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皇家猪油

4、第三章

　　比赛的当天，幸若来得很早。他一个人坐在棋盘前默默地擦拭云子，脸上默然看不出表情。可是井上知道，只有遇上非常重视的比赛或尊敬的对手时，他才会如此。

　　此时的幸若表面虽然看似无澜，心里却是各种滋味交杂在一起，久久无法平息。瞿四吕，这个名字他实在是太熟悉了。那个一人独挑日本七位名将的传奇人物，就这样被日本牢牢铭记了这么多年。师傅说他是一个传说，而今天，他想要超越这个传说！

　　“哗”地一声，门被拉开了。幸若站起身想要迎接，却看见走进对局室的是另外一个人。

　　那是个看起来年纪和他差不多大的小伙子，穿着件白衬衣，头发有点乱，额上布满了细密的汗滴。他的双眼皮很深，明亮的眼睛里含着一种温和的智慧，让人一眼望去便觉得他是个好脾气又彬彬有礼的年轻人。

　　“幸好赶上了。”年轻人歉意地冲他笑，“让你久等了，实在抱歉，那我们开始吧？”

　　幸若愣了一下，随即便露出诧异又愤怒的表情，“瞿前辈呢？”

　　年轻人依然笑得温和，“恩……我的意思是，赢过我，你才有资格和师傅对弈。”

　　两个小时前，北京瞿家。

　　刚收拾好准备出门的瞿四吕在家门口碰见了气喘吁吁的大弟子。

　　他擦了把汗冲瞿四吕笑道，“师傅早啊。”

　　“阿何？”师傅吃了一惊，“怎么突然回来了？你不是还要在老家呆上一段么？”

　　“晚一步可就错过一场好胜负了。”何观呈平了气息，笑着说，“听阿煜讲了这边的情况就连夜赶回来了，和幸若香川下棋，这机会可不是每年都能碰上啊。”

　　“行了吧，你小子什么时候这么知上进我就可以隐退养老了。”瞿四吕就着手中的扇子在何观呈脑袋上敲了一下，“你和阿煜又在搞什么鬼花样！”

　　“师傅您老人家圣明烛照，谁敢糊弄呀？”何观呈笑着将老人往回搀，“观呈是真的想和幸若香川对一局，若是输了，也好长个记性，从此便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要是这一局真有这么大效力让你回魂……”

　　“放心吧师傅。”观呈把房门掩了大半边，“不会给您丢脸的。”

　　幸若的脸色阴沉下来，“你是在挑衅么。”

　　“算是吧。”他不由分说地握住了幸若的手，“大名鼎鼎的幸若香川君自然不用作介绍了，但对局的话还是有责任告诉你我的名字。”

　　“中国棋院，何观呈九段。请指教了。”他顺手从棋奁中捞出一把棋子，“幸若君请。”

　　幸若气结，无可奈何地摸出两颗黑子拍在案上，何观呈摊开手掌露出一枚白子，微微一笑道，“不好意思了，幸若君。”

　　何观呈执黑先行。

　　第一着便落在右上角给了个“敬手”，幸若不由皱了皱眉。

　　两人交替落子，很快便布完了局。屏息凝视，只见黑白数子散于盘中，各自占好实地，黑棋灵动飘逸，白棋出其不意，看起来错落有致机巧重重，让人说不出的赏心悦目。未及细品，幸若又落一子，六二尖冲，杀机顿起！何观呈毫不含糊，左上角连了一记，轻巧地避开了黑棋的攻击。幸若算法极快，落子又准又狠，相较之下，白棋倒下的温吞似水，面对黑棋的凌厉攻势每次都是不露痕迹地轻轻推开。不知不觉进入了中盘，两人平分秋色仍看不出孰优孰劣，幸若再次开刀，看准中腹就是狠狠一击。谁料何观呈根本不予理会，他随意地在右角下了个试问手，幸若不由有些恼火。他不想再与何观呈兜圈子，刀锋探入黑方右边的孤棋，狠命撕开一道裂口，而黑棋立刻借机轻巧地跳开，在另一边画出实地的轮廓。棋赛已进行了近四个小时，几十手后，战局拖入了官子阶段。然而在适应了何观呈四处游击的打法之后，对方却突然发力，先前看似若即若离的棋子纷纷活过来一般，迅速张网将白棋逼入死角。

　　二百八十七手，白棋再也无路可退。

　　何观呈慢慢抬起头，笑了笑，“真是一盘好棋。”

　　幸若愣愣地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看棋盘，坐了半天才喃喃道，“我输了？”

　　何观呈也不说话，只是陪他在一旁静静地坐着，过了半日，幸若才浑浑噩噩地抬起头，他看了何观呈半晌，茫茫然道，“你……今晚可以来帮我复盘么？”

　　观呈点点头笑，“当然。”

　　何观呈获胜的消息经由赵晓阳的嘴巴飞快地传遍了棋院，大家一阵扬眉吐气，“别看观呈哥平时笑笑的不怎么说话，一出手便是平地起惊雷！”

　　“走走！”罗方煜一把圈住观呈的脖子，“大家一起吃饭去！晓阳，把陈哥也喊上呀！”

