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皇家猪油

3、第二章

　　对中国棋院的棋手们来说，这注定是不同寻常的一晚。

　　到了开饭时间，大家三五结伴慢吞吞地往食堂走去，一顿饭吃得又闷又不是滋味，全然没有了往日的欢声笑语。回到宿舍后，罗方煜终于再也忍不住满腔的委屈与怒火，一脚踹开房门，
　　“踢死你个小日本！”

　　屋里的向前被他吓得差点从床铺上滚下来，伸了脑袋细声细气道，“怎么着怎么着？谁那么没眼力见又惹我们的新七段啦？”

　　“还敢提！信不信我糊你熊脸！”罗方煜烦躁地嚷了回去，一屁股坐到向前的床上，“你小子躲宿舍里装病不去训练当然不知道，今天，哼，可是热闹极了啊！”

　　罗方煜把下午的事情对着向前学说了一遍，拍着大腿道，“你说，你说！你说可恨不可恨！”

　　向前听得直吸凉气，“天……说你也就罢了，他，他真那样说陈哥？”

　　罗方煜捅了他一肘子，“合着你就这么不拿我当数啊，郁闷的是陈哥他居然不生气，一点反应也没有！菩萨，真是一活菩萨！”

　　向前摇摇头，“陈哥一向低调不喜欢和人争，和观呈哥一样的性子，他两呀，简直是我们的镇院活佛！哎……不过那日本小子真那么厉害么？连陈哥都打败了！嗳嗳，那和观呈哥比起来呢？谁更厉害些？”

　　“当然是观呈哥了！”罗方煜想也不想就说道，“观呈哥那叫真人不露相，他还不一定愿意和那小子下呢！”他垂了脑袋，“他都走了一个多月了，连个电话都不打回来。”

　　“他不打回来你不知道打过去啊！”向前白了他一眼，“我可不相信你没他的电话。”

　　罗方煜呆了一会儿，突然一个鲤鱼打挺跳将起来，“你不说我真没想起来！我有，我当然有他号码啊！”他蹭蹭蹭两脚蹬上自己的床铺，翻来覆去地捣鼓起来，找了半天终于从床单下面摸出张皱巴巴的小纸条，“嘿，找到啦！”

　　他捧着纸条小心翼翼地翻下床，凑在眼前认了半天，“零七二九……三……三……七九？”

　　向前推了他一把，“磨叽啥呢，快打快打。”

　　罗方煜哦了一声，慢吞吞地挪到话机前，一下一下地戳着数字键，好容易按完了，电话里传来冷冰冰的“嘟嘟”声。两人等了半天也不见电话接通，彼此交换了郁闷的眼神，“不是吧，没人接？”

　　“是不是号码拨错了？”

　　“不可能！”

　　正在两人犯嘀咕的时候，电话那头蓦地传来一个温润的声音，“喂？你好。”

　　罗方煜惊得差点握不住话筒，结结巴巴地说，“啊……好……好！”

　　“阿煜？”像是没忍住笑，那人噗嗤一声，“怎么是你？”

　　“怎么就不能是我？”罗方煜有点气急败坏，“我看你，早把棋院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吃枪子了？”那人仍然笑笑的，“火药味这么浓。”

　　罗方煜听着这熟悉又亲切的声音，想起一个月前那个还在棋室里陪他一起杀伐攻略的师哥，突然就忍不住孩子气地想哭，他嚎了一声，“观呈哥！”便把下午被幸若数落的事情一股脑地倒了出来，“从没有人这么骂过我！连师傅都没有过！”

　　“所以说，你呀，还是个小鬼。”何观呈笑道，“都是我和师傅平日里把你宠坏了，现在倒好，一点挫折都受不起。”

　　“观呈哥，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啊！”罗方煜嘟囔着，“我今天差点没气得以身殉国了！”

