西斯团体四起,所以樱小姐之死可谓是必然的,但正是这样一个在黑暗里敢用自己孱弱躯体挡枪口的女子唤醒了日本那处因“癌症”而坏死的地方——对军国压迫和天皇神权的反抗。
      一人之死能作星星之火,唤千万万人化炽烈火焰燃烧。那篇《悼樱小姐之死》并非出自一人之手,而是出自那些被逼到走投无路的农民、工人和学生,出自于送别自己家人去战场的“日本人民”。反抗天皇是株连九族的大罪,1931年,当日本帝国政府一再封锁《悼樱小姐之死》,并以“清洗日本□□之乱”派军在东京当众枪杀游行的学生和工人时,东京帝国大学一个叫藤野的医学学者终于爆发了。当藤野爆发时,他的身份不是被天皇颁授医学进步奖的功臣,他只是一个人,一个为樱小姐悲悼,为日本人民悲悼,为军国劣行愤慨的人。
      “无耻!无耻!无耻!”
      相比那些流血牺牲的工人、学生、农民,相比被子弹打死的樱小姐,藤野的爆发似乎是微不足道的,因为他只是向帝大交了一封简短的辞呈,说自己要告老还乡。但藤野的爆发是意义深远的,他辞职后以一个日本人的身份加入了共产国际,带着自己丰硕的研究成果来到南京义务行医,并和一众中国医生们在艰难荒芜中构筑公共卫生事业基石。
      藤野是个怀有崇高理想情怀的共产主义斗士,作为一个日本人,他能喊出“推翻天皇结束日本君主立宪”的口号,还能冒了叛国罪上书揭露军国日本“生化战”恶行,正可谓大无畏。可惜就是因为那崇高的理想情怀,藤野和樱小姐一样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樱小姐对日本军国政府抱有幻想,藤野对蒋中正的南京国民政府抱有幻想。因为藤野是日本共产党,蒋中正的南京国民政府对他甚为防范,甚至还四处搜罗“此人可否为苏共扰乱国党耳目之间谍”。不过南京国民政府还是能掂量清楚藤野的学术地位与影响力,也知中国医学界之人才匮乏,再加上当时政局混乱,所以最终藤野还是顺利到了南京新建的中央医院坐诊。
      “桐岛先生,幸会。”
      “藤野先生,幸会。”
      作为负责在华日侨事务的文官,桐岛是第一个接触藤野的人。初到南京事务繁忙,桐岛也没顾得及查藤野身份,但藤野热情高涨,见桐岛便大谈“中日和平”和“世界大同”,还说中国是实现共产理想的沃野,把桐岛吓得不知作何言语。在桐岛做了好长一番解释和劝说后,藤野失望地发现原来蒋中正政府也在对中共进行绞杀,只得答应桐岛自此后不在公众面前透露任何关于英特纳雄尔的“妄想”,但他又对桐岛作了如此誓言。
      “桐岛先生,自此后我虽言语沉默,却仍要身体力行践定人生之道。我之信仰坚定如磐石,中日之和平必定要实现。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除日常坐诊外我还要去医学课堂亲自教书,若能为培养医学之材尽绵薄之力,我便心愿了解了。”
      藤野没到南京几天就联系了金陵女子大学,那时画匠刚求得了金陵女子大学美工学院的临聘教职,正带了晓梅去教务处领了课业安排。出教务楼门没多久,画匠和晓梅见桐岛随一穿白大褂男子快步疾行而来。
      “这是今年来金陵女大医学系教书的藤野先生,在日本医学界是颇有名气的,我随他来办理相关事宜。”
      见画匠和晓梅,桐岛向其介绍。
      鲁迅写的是自己的老师藤野严九郎,但在见藤野博明与旁人交流时,晓梅确定藤野博明就是“藤野先生”。那黑瘦的面貌,那口中说出的抑扬顿挫的话,还有那厚厚的,精心用红笔修正过的讲义……
      哦,他就是鲁迅写过的藤野先生!
