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花开》北冥有焕

4、初见

　　萧尧，是陆瑜瑾从小一个家属院玩大的邻家姐姐。陆萧两家也算是世交，萧尧如今在陆瑜瑾母校的司法鉴定所任职，同时是法医学这门课的讲师，论资历今年也该评副教授了，可她就是懒得去搞事业。
　　“尸斑的形成，可以用于来确定死亡时间，但也可能会被罪犯利用。”萧尧补充了一句，“比如说一个有点医学常识的罪犯，会利用尸斑出现的时间，给自己做不在场证明。你记住啊，不然以后要用的时候又要我问。话说，你不是到交警队上班去了么，怎么又突然跑我这里来玩？”萧尧带着口罩、护目镜、手套、头套全副武装地在实验室拼凑着操作台上的尸体碎块。
　　“这不是今天休息嘛。”
　　“像这样的尸块你见过吗？怕吗？还站那么远。” 萧尧有些戏谑地问道，她看陆瑜瑾刻意保持与操作台的距离有些好笑。
　　“也不是怕，那味儿，恨不得把我天灵盖给掀了。第一次跟师父出车祸现场见到过，感觉，还，挺有冲击的。压抑不住地想吐，后来吐着吐着就习惯了。以前在夜巡的时候，最怕遇到死人的大车祸，还总是在后半夜，非得干到天亮还下不了班。我现在跟一堆老家伙们学刑侦呢，顺便来看看你。最近你怎么样？又泡了哪个学妹了？”陆瑜瑾简单答复了萧尧，没忘记消遣她一下，也只有在萧尧这里她才会放肆地像个孩子。
　　陆瑜瑾知道萧尧虽然一副冰山御姐的模样，但她从小就跟大多数汉子一样——只喜欢软萌甜妹，对男人完全免疫。萧博士毕业回国后放弃了进省医科大第一附属医院的机会，执意回到母校的司法鉴定所，不只是她本来就爱好这一专业，更重要的是她还可以逃避家里的逼婚。遇到爱管闲事的，萧尧从来不像其他人那样气急败坏，她只需两手一摊作出一幅唉声叹气地模样：“我每天与死尸打交道，满手尸臭味儿，哪个男人会愿意吃这双手做出的饭菜呢？”不消多说，对方就铁青着脸自己退散了。
　　“哈？！胡说八道？我可从来不搞学生，身为人民教师，这点职业道德还是有的。”萧尧对着池子里的标本笑着说，“不过啊，上课的时候看那些孩子腻腻歪歪的，课桌下面还手拉手，还真是羡慕啊，青春真美好。感觉自己都快结蜘蛛网了。老了啊，没市场了。”萧尧一阵感叹。
　　“老萧，你毕业之后为什么没有留在美国？像李昌钰博士一样啊，搞个什么当代狄仁杰一样的称号也不错，干嘛要回国啊，最少在美国遇到喜欢的人，还能结婚。”陆瑜瑾眼神闪闪地问。
　　“我可不喜欢米国佬，毛儿多、味儿重，连ABC都不喜欢，叽叽歪歪的以为自己白皮呢，咱可是又红又专的社会主义接班人，必须要回国建设祖国嘛。喂，你是来补课的好不好。其实你选这门课程对以后一点点用也没有，你又不去搞鉴定，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做就得了。”萧尧摘掉一次性手套和头套到黄色的医疗废物回收垃圾桶跟前，把手套丢进垃圾桶，摘下护目镜，到水池边仔仔细细把手洗干净，吹干。
　　萧尧踱步到一边的资料室里，不知道在哪摸出一盒香烟，娴熟的点燃夹在嘴角，把烟和打火机丢给陆瑜瑾，然后摘下扎着马尾的皮筋，用手指肚搓了搓被头套皮筋嘞得发麻的头皮。
　　萧尧手长脚长，纤瘦的身子像是折尺一样，她看着陆瑜瑾一边坏笑一边说：“警察把这些都学了还要我们干嘛？学这一科的找对象难，以前都是兽医做的。”
　　“那你对象呢？人家不要你了？”作为一个熟练的激将专家，陆瑜瑾深知萧尧的痛点。
　　“我甩的她。去年我去上海进修的时候，她背着我跟别人玩暧昧，别人玩过的姐不要。”萧尧眉尾一挑傲气十足地说。
　　“怎么发现的？说来听听。”陆瑜瑾的八卦魂被成功勾起。
　　“你知道吗？人说谎的时候，呼吸、心跳、面色、举止跟平时都不一样，虽说我学的不是中医，但望闻问切可难不倒我一个杏林世家的传承人。”