　　“就这点承受能力，以后怎么当天元呀？”何观呈耐心地开导他，“你自己想想，他说得在不在理？人家一针见血地指出你的不足，那是对你最好的促进，你照他说的做，只怕长进一日千里也说不准啊。”

　　“知道了知道了……”小鬼的声音果然闷了下去。

　　何观呈忍不住微微笑，“师傅他老人家还好吧？”

　　“最心爱的大徒弟不在身边，怎么可能好啊！”罗方煜怪声怪气道，“你什么时候回来，他老人家挂念得紧。”

　　“呵呵，替我向师傅问好。你也知道，我妈这段时间身体不是很好，我不放心……”

　　“唔……那好吧……”罗方煜突然转了话题，“观呈哥！要是你和幸若香川下，谁会赢？”

　　那头的何观呈想了一会说，“那要得下了才知道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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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早上八点，幸若香川准时出现在棋室。队里的棋手们迫于辅导员的淫威，也是一大早就赶了过来。幸若对全员到齐的场面显然有点吃惊，不过他惊讶的表情只维持了两秒不到，很快又恢复成刻板冷漠的死人脸，他僵硬地说了声“谢谢”便拿出一沓厚厚的讲义，“这是根据各位比赛资料个人得出的一点看法，我分别配了些手筋和死活题给大家，大家可以先看看。”

　　宋明忙接过讲义，按照名字分发了下去。他发现幸若做得格外认真，挑选了每个棋手最典型的一场比赛作解，不但配图标注，还提供了好几条思路。他瞥了眼幸若，看见他眼下垂着的巨大睡袋，不由心里暗暗钦佩。围棋虽然说起来发源于中国，可由于近现代历史遗留的种种问题一直处于低迷状态，在世界棋坛上没有立足之地，反而是日本一直当着领头羊。直到八十年代，国内出了一名骁将，一人独闯日本挑翻日本诸多名将，中国棋坛才有了一丝生机。经过众人的努力，终于得以在去年建立了棋院，怀有共同梦想理念的有识之士从五湖四海而来，而他，也有幸成为其中一个。这是棋院组立的第一支围棋队，大家都殷切地盼望着他们能够成材，为国争光，把老祖宗留下的财富与光荣好好地发扬。虽然院里也经常请国内名家来讲课，但这位来自日本的少年想必会带来些先进的，与众不同的理念与内容，但愿能给中国这些围棋的未来注入全新的活力。

　　幸若回身在棋板上摆了一道手筋，道，“那么我先针对陈晔九段昨天那盘讲一讲官子。”

　　“这是盘好棋，虽然进入收官有些拖沓，但白棋还是有可以扭转的地方。比如这部分，白方黑起来被白子围住，可仔细观察，发现黑棋可以利用白棋的弱点突破。谁来说说看？”

　　“这还不简单！”罗方煜哼了一声，“黑棋二二扳！”

　　“不然。”陈晔摇摇头，“若是白棋五三断呢？”

　　罗方煜哑了，幸若道，“陈晔九段有什么看法么？”

　　“我昨晚回去复了下盘，想到一个似乎可行的。”他站起身走过去拿起黑棋，“黑一连，白二不得不切断，黑三扑，那么白四又不得不打吃，这样，黑五也打。”

　　幸若凝神思考了一下，道，“这样白棋的确会很麻烦。但还是不够利落，你看，不如这样，黑一渗透，白二后退，到黑五……”幸若算法又快又准，一路摆下来，陈晔竟看得有些发怔，“到这里，挖，黑棋便可先手破白空。”

　　宋明在旁看了，啧啧道，“这倒是很大胆啊……似乎和黄老师说的有些不一样，按理，白二后退，黑连一记似乎更为稳妥一些。”

　　“这是谁说的理？”幸若反问了一句，“太迂腐了，这时候不破不冲，黑棋二十手之后能否脱困都未可知。”