      “小而言之,是为中国,就是希望中国有新的医学;大而言之,是为学术,就是希望新的医学传到中国去。”
      晓梅听得内心激动,她越看越觉得这就是藤野先生——到南京才几周,她就真正见过书中人物了,还是她最喜欢的作家所谈及的著名人物。等同藤野作别回住处后,晓梅迫不及待和画匠分享她内心喜悦,还把杂志翻出来给画匠看,但画匠却说晓梅搞错了。
      “仙台和东京不是一个地方,二者距离甚远。你之前见在教务楼前见的藤野先生一直在东京帝国大学当教授,但鲁迅写的是他在仙台医专求学的事。”
      画匠的回答未曾令晓梅服气,而后她又拿了杂志找金陵,说她今天在金陵女大见了鲁迅写的藤野先生,然而金陵却说她没怎么看过鲁迅的文章,也对文学之类的事不感兴趣。
      “嗳,金陵,你怎会没有看过鲁迅的文章呢?自他前些年在《新青年文学》上发表东西,我就每期都买来看。他写的是极好的,总是令我深受启迪——”
      “我爸爸说那样的杂志还是少看。”
      “为什么?”
      “因为那是□□常发表言论的东西,和南京国民政府唱反调,被抓到是很危险的。”
      “怎得就危险了?我觉得鲁迅说得很对,他说的观点老王以前也说过。老王总说政府骗不得老百姓,更不能吃人血馒头。你有看过鲁迅的《华盖集》吗,1927年在北京北新书局出版的那本。鲁迅也说政府不能吃人血馒头——”
      “嘘,晓梅,这话说不得!之前广州闹了乱,不就是因为这事吗?你在外人面前可勿要拿着什么《新青年》和鲁迅的这类东西张扬了,万一被搞到大牢里去怎么办?”
      风吹起叶子,南京鼓楼铜铃叮铃作响,而两个穿着金陵女中制服裙的女孩子坐在金陵女大的湖边不言语。童年结束了,她们现在长大了,是中学生了。两人有了变化,有了分歧,有了各自的心思,不再是当年随便嘻嘻哈哈打闹玩乐的小孩子了。晓梅觉得金陵变得小心翼翼,没了当年孙猴子的那皮闹劲;金陵觉得晓梅胆子变大了,什么书都看,还拿着鲁迅的话四处乱讲。真奇怪,她们现在实现曾经的诺言一起到南京了,怎么反而变得沉默了呢?
      “你怎么了,金陵?”
      金陵一直提不起精神,她情绪低落,像被霜打了的似的。晓梅搂过金陵肩膀问她怎么了,金陵不说话,靠在晓梅肩膀抽噎,最后嚎啕大哭。
      “我不想看鲁迅……我觉得他写得很不好,每一句话都是阴沉的黑色,白色,红色;每一句话都让我想到之前广州的事,让我想到杀人,流血,打仗;鲁迅的文字让我好害怕,我好害怕中国和日本打仗,打到南京来……我真的好害怕……”
      “不会的,金陵,南京是和平的!鲁迅的书就是爱吓人,你要这样,那,那我也不看了!我们一起来看点轻松有趣的吧!你看过刘易斯.卡罗尔的《爱丽丝梦游仙境》吗?那故事可有趣了,我讲给你听。”
      晓梅抱着金陵安慰,给她讲《爱丽丝梦游仙境》,讲了一阵金陵可算是破涕为笑了,而她们两个又像以前那样讲玩笑话,讲课堂上令她们苦恼的课业,畅想她们要去南京哪里游玩。
      “说起来,美术老师他要在金陵女大教油画,但大抵也会给新生们教基础课吧。我以后上大学也要当他学生的,因为建筑系不收女孩。我打算先学几年美工,而后再去收女孩的地方学习建筑。”
      “那很好啊,我中学毕业就去上南京的护校。希望到时候我们都能实现自己的理想吧。”
      希望每个人都能实现自己的理想。
      回到金陵女大的教职工住处,晓梅发现画匠已经把行李和家居收拾得差不多了,濠镜寄来的那个箱子也被打开了。画匠正在厨房拿刀剁大列巴,“哐哐哐 ”的刀板声的震天响。
