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珠》元蕤

1、第 1 章

　　黄昏的光影里，少女的呜咽声时断时续。
　　谢珒寻了这处僻静之地，脸上盖了本《四国图志》，正躺院墙上闭目休息。上月起，谢侯狠抓了他的武艺，每日除了要在私塾里跟着先生习文，下了课还要去本家的校场练武，分去了他很多心神。
　　他这边没躺多久，谢宝珠一行人便把人绑了来拳打脚踢，声音又杂又大。但谢珒也只是在开头时掀开一侧的书页，淡淡瞥了一眼，又松手睡去。充斥着污秽言语的斥骂声，拳头砸在肉上的沉闷声响似乎并不会对他的睡眠造成任何影响。
　　直到那时断时续微弱得几乎不可闻的呜咽声响起。没人看到，被书盖着的少年眉头微皱，脸上骤然浮现出一丝不耐。
　　“啧。”
　　这声响不大，因着突兀，倒是将他们吓了一跳。
　　“谁？谁……在那儿？”沈倦第一个反应过来，朝着那声响处走去。
　　谢宝珠这才发现不远处被树荫遮掩住的墙头上还躺着一个人。那人的脸因着距离，她看不真切，只是那晃悠悠垂在一侧带着淡金纹路的白色衣角，让她心头隐隐生出来几分不好的预感。
　　她皱着眉，低头看了眼死狗一样躺在脚边的萧泯，出气似的朝她背上又踢了两脚，冲身边两人吩咐道：“给我把她看好了。”这才抬脚追着沈倦背影过去。
　　离着还有几步远，她看见沈倦停住不走了，循着他的目光向上看去，谢宝珠整个人禁不住抖了一下，然后就僵在了原地。
　　谢珒不知何时已经坐了起来，此刻双手撑着墙头，一只腿曲在身前支着下巴，另一只悬在半空中轻晃着，背着光，原本玉白的面容匿在阴影里，似风雨如晦。
　　“二……二……二哥。”短短两个字，一个极其平常的称谓，她竟然颤抖着说了三遍才说出来。惹得身侧的沈倦有些奇怪地侧目看了她两眼。
　　“是宝珠啊。”那人的声音不疾不徐，平稳得像是每个字都计算过时间似的，到点儿了就往外蹦一个。
　　谢宝珠微仰着头，望着那晦明不辨的面容，脸上血色霎时蜕尽，若是再细看，还会发现她袖袍里止不住颤抖的双手，额头上渗出的细汗，还有因气息不稳而起伏略大的胸口……
　　沈倦没注意到，但谢珒却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临了，嘴角还勾出一个和煦的笑，真是有趣。
　　“这是干什么呢？”谢珒抬眼，视线落在远处，片刻，打了个转儿又绕回到她身上，又是那种平静又轻柔的声音。
　　“谢二哥，我们这是……这是在教训不听话的下人呢。”沈倦抢先一步回答，他对这位谢家二公子不甚了解，只知道他们理亏，下意识地编了个理由，不想他细究下去。
　　谢珒沉默着看了他一眼，一瞬间冷淡又不屑，却又在下一秒被他很好地掩饰过去，他并不接话。只又盯着谢宝珠，问道：“是这样吗？”问完还温和地唤了句，“宝珠”，带着兄长恳切的关怀。
　　“你先回去，沈倦。”沉默已久的谢宝珠，突然出声。
　　“为什么？”
　　“让你回去你就回去，哪儿有那么多为什么？”谢宝珠皱着眉看他，语气里带着几分烦躁。
　　她性子一向骄纵，又反复无常，此刻突然发作倒也不是特别奇怪。
　　沈倦看了她两眼，虽然觉得莫名其妙，却也不敢再问，怕一不小心又惹得眼前这位谢家千金火冒三丈，悻悻然看了她两眼就转身走开了。