　　萧尧说着转头盯着陆瑜瑾的眼睛，“就比如你现在，我看的出来你肯定不是为了来学习的，说吧问题儿童，又遇到什么人生困惑需要姐姐给你指点迷津？”
　　陆瑜瑾被她看的目光闪烁起来，但还是嘴硬：“我，我能有什么事。你才是问题儿童，你爷爷是兽医出身，从你爸这一代才开始医人，到你这才第二代，就专看死人了，不知道谁我还不知道你啊，还杏林世家。”
　　“喂，臭小子你礼貌些啊，不是你小时候跟我屁股后面天天姐姐长姐姐短的时候了，小树不修哏啾啾啊。”萧博士吞不下这口气，丢开女神架子一个箭步上来左手肘勒住陆瑜瑾的脖子，右手揪住她的耳朵用力一拧。
　　“别别别别别别，疼，哎呀，姐姐，姐姐饶我狗命！”陆瑜瑾现在早具有擒拿脱困的技能，但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只是讨饶，并不反抗。
　　萧尧看她服软了这才松开手。
　　陆瑜瑾揉着耳朵悻悻地走到门边的饮水机接两杯温水，将一杯递给萧尧：“喝点，你这屋里的味道快熏死人了。”
　　萧尧接过那一次性水杯却将水杯又放下了，她抱着胳膊笑问：“说罢，最近遇到什么事儿了？”
　　“还真是瞒不过你的眼睛。”陆瑜瑾酝酿了一会儿，感觉有点不好意思，她一直当萧尧是亲姐姐，对她无话不谈，明知说了免不得要挨骂，最后还是下决心似的说，“我遇到了邹晓暮。”
　　萧尧听到“邹晓暮”三个字，刚才还挂在脸上的微笑戛然而止，她揉了揉太阳穴，眉头皱出了通天纹，她盯着陆瑜瑾的眼睛认真地说：“打住打住，快离她远点。”
　　“可是……”陆瑜瑾刚要解释就被打断。
　　“可是什么，你快憋住吧，别跟我说大学期间你守身如玉就是为了她，现在遇到了，所以心思又活络了。”萧尧说罢气鼓鼓地猛抽了一大口烟。
　　“可是，她可能是我们专班的目标。”陆瑜瑾尴尬地解释。
　　“靠，这么狗血的剧情？”萧尧瞪大了眼睛，“所以，你要亲手抓你初恋？不对不对，连初恋都谈不上，她最多也就是利用你的纯情，是你一厢情愿做备胎，备胎你也不算，你充其量算个千斤顶，换备胎的时候拿来顶一下。”
　　“我……目前还没有证据，不知道她是不是，但是……我现在心里乱的很。如果她是，你说我该怎么办？”陆瑜瑾拉过一张椅子坐下。
　　“申请回避啊！”萧尧也拉过一张椅子坐在陆瑜瑾对面，“我知道，你刚从四平八稳的交警借调到新的单位，肯定迫切想立功。但你确定自己不会受感情干扰吗？把事情跟领导汇报一下，申请回避吧。”
　　陆瑜瑾盯着手指上因为干燥而翘起的倒刺默不作声，她很纠结，她希望邹晓暮并不是毒枭，一定是情报搞错了。
　　为了缓解尴尬气氛，萧尧自顾自的又开始诉说她的苦难相亲史，反正平时也没人可以说，逮住了陆瑜瑾这才终于能倒下苦水：“对了，上次我去见了一个形婚的相亲对象。是个大学老师，白白净净、浓眉大眼、虎头虎脑，可你怎么都料不到他讲起话来啊，反差太大了。你见没见过，就是那种商店前面招揽客流的气球人，手和身子都随着鼓风摇摆那样的，那妖孽就是那样妖娆无比，绝对是个大母零，我敢打包票……”
　　陆瑜瑾别过头去又开始望着窗外被风轻推摇曳的树枝，实验室的日光灯发出微微的嗡鸣声，清洗池的水龙头没有关紧，水滴如同更漏一样有节奏的滴答、滴答、滴答……越来越慢、越来越慢、越来、越慢。时间仿佛是定在那个时刻，陆瑜瑾看到了第一次见她的样子。

　　“陆瑜瑾，陆瑜瑾。”那声音渐渐清晰，还是高三的陆瑜瑾一脸惺忪地从自己课桌那厚重的书堆中抬起头，像所有十几岁正在长身体的青葱年少一样，瞌睡不够，又是冬季，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大晴天，下午的自习课，正是该舒舒服服享受暖阳，睡大觉。
　　逆着光，一个拥有金色轮廓的长发身影挡在她与太阳公公的之前，影子笼罩了陆瑜瑾，附近的温度立刻就降了下来。