      “这东西怎么这么硬,简直能当凶器杀人了……晓梅,回来了?买书的零花钱已经放在桌上,你快把这些吃的送给金陵一家,而后早些回来。”
      见晓梅回来了,画匠把几块像石头硬的大列巴装了纸袋交给她,晓梅拿过纸袋,说她以后不买杂志看了。
      “为何?你不是素爱看鲁迅吗,每期都守着他的故事等,今早还让我看《藤野先生》呢。”
      “我现在不爱看鲁迅了,他写得太晦涩。我现在爱看轻松些,时髦些的女作家,她们写的爱情小说很好看。”
      晓梅掩饰道,但画匠未察觉她的异样。
      “长大了啊,晓梅,都开始看爱情小说了。我一直觉得你是个小姑娘,怎么一下子就长大了呢?不过这类东西还是尽量少看吧,很容易让人产生幻想,等以后你就知道现实和小说是两码事了。唉,当下也不知道那家伙过得好不好,但他信里一再强调当下他在成都潇洒自在,大抵是好的吧。”
      画匠放下刀感慨,不知时间为何如此仓促。他想了想那信,遂又拿起刀“哐哐哐”地剁那大列巴了。

      “哐哐哐——!”
      铁皮火车喷着气飞驰而过,遇到铁轨交界处就要颠簸一下。五月的哈尔滨算是迎来了人们传统印象里的“春天”,气候温和,草木泛绿,飞鸟也多了,本是人间大好时光,但这铁皮列车上的日本关东军搜查员可没赏春日的雅兴,他们拿着枪一个个搜查旅客,而那领头的用日语凶狠道:
      “伊势大人从上海发来命令,说我们之中混进了中共奸细!从京沪铁路到南满铁路给我一个个查,查不到你们都是死罪!”
      这不知踪影的中共奸细真是把关东军搞得焦头烂额,他们根本不知道这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只知道这人从上海跑到广州,又从广州一路北上,全程都在泄露日军高层情报,也不知他埋伏于哪里。对这些关东军而言,哈尔滨虽是他们大范围搜查的关口,但他们根本不确定这奸细是否来了哈尔滨,但如果查不到,这奸细可能会一路北上跑到苏俄境内去,那时候就真是天王老子都管不着了。
      “查,每个人都查证件!彻查,一个都不准放过!”
      关东军们竭力搜查着,乘客们胆战心惊,一个穿红裙子的女乘客惊恐地叫出了声,说那搜查的乱摸她的胸和屁股,又是哭又是闹,正要回关外成婚,可转眼就被这些搜查兵糟蹋了。还未等搜查兵发话,她先不依不饶哭诉了:
      “各位老少爷们你们都看见了吗,小女子苦命人啊!自幼在外头漂泊,好不容易回哈尔滨娘家来,好说歹说就被非礼了——”
      “这婆娘是有病吗?搜查完赶紧让她滚出去!”
      又是叫嚷又是推搡,还有女人那种烦人的纠缠不休,等车到站的时候,这些关东军可算把那女乘客请走了。那女乘客哭哭啼啼出车站,抹着眼泪快步走到车站暗角,散开盘起的头发,擦掉脸上的胭脂粉黛,出门叫了黄包车就去了市中心。
      “好,王春燕,你到哈尔滨了……活下去,连同樱的那份性命活下去……快跑……快跑……”
      春燕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发抖。
      好冷啊,哈尔滨,明明春天早就来了,可是好冷啊。这么些时日了,樱小姐的死依旧令她绝望。她心中暗自言语,想找回些许冷静,但这城市却危机四伏。清水红砖,绿色圆顶,浅米黄色大面积色系,大块量体切割的深胡桃色,过度强调强调理性冷静的苏俄风格公共建筑……乍一看,这陌生的哈尔滨俨然就是一个东方莫斯科,街上超过一半的行人是俄国人——他们似乎才是这座城市名正言顺的居民,中国人的亚洲面孔反而显得突兀无比。
      春燕颤抖着拦了一辆黄包车。
      “去哪?”