　　“这么护短？”没了外人，他也终于不再隐藏对她的恶意，“怕我动他？”
　　“没有。”她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否认道。
　　墙头的少年双眸雪亮，说出的话却是刻薄又残忍，“谢宝珠，你想要的想护的每一样都得看牢了，最好放在眼前，时时瞧着，刻刻守着，不然我怕你最后一样都……留不住。”因为我随时会取走。
　　谢珒从墙头跃下的一刹那，如白鸟离枝，轻盈跳脱，落地的瞬间只衣袂微扬，连片树叶都未拂动。
　　他看见谢宝珠的身子又抖了抖，像是突然得了什么乐趣，原本温和的笑意深了几分，颇为好心地提醒道：“小蠢货，你动了不该动的人，赶紧想想怎么善后吧！”
　　谢宝珠望着那人渐渐走远的背影，刚才一直被恐惧压着的愤怒一瞬间涌上心头，袖子里的拳头握得生疼，咬牙切齿道：“小杂种。”
　　谢宝珠回头，望着那地上几乎缩成一团的背影，面色不虞。
　　她想起谢珒方才的话，不该碰的人？萧泯吗？她冷哼一声，一寄人篱下的孤女有什么不能碰的？更何况自己还是谢家嫡长女，金尊玉贵，她惹自己生气了，难道教训一顿都不行？
　　心里这样想着，抬脚走了几步却又停了下来，她忽忆起，前不久的一件事。
　　暮春时，宁王府的宁阳郡主在在晏城里起了个诗会，邀了一众侯门贵女。谢宝珠自然在列，可她没想到萧泯居然能凭着萧太傅旧时的一点恩情被邀请前往，明明是寄人篱下的孤女，很多时候倒过得比她还滋润，谢宝珠登时便气得牙痒痒。
　　只是她不好当场发作，一直忍到诗会上，才寻了机会，趁她没注意绊了她一脚，当时那些笔啊墨啊砚台啊一股脑儿全砸她身上了，好像还见了血，不过谢宝珠一点儿也不在意，她只看到萧泯出尽了洋相，心里的气一下子消散不少，身子也舒爽了许多。
　　这事儿她转头就忘了。
　　却没想到三日后，她那同胞哥哥，谢家嫡长子谢燃阴沉着一张脸拿着这事儿找上门来要她道歉，谢宝珠哪里肯，瞪着眼咬牙送了她哥两个字，“没门。”
　　谢燃被她气得不轻，不管不顾地直接把她拎去了祠堂，锁上门，关了一整夜。任凭她娘怎么求情，他都不放人。
　　她娘在门外抽抽嗒嗒有一阵没一阵地哭，谢宝珠被关了许久，又想到平日里敬爱的大哥胳膊肘往外拐，心里突然涌出几分酸涩，于是也开始哭。到被放出来时眼睛一对儿柳叶眼肿得有核桃大。
　　最后，她还是在谢燃的胁迫下给那人道了歉，只是这道歉几分真心想必也是没人在意的。
　　谢燃不过是想拿她敲打府里的人。
　　想到这一层，谢宝珠心里已然掀起层层巨浪，再看向那地上蜷缩着的了无生气的一团，忽然觉得有些棘手。
　　“你们寻个僻静的住处，把她带过去将养几天。”谢宝珠拿出大小姐的做派吩咐着。
　　“是。”
　　她在心里算过一遍，谢燃应该还有小半月才会回来，他们刚才也没往她脸上招呼，养几天应该能养回来，思及此，她稍稍松了口气。
　　“对了，再寻个好点儿的大夫给她瞧瞧身上的伤。”
　　“是。”
　　“还有手脚干净点儿，别让府里的人察觉。”
　　吩咐完又看着手下的人把萧泯抬下去，谢宝珠心里的石头这才落了地。
　　她向来心大，不爱记事儿，这下自以为处理妥帖了，便又将其抛之脑后，开开心心地带着丫鬟往五芳斋吃海棠酥去了。
　　谢宝珠第二天走路上被人撞了，小丫鬟埋头疾走不看路，一头撞过来，她感觉自己五脏六腑都移位了。谢宝珠疼得冷汗都冒了出来，想发作，怒道：“你……”