　　一群人闹哄哄拥着观呈就要往外走，观呈一回头看见幸若一个人半跪在棋秤边收拾棋具，忽然觉得心中有些不忍。他回头对众人道，“胜或负都不必看得这么重，没什么意义的。你们去吃吧，我今晚答应给幸若君复盘。”

　　说完，他也不管众人疑惑地目光，走进棋室，轻轻掩上了门。

　　幸若闻声抬头，又皱了皱眉，“你不去吃饭么？”

　　“吃啊。”观呈坐下来帮他一起整理棋奁，“难得有日本的贵客来，想沾光尝尝日本料理。”

　　幸若张了张嘴，好像有什么话想说，却最终什么也说不出口。

　　两人回到幸若的住处，观呈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幸若泡了杯茶端过来，有点踌躇地说，“今晚真是麻烦你了……如果你要不是特别累的话……能不能现在就开始？”

　　观呈抿了口茶，吹开一阵热气，弯着眉笑，“好啊。”

　　两人重新坐到棋秤前，一子接一子地飞快复盘，幸若点着棋盘上稀稀落落的黑子道，“明明各自为战，最后却能抱成一团，你……是怎么做到的？”

　　“是巧合。”观呈不假思索道，“也许你不了解，我这人是没什么天分的。幸运的话或许有神来之笔，倒霉的话……就不可知了。”

　　幸若瞪了他一眼，“鬼才信。”

　　“呵呵……”观呈笑笑，点着棋盘上黑子被白棋围剿的一处道，“比如这里，你进一步我便退一步，学着太极借力打力……完全是临时想出来的。”

　　幸若盯着棋秤看了半晌，“即便是巧合，一局里也不可能出现这么多次。”

　　观呈微微笑了笑，他说，“幸若君，我觉得，你太执著于胜负了。”看到他有些惊诧地抬起头，观呈放下手中的云子，“其实，在我看来，围棋是一种感觉，一种律动，我并不能每时每刻都抓住它，但可以去感受。胜负之外，还有太多你值得关注的东西。”

　　“这或许中国现在的围棋一直萎靡不振的原因吧。”幸若冷笑道，“你们下棋的态度太悠闲了。在日本，围棋的历史就是一部血腥史，一个人的输赢关系着整个家族的荣誉，没有退路，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认输，胜负就是高下优劣，就是能力。”

　　观呈听了一点也不恼，仍然心平气和道，“的确，日本对围棋有自己的理解，但我觉得一国棋力的强弱从来不单以输赢来定，这是由植根的文化土壤决定的。中国人有一种很微妙的心理，他们把围棋当做一种雅致，如果对弈不能带来愉悦而只是痛苦，那岂不是很无味？当然，中国人的确是过于重视艺术了，我们观念不转变，跟不上现代围棋的步伐是必然的，我们需要向日本学习，必须要向日本学习。我想，院里邀请幸若君来，也是有这种觉悟的。”

　　幸若静默了，他看着观呈，突然问道，，“我是不是很像一个标准的日本人？”

　　观呈说，“哪有不像的道理？”

　　幸若“哦”了一声，又低下头去摆弄棋子，淡淡道，“每天都有很多人给我这样的暗示，时间久了，我自己都快忘了我是个中国人了。”

　　观呈大吃一惊，他不可置信地盯着幸若，“幸若君你……”

　　“我不叫幸若香川。”他苦涩地笑笑，“我叫施夏铭。”

　　“我在日本呆得太久了……我是按日本的方式被教育的。无条件地热爱并征服这项运动，不停地向各种头衔冠军发起挑战，无休止的打谱对局，日复一日两点一线的生活……很枯燥，也很充实，充实到无暇顾虑其他。我的世界里只有黑白这两种颜色，别的都看不见了……
　　何观呈，我羡慕你，羡慕你们棋队里的每一个人，在自己的国家下自己想下的棋，没有束缚，没有烦恼，开开心心……”

　　“我知道你们都讨厌我，可我的想法很简单，将我的所学带过来做交流，如果能在下届中日天元对抗赛打败日本……”

　　“何观呈，我若处在你的位置，会比现在拼一万倍。”

　　“今天似乎话有点多……”

　　幸若有些不好意思地站起身，“光顾着发牢骚了，我去弄点吃的来。”

　　这一晚，观呈听这位在异国长成的少年说了很多很多，这似乎是他回中国以来第一次开口说这么多话。他表情生动，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每一处都流露着对围棋的执着与痴迷。观呈想，也许自己和他比起来，就是输在这股固执劲上。他忍不住有些感动，现在又有几个人能像他那样纯粹地下棋？

　　观呈问，“有没有想过回中国来下棋呢？”

　　“当然。不出意外明年应该就可以成行，可谁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唔？”

　　“只要再有一个头衔，只要再有一个冠军。”幸若看着观呈道，一字一句道，“明年的富士通杯，我必须拿下，何观呈，你别想阻拦我。”

　　观呈不由得哑然失笑了，“虽然我很希望你马上就能回国和我们成为伙伴一起下棋，但并不意味着会在比赛中对你手下留情。”观呈说，“我们很需要一个世界冠军。非常需要。”

　　“那我们拭目以待吧。”幸若又恢复到往常自负傲慢的表情，“决赛场上，我希望棋秤对面坐的，只能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