      “往前走就行。”
      车夫带着春燕穿梭而过,那些金发碧眼高鼻梁的行人在擦肩而过时刻打量着她,像审视外来的他者。在快走到圣索菲亚大教堂的岔路口时,车夫说再没办法往前走了,因为行人把路堵了。她没多加犹豫,当即付了钱带着行李箱混进人群,而刚才那些列车上的关东军也追上来了。
      “搜查人群!刚才列车上有跑下来的身份可疑人士,是个穿红衣服的女人!快搜!”
      该死,他们是怎么发现她的?春燕慌了,她顺着集聚的人群挤着往前趔趄,但不料人群里出现了好几句俄语咒骂,接着几个持枪的苏俄兵便冲出来和关东军对峙。
      “远东司令在此审讯处刑,为何你们这些日本关东军会在此扰乱!这里是苏联的外交地界,日本在此的一切扰乱行为将被认为是对苏联国权的挑衅!”
      苏俄兵凶神恶煞,似乎随时准备与关东军交火。
      “我们奉伊势月大人命令来此查中共奸细,所以——”
      “哦,所以?”
      人群辟开一条道,只见穿灰蓝军服的伊万诺夫踱步而来。他走到那关东军领头面前,用指尖划了一下那日本刺刀,而一条鲜血痕迹出现在白手套上。
      “之前日本已经在皇姑屯炸死了一名苏俄外交官,如果现在爆发冲突伤及到我的安危,您觉得苏俄领导层会怎么做?”伊万诺夫伸出那带血的手指朝领头笑言,“虽然你们不大可能会伤到我,但不代表我在向上级汇报的时候不会这般言说。”
      “可是——”
      “快滚。”
      春燕屏着呼吸看那伊万诺夫和关东军的动静,一番骚动后,那些关东军很快就撤退了,而人群也继续集结起来围观。圣索菲亚教堂前,这又是一场如同当年于广州般的杀人集会,但杀的不是中国人,而是苏俄人。
      “现宣告以下几名苏联军士罪行:一、虐杀哈尔滨本地中国劳工六人,用刀,绳索将其折磨致死,残忍至极;二、奸污哈尔滨本地中国妇女四人,其中二人已有婚配,一人未嫁,一人为未成年孩童,轮流侵害,罪不容恕;三、违背军纪军规,违背共产国际信念与教导,败坏军风。以上,开除苏□□籍,远东集团军军籍,宣判死刑!”
      接着,春燕见那几个被锁链绑了的苏俄人被带上台,几名持枪军士拿起长杆枪,而那些犯人用俄语朝伊万诺夫大喊:
      “伊万诺夫,你疯了,我们是苏俄人,他们是中国人,我们不一样!这里是圣索菲亚教堂,是苏俄的随军教堂,是东正教教义最神圣的地方,你不能——”
      面对那些囚徒的控诉,伊万诺夫冷笑踱步,走到那台前道:
      “生而为人,毫无分别;豺狼禽兽,不分国籍;公理在上,悲天悯人;扬扬造神,无稽之谈。”
      “伊万诺夫,你在教堂前这样做,是要下地狱的!”