　　话还没说完，那小丫鬟已经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以头抢地，不敢抬头，只两个肩膀不住地颤抖着。
　　谢宝珠无语。
　　“我这么可怕吗？”
　　小丫鬟摇头，继续发抖。
　　谢宝珠：……
　　“你把头抬起来。”
　　小丫鬟颤颤巍巍抬头。谢宝珠见她满脸涕泗横流，有些嫌恶地皱了皱眉头，但她又分明从这个人眼里看到了恐惧，那不像是对主子的敬畏，更像是见了什么洪水猛兽。
　　“你是谁？”
　　“奴，奴婢叫扶兰。”
　　谢宝珠心下默念了几遍，还是没什么印象，继续问：“哪处的丫鬟？”
　　小丫鬟身子一僵，好像连颤抖都忘了，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小姐，这好像是停云阁那位的丫鬟。”身旁有人小声回道。
　　萧泯的丫鬟？
　　她的第一反应是这是告状去了？不怪她多想，这丫鬟直愣愣地往前冲，看这方向，摆明了朝她爹的住处去的。
　　“你这是去哪儿？”
　　“奴婢有事找老爷。”
　　“你有什么事找我爹？”
　　扶兰咬着唇，十分为难，却是不肯再说一句。
　　谢宝珠皱着眉，递了个眼神给身侧的折梅。
　　折梅会意，上前一步，使了十分力气。
　　“啪。”
　　丫鬟被打得倒向一侧，躺在那里半晌没有动静，折梅指着她骂道：“哪里来的腌臜玩意儿，不知礼数，主子问你话，还敢不答。这张嘴长来做什么用？”说罢，便挽了袖子作势要去撕她的嘴。
　　“行了。”谢宝珠沉声制止。
　　她走到扶兰面前蹲下，手指勾起她的下巴，迫使她与自己对视。
　　谢宝珠露出个温和的笑，眼前的人却往后一缩，害怕极了。她也不恼，只从袖口里掏出一方手帕，轻柔地替她擦去嘴角的血迹。
　　“月初的时候，孟城遭了洪灾，我爹被派去赈灾，至今未归。”
　　“那，那世子爷呢？”扶兰声音颤抖，就像是扒在悬崖边的人被一根一根掀开手指。
　　“一同去了。”
　　血渍在帕子上晕染开，谢宝珠盯着那一处，隐约觉得指尖传来湿意，心里一阵恶心。
　　她起身，从上往下地盯着她。
　　“所以你还打算找谁？”
　　“不，不找谁了。”
　　谢宝珠没说话，面色如常。
　　倒是个忠心护主的。合着自己演了半天，在人家心里依然是个修罗般可怖的角色。
　　白费力气。
　　隔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下去吧。以后走路记得小心些。”
　　“是。”扶兰如蒙大赦。
　　看着消失在拐角处的身影，谢宝珠脸上柔和的笑意也彻底消散。
　　她用帕子尚干净的地方使劲擦了擦刚才碰了她的手指，直到那处微微发疼，轻轻吐出两个字，“真蠢。”
　　谢宝珠把帕子往折梅身上一扔，冷声道：“扔了吧。”
　　“是。”折梅看着手里这方泛旧的帕子，这可是大小姐平日里最喜欢的一张帕子，旁的东西她都爱赶着时新的买，唯这帕子用旧了也没舍得扔。她一直以为这帕子对她是有特殊意义的。
　　不过，她也清楚谢宝珠的脾性，说不要的东西是一定不会再要了，所以她没有再说什么，只依言收下等一会儿拿去扔了便是。
　　“去找个人悄悄跟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