　　“陆瑜瑾，这是新同学，今后跟你是同桌，把旁边桌上你的东西挪一下。”有着严厉刻薄之称的班主任老徐站在正叉着腰指挥。
　　缓了好久，陆瑜瑾艰难从桌子上爬起来，她甩了甩麻木的胳膊，这才带着点刚苏醒后的迟滞，把自己右手边的座位清理出来。那女孩儿坐下，冲她微微一笑。
　　这一笑不打紧，像一道光照进陆瑜瑾的心里，使她立刻清醒了起来，宋玉对东家之子的赞美之词在她脑中自动播放：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
　　这女孩除了眼神里露出一些野之外，完全是个十足娇生惯养大小姐模样，跟这偏僻地方的高中里其他浓郁乡村味的女孩子们散发出完全不同的——味道。
　　她好香啊。陆瑜瑾很疑惑，自己是不是刚才在做梦，恰好梦醒了有些恍惚间遇到了传说中的仙女？
　　“邹晓暮。”女孩大大方方伸出手来自我介绍，简单热情却直截了当。
　　“我叫，陆瑜瑾……”陆瑜瑾被女孩突如其来的攻势惊了一下，可刚开口回应自己的姓名就被打断。
　　“锦鲤吗？好大一条鱼啊。”邹晓暮善意地调笑她，不过听到陆瑜瑾标准的普通话发音，还是让邹晓暮眼前一亮，这是她这段时间来遇到第一个跟她讲标准普通话的人。这一所蜷在城市边缘的重点高中，虽然升学率很高，但是大部分学生来自周围的乡村，彼此之间多讲当地土话方言，甚至大部分的老师上课都难得会用普通话，这让她十分失望。
　　陆瑜瑾一时语塞，仓促间居然忘记了用“怀瑾握瑜”来解释。于是抓起手边的笔想写下自己的名字给邹晓暮看，左右而顾却又找不到能写的纸。
　　邹晓暮见状伸出自己的右手，以目光示意她写在自己的掌心中。
　　陆瑜瑾凝注邹晓暮了两秒钟，那两秒慢得像是过了一个世纪。像被她炽烈的目光灼烧了一样，邹晓暮的脸上渐渐泛起红晕。邹晓暮被盯的心慌，准备缩回刚才贸然伸出却未得到回应的那只手时，陆瑜瑾一把握住了她温热的右手，那手掌如同婴孩一样的柔软，掌纹虽浅，丝丝不乱，纹理清晰。透过白皙的皮肤可见青色的血管蜿蜒汇聚在纤细的手腕。陆瑜瑾一笔一划在她手心工整地写下两个字：瑜瑾。
　　陆瑜瑾心中暗忖，如果像是书一样，写上名字就是自己的，那就好了。笔尖一笔一笔在邹晓暮的掌心划开，陆瑜瑾偷眼看到邹晓暮一副被弄的极痒，却又不好意思缩回手的表情，她好可爱。
　　“啪嗒。”
　　陆瑜瑾听到一声微小的声音，及其微弱，仿佛那声音是从她心底发出的一样。熟悉的声音，在姥姥家花田时候曾经听到过，露水中迎着晨曦的花蕾绽放的声响，小小的爆裂，之后就是灿烂无比的盛开。
　　“……所以千万别走形婚的路，你听到没有啊？陆瑜瑾？！”萧尧的呼唤把陆瑜瑾从回忆中拉出来，“算了，看你一脸花痴的样子，肯定又想那个女人了。回去申请回避啊！别把自己的前途给搭进去。”
　　“哦，好。”陆瑜瑾敷衍地回答。
　　萧尧打了个电话，召唤一个学生过来帮她收拾实验室。
　　“你学坏了，知道使唤学生了。”陆瑜瑾打趣地说。
　　“这时候不用还要等到什么时候？下学期就不教他们了，为了平时成绩，他们积极着呢。”
　　说话间一个小平头男生小跑着来到实验室，萧尧交代了几句拎起她的小包，挽上陆瑜瑾的胳膊：“走吧。”
　　“去哪儿？”陆瑜瑾疑惑。
　　“吃饭去！跟你巴巴一下午，我都饿了。”萧尧打开手机，快速回了一条微信，然后把手机屏幕贴在陆瑜瑾脸前，“瞧，大妈做了酸菜炖排骨，我们去蹭饭。”
　　“可我的问题还没解决呢？”陆瑜瑾还指望萧尧这个人生导师给出指引。
　　“吃饭也堵不住你这问题儿童的破嘴，以后别再跟我提那个坏女人。我刚说了，申请回避，还记得不？唉呀妈呀，这什么猪脑子，怎么就混进了警察队伍的？”萧博士对陆瑜瑾的驽钝毫无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