      见不能说动伊万诺夫,那些囚徒索性破口大骂,什么脏话都骂出来了,还说要拉着伊万诺夫下地狱,烈焰焚烧,粉身碎骨。面对这些“下地狱”的诅咒,伊万诺夫神情轻松愉快,仿佛在谈论一场春日郊外野餐。
      “我这样的人日后自是要下地狱,只是不是现在。”
      一阵枪响过,圣索菲亚教堂砖瓦都被打了几处弹孔,而那血就喷溅在教堂门前。
      “如上,若苏联军再有违反军纪军规者,一律判处死刑。”
      这宣判书是由翻译全程用中文读的,这处刑是由中国人亲眼看的,这就像一场洋马戏。毕竟哈尔滨从沙俄到苏俄这么些年,俄国人处决了不少中国人,但还真没见过俄国人处决俄国人的。星星点点的血液中,一只獠牙尖厉,眼睛通红的棕熊直勾勾看着四周的黑暗,但他已经不是一个战争贩子了。十月的风暴掀起,人们高唱赞歌争先恐后奔向绞刑架,但是熊不会。熊站立在风雪中,他已然发现国家伟大光辉背后的血污,他开始抵抗那不由得人的浪潮……
      春燕见那人群喧嚣,她见那伊万诺夫离去,可是当一切都离去后,那无妄的恐惧又一次将她吞灭。她僵住了,像被命运用子弹击穿了脑颅,她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似乎被樱小姐的死亡带走了。
      可不是带走了吗?她的精神支撑全没了,全瓦解了,这世上再也没人惦记她,再也没人包容她。想到这些,她又被击破了,可是黑暗中,她仍然能看见了许多张脸——那些关东军的搜查兵并未离去,他们在静候着她,在等着那人群散去,在等着苏俄的审判结束。
      起来,被诅咒烙印的人们,
      起来,全世界饥饿的奴隶!
      审判结束,苏俄的《国际歌》响起来了,人们觉得洋马戏无趣就又四散了,而关东军又围了上来。春燕吓得直往前跑,她推推搡搡,可是那红裙子实在是太显眼了,她就像绞刑架黑布上一抹亮眼的血,怎么都逃脱不掉人的注意。
      “那个女人在那,快抓住她——!”
      混乱里,关东军围剿上来了,而春燕的手一把被人拽住,她耳边响起若有若无的低语:
      “快去教堂祭台,我稍后与你汇合。”
      伊万诺夫的声音冰凉却熟悉,春燕一下子冷静了。听从那声音指示,春燕不顾一切冲进教堂,直直跑向祭台,掀起那洁白的祭祀布钻到桌子底下,而外面依旧是杂乱的动静。她惴惴不安屏住呼吸等,过一会,她听见了一双军靴踩踏教堂木地板的声响,而后,她闻见了熏香蜡烛的气息——
      “那女人进教堂了,快搜!”
      关东军拿着刺刀进教堂了,他们见教堂空无一人,只有伊万诺夫站在祭台前拿着一串念珠在圣母像前祈祷:
      “万福玛利亚,满被圣宠者,无原罪之始胎,至圣无玷童贞玛利亚,我等为尔祈祷:万福玛利亚,满被圣宠者,光明的孕育者,至圣至纯圣母玛利亚……”
      这场面兴许是滑稽的,教堂外的一众人刚唱完《国际歌》,教堂内伊万诺夫就拿着那念珠吟诵《圣母玛利亚升天曲》。装神弄鬼了一会,伊万诺夫转身微笑,对那愣住的关东军们说他在超度刚被他下令枪毙的亡魂。
      “我们以为阁下是不信神的。”
      “无比空虚迷茫的时候,偶尔还是会信。”
      “阁下可见一红衣女子,那是被通报的奸细。”
      “红衣女子?怕不是把飘扬的苏联国旗当作红衣女子了吧。苏俄大使馆的国旗褪色了,今天去领了新的。”
      伊万诺夫从军服斗篷里拿出一面赤红的苏联国旗扔给那些关东军,关东军面面相觑,也不好和伊万诺夫直接冲突,只能把国旗折叠好交还后悻悻离去,而那伊万诺夫也不回头张望,就自顾自焚香蜡。春燕一直在桌子底下不敢动弹,腿脚都麻得没有知觉。过了好一阵,那桌布终于被掀开了,伊万诺夫把春燕拉出来,但她完全站不稳,险些把桌子上的烛火打翻。春燕想说些什么,可未等她发话,伊万诺夫就拿出一把枪指了她的脑袋。
      “三年不见,而今又相遇了。鉴于我刚才为你暂时改变了自己的无神论信仰,你现在还是对我老实交代情况为妙。”
      他想杀了她吗?杀吧,反正她也活不下去了,
      “你这三年都去做什么了,为何来哈尔滨,那些关东军又为何会搜查你?”