　　幸若第一次的训练结束时，大家都已是精疲力竭。且不说跟上他的思路很吃力，而且他的每一着下法都在挑战常理，挑战他们的认识极限，赵晓阳抓着脑袋牢骚道，“阿煜哥，他最后说的那个局，我不懂啊！”

　　“不懂就不懂吧，连院里的老师都给他批了，真是够洗脑。”

　　“哎哎他真的好前卫啊，是不是日本人都这么下棋的？”向前凑过来，“迷惑想求鉴定啊！”

　　罗方煜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圈，“好啊，那我们就去找黄老师鉴定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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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昌联是个脾气古怪的独居老头，一大把年纪了生活还是过得拉拉塌塌。除了围棋，他对什么都是漠不关心，可对于棋院里这帮傻小子，他是倾注了所有的心血，每天除了授课就是泡在棋院研究棋谱，所以罗方煜他们很容易就在办公室找到了他。

　　“黄老师！”赵晓阳亲热地喊了句，“您又在忙呀？”

　　黄昌联抬头一看，原来是队里那仨小子，脸上皱纹都笑作一团，“你们仨可是稀客啊，怎么，有什么难题么？”

　　“恩！是的！”罗方煜答得干脆，黄昌联倒小小惊讶了番，“哈？阿煜什么时候变这么刻苦了？”

　　“嘿嘿。”罗方煜干笑几声，“您这说的什么话嘛，我哪有那么不成器？这不是来求教了嘛！”他迅速摊开棋盘摆弄起来，“黄老师，按您从前说的，我们这里是不是该……”

　　一番争辩后，黄昌联怒而拍案，“这么做太冒险了！稳中求胜才是上策！这谁教你们的！误人子弟啊！可恨，可恨！”

　　“唉……就是那个幸若香川指导啊！他说您的棋招过于迂腐了，不能速胜……”

　　“我和你师傅早想和这小子过过招了！”黄昌联道，“可不能由着他这么乱教！阿煜你和宋辅导员说下，我去找你师傅，我们便和他比一比，若他输了，以后可不许他在咱棋院里胡乱指导！”

　　幸若香川与黄昌联瞿四吕的三番棋赛约定三日后举行。黄昌联两局，瞿士吕一局。黄老头拍着老友的肩膀道，“放心放心，不会给你出来的机会，我一定在你前头收拾了他！”

　　然而，让众人大跌眼镜的是，黄昌联连败两局，毫无悬念地彻彻底底地输掉了三番棋赛，也从九段被打成了八段。

　　年轻的棋手打败前辈其实并不算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可放在黄老头自己眼里，便如五雷轰顶。他自觉无颜面对学生和老友，当天便收拾了行囊走人。而棋院的另一位老前辈瞿士吕也在第二天接到了幸若下的战书，他说久闻瞿老前辈大名，很想领教一番，希望能有幸和前辈圆满完成这次比赛。

　　罗方煜这时候才开始后悔当初不该撺掇黄老头去搞什么棋赛，人家正是年轻气盛的巅峰时期，而老人家虽然有丰富的经验，但若要论算力论精准度，是无论如何也比不过年轻一辈的。
　　这下可好，气走了黄老头不说，连自己的师傅也要搭进去！他又急又乱，只想到给师哥打电话，忙跑回宿舍扒拉出小纸条，再一次拨通了号码。

　　“喂……”

　　“观呈哥不好了不好了！”那边人刚一接通他就嚷了起来。

　　“怎么了？”

　　“你赶紧回来吧出大事儿了！”罗方煜上气不接下气，“黄老头被幸若香川连杀两局，今天收拾包袱走人了！师傅和他约了两天之后再战！”

　　“什么？”那头的声音终于有些慌乱，“师傅他老人家太固执了！”

　　“是啊！那小子下手特别狠，一点也不顾及前辈的情面，直接把黄老头杀成八段，观呈哥你倒是快回来劝劝他啊！”

　　“知道了，等我。”何观呈说完便利落地挂了电话，只剩下罗方煜一人拿着话筒在这边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