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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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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明是什么?
——是窥见众生皆苦后的无能为力。
黄衣女子侧卧于树荫下,看笠帽短衣的工人进进出出,将破败的古庙修缮一新。
盛夏的日光毒辣,众人已汗流浃背,喘着粗气。而那神像,纵然镀了真金,熠熠生辉,仍是一身肃穆,无甚悲喜,毫不动容。
日光下,黄衣女子的脸庞灿如烟霞,眼波流转,若盈盈秋水。
秋水盈盈间,寒霜初露,悲从中来。
她唇角噙笑,在一片金光中沉沉睡去。
申时一至,柳藤再次被唤醒。
熟悉的气味弥漫在房内,窖香极浓,几乎完全压住了香火味。
罗靛目光阴沉,定定地望着柳藤。他的脸色发青,比起昨日的小怀,有过之无不及。
“你来了。”柳藤表情平静,徐徐起身,倚靠在床头。
“你就这么笃定,我会一次次帮你?”罗靛的声音如浸了千年的寒潭。
柳藤笑着摇头:“不过是穷途末路的孤注一掷罢了,不敢有奢望。”
罗靛一怔,随即叹了口气,声音极轻,几乎不可察觉。
周遭就这样静了下来。
终于,还是他打破了这份难得的静谧。
“符纸呢?”罗靛看着对方空荡荡的衣领,“烧了?”
柳藤没有回答,反问道:“手绳呢?烧了?”
罗靛又是一怔。
他望着那双沉静的眼眸,恍然忆起初次见到她。
那年她七岁,第一次吃黄桃罐头,第一次离家出走。
她套了一件并不合身的黄色外衣,松松垮垮的,磨损的袖口长及手背,几乎覆盖了十指。
她推开门的第一句话是:大师,我是来解梦的。
那声音带着稚气,却比所有的成人都坚定。
她摊开冻僵的手,手心里躺着一枚覆满锈色的五角硬币。
他从未给孩子解过梦,却还是伸出了手,硬币落进手心里,是温热的。
他猜,那是她的全部家当,必是紧紧握了一路,而这一路,必然是很长很长的,尤其是对一个孩子而言。
春三月,本不该如此严寒。
他握着那枚硬币,卦钱有多有少,他从不计较,更何况还是个孩子。
孩子少梦,便有,无非是家庭与学校。
看她的穿着,应是与家庭有关。
其实不用她说,他掐指就能算出她正在遭受的一切。
她生在重男轻女的农村家庭,降生当日,险些被溺死。
她命大活了下来。
小小年纪就要做各种农活、家务,还要照顾年幼的堂弟堂妹。
父母一直无子,感情越来越差,时常将愤恨发泄在她的身上,打骂已是家常便饭。
终于,他们离了婚。
母亲改嫁,父亲外出。
而她,成了没爹没娘的孩子,跟着同样重男轻女的奶奶过活。
过了不到半年,她被卖给了一个在城里务工的中年寡妇。
今天,是她进城的第三天。
她在新家,并不适应,打骂亦未停止。
如此经历,必然是她的噩梦根源。
他笃定自己的猜测。
——可他猜错了。
她来解梦,不为今生,而为前世。
一如今日这般。
她对今生的种种苦痛,皆是迟钝,不甚在意。
可对前世,总是念念不忘。
便是拖了十二载,仍不曾改变初心。
她说,她时常梦到自己杀了很多人,是一个罪孽深重,十恶不赦之人。
她说,她今生的苦厄或许都源自前世。
她说,她的亲人,或许就是前世的业障。
这不该是一个小孩子说出的话。
他只替人解梦,从不干扰梦。
那是他唯一一次动了其他的念想。
可他还是退缩了,他不能这么做。
他骗了她,骗了那个对他深信不疑的孩子。
临别时,她送他一根手绳,藤黄色的。
她说:我欠你的,以后会还。
他以为,这是他们此生最后一次相见,带着他对她的亏欠。
十二年后,她再次找到了他。
而他,又一次退缩。
她却步步紧逼,不受哄骗,不受欺瞒。
让他退无可退,只得引颈受戮。
在这一方天地间,他们重新认识彼此。
他再次说谎,却被她无情的拆穿。
“烧了。”罗靛说。
“我也烧了。”柳藤回。
“你没有。”他当然不信。
“你也没有。”她自然坚信。
柳藤伸出手,扒开罗靛的衣领,白皙的脖颈间露出一个小巧的藤黄色荷包。
罗靛没有避让,甚至还微微垂首,助她取下荷包。
柳藤的指尖微凉,拂过他的肌肤,碰到他的发梢,他的心底随之一颤。
她解开绳扣,倒出里面的物件。
那根藤黄手绳静静地躺在她的手心里,还有一枚五角硬币。
如今,她手心的那份温热,来自于他。
——她笑了。
——笑得很好看。
他们终于可以平等地对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