      为什么要作答,反正樱也死了,活着也没什么盼头,不如就让他一枪杀了自己……
      “你现在是否依旧是中共?如果是,那你是否需要申请苏俄领事馆庇护?”
      为什么要问这些?要去哪里庇护,谁来庇护?
      “请回答我的问题,否则我将无法为您提供帮助。”
      面对伊万诺夫的询问,春燕站在那一言不发。她想到了樱小姐的死,想到了自己的东躲西藏,想到了自己受到的迫害捕杀,想到了自己这三年受过的所有委屈。面对伊万诺夫,她应当硬气些,她应当像个成熟的中国革命工作者,以不卑不亢的态度,冷静地回答他,告诉他一切诉求——
      然而,在这不恰当的时间里,面对伊万诺夫,春燕却像一个小姑娘似的掉了眼泪。她脑海中所有的只有混战和荒芜,只有废墟,只有被苍白无力的人生。她沉默着抽噎,渴盼伊万诺夫一枪了结她的痛苦。
      “你在哈尔滨可否有去处?”
      伊万诺夫拿着枪问她,她不回答,眼泪一滴滴掉在红裙子上。
      “你接下来的计划打算是什么?”
      她不回答,眼泪越掉越厉害。
      “开枪吧,我实在不想活了……活着实在太痛苦了……”
      春燕终于仰起泪眼看伊万诺夫,哽咽颤抖着将额头抵在他的枪口祈求他。
      “好吧,如你所愿,小姑娘。”
      “咔哒”一声,扳机扣动。她紧闭着眼等待子弹穿透她头颅,但却未等来那撕心裂肺的痛。她睁眼,见伊万诺夫拿着那枪像个孩子似的笑,还对她鼓掌,活像给人的生日宴会剪彩:
      “哇哦,你现在死过一回了!恭喜你,你已经迎来新生!”
      “可是你朝我扣动了扳机——”
      “这是苏联做的儿童玩具□□啦,怎样,是不是很真?送你了,唬人还是很好使的。”
      春燕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而伊万诺夫把那玩具枪给她,又拿出干净手帕擦掉她的眼泪笑道:
      “走吧,随我去苏俄领事馆,自日本大肆派遣关东军后那里就对中共开了庇护,兴许有好些你的工作同志。”
      “庇护?”
      “难道没人告诉你吗,自皇姑屯事变后苏俄就和中共一条线了,我们现在有共同的敌人,有一致的利益目标。我以为申请庇护就是你来哈尔滨的目的呢。先披上我的外套吧,你这红裙子太显眼了。”
      伊万诺夫把外套披在春燕身上,可春燕又开始掉眼泪了,她泪流满面低下头抽噎:
      “我不该穿这条红裙子,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何错之有?”
      “因为就是这条红裙子把日本兵引来了……”
      春燕无力的抽噎声断断续续像死了似的,而那红裙子像棺椁上盖的布。
      “这和红裙子没关系,我穿得死气沉沉,但即使这样日本人还是追着我不放手。你穿红裙子很漂亮,穿漂亮衣服总是令人开心。”
      说罢,伊万诺夫拉起春燕的手,他轻快的迈着步子,同她一道走出了那死气沉沉的教堂,而他的语气也是快活的。
      “春天来了,应当高兴些,不要胆怯,不要逃避,就这样去跳舞吧!”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