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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长命女 ...

  •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软红楼的高台之上,一青衣女子抚琴,一红衣女子吟唱,只听得琴声宛转悠扬,吟唱娓娓动听。
      而高台之下,戏蝶游蜂,柳娇花媚,男男女女或耳语,或打趣,缠绵缱绻,春色一片。

      如此良辰美景,独是我与师父二人坐在角落,显得与周遭之景格格不入。
      我们只点了三碟小菜,两坛烧刀子,从坐下到现在半句话也没说过。
      我只顾着寻人,至于师父,似乎只对台上红衣女子吟唱的词句有兴趣。

      这倒是稀奇,毕竟来时他还说要多点几个头牌姑娘,围成个一圈,同他共推牌九。
      然而真到了软红楼,他却又开始装高雅,装深沉了。

      人群中我未寻着想找之人,但寻到了另一人,红姑。
      “师父,你先自己在这儿坐坐,我一会儿就回来。”
      同师父道了一声,也不管他到底听没听见,我便起身寻红姑去了。

      红姑是软红楼的老板娘,也可说是这些娘子的妈妈,四十来岁却仍是风韵不减。传闻她也曾出身名门望族,却因官场是非家破人亡,最后流落风尘做了娼妓,这一做就做了十年。

      从前她也念着,盼着,想脱离苦海。
      这十年间,也曾有官人或恩客说要替她赎身做妾,可转眼却又说碍于家中妻子,着实为难。也有书生立誓中第便娶她过门,结果骗尽了她的床头金。
      于是,她便不念了,也不盼了。

      十五年前,她从前一任老板娘的手里接下这软红楼,恩客跟前她八面玲珑、舌灿莲花,处事周到而圆滑;手下姑娘面前,她知疼着热、体贴入微,从不克扣她们半分银子。
      红姑常说,这世道对女子本就苛刻,何况娼妓,故而更不该相互为难,毕竟干这下九流之末行当的都是身不由己的人。
      若有选择,谁稀罕干这事儿。

      “红姑,红姑,”我走到红姑跟前,小声问道“今儿怎么不见红绡?”
      红姑笑道“几个官宦子弟组了个赏花会,点了红绡过去陪着。”

      官宦子弟组的局子,大多是纸醉金迷、焚琴煮鹤,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红绡一去免不得又要吃苦受罪。
      似是看出我的想法,红姑拍了拍的肩膀,说道“红绡可是我们软红楼的花魁娘子,我是不会让她受一丁点苦的。这赏花会去的都是青年才俊,说是赏花实是吟诗作赋,况且我也让九娘一同去了,两个人彼此照看着,不打紧的。”
      虽听红姑这样说,但我的担忧并未少一分。

      红绡是我年少时的玩伴,我曾眼睁睁看着她被自己的父亲卖入娼楼抵债,也看着她为救自己的父亲乞求红姑替她挂卖初夜,也看着她一步一步地走,走到如今成为了花魁娘子。

      红姑的眼神掠过了我,开始打量起我的师父,又看了看台上二人,说道“我竟不知拂烟与如意二人的抚琴吟唱都能引人动情了。”
      这话她是笑着说的,可这笑却不似平日里那般客套的笑。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好乖乖,我师父竟一个人端坐着哭起来了。
      拜师这么久,就算是我拿了一盆切开的生洋葱摆在他跟前,也不见他流一滴眼泪,未曾想他来这儿听了段词便开始哭哭啼啼的。

      “他平时不这样,估计是想到什么从前事了,”我说道。
      “其实原本这阙词是不该在这里唱的,娼妓难有谈婚论嫁的,何况是俱飞蛱蝶,并蒂芙蓉,”红姑说道,“可这世上总会有奇迹,纵使是娼妓也总能遇到一个真心实意待她的郎君。这词应是如意唱的最后一首了,有个卖油郎攒了五年银子替她赎了身,往后她就是清白人家,可与她的郎君岁岁年年长相见了。”

      听她一说,再看这台上的如意姑娘,身穿着一袭红衣,柳眉星眼,杏腮桃颊,仿若身披嫁衣的新娘。
      今日过后软红楼会少了一位唱曲的如意姑娘,世间却会多一个能掌握住自己命运的自在人。

      我回到师父身旁时,台上人早已换了唱词,师父只饮了两口酒,便悻悻而归。
      我跟在他的身后,纵有满心疑问,可我知道此刻他是什么也不想说的。
      我们二人就这般一前一后走在深夜的街巷,周遭偶有热闹,可却与我们无关。

      直至回了家,师父才开口差我去提两坛酒。等我取来了酒,又见他颇有兴致地坐在屋顶的瓦片上赏月。
      我提着酒,坐在他的身边,看他接过我手里的酒,仰头猛灌了一口。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我想了想,不是师父的生辰,也不是我的生辰,也不是我那怨种师兄拜师周年庆,好像也不是师父仇家的忌日。
      “是师父您老相好的生辰?还是师父您情敌的忌日?”我问道。

      师父沉默许久,答道“都有。”
      说罢,他又饮了一口酒。

      “我有一个故事,想要讲给你听。”
      “能不能不听?”
      “不能。”

      于是乎,师父开始给我讲起那段曾埋藏于他记忆深处不可与人诉说的故事。
      师父说,一切的因缘际会都始于二十年前的那个初春。

      彼时乍雨乍晴,轻暖轻寒,渐近赏花时节。
      镜湖两岸,莺飞草长,柳绿桃红,正是和风丽日,春色人间。

      原本平静无波的湖水才被春风吹皱,涟漪未消,便又被一双圆头靴轻点,涟漪更盛。
      湖中鲤鱼以为是水鸟捕食,纷纷四散逃去。可不多时,又未见有动静,才悄悄探出头来。
      只见这蜻蜓点水,略湖而过的哪是什么水鸟,而是一位着红衣红裙,发间戴着一尾红羽的年轻姑娘。
      她仿若一只凤凰,点着水面,自岸边飞向湖中小亭,其形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我听着师父对这姑娘的描述,又见他那与平日不大一样,又不是喝醉了酒才有的迷离目光,忍不住打断了他,问道“师父,你平日里可没用这种词形容过我,你从前是不是暗恋人家姑娘?”
      师父没答话,只继续说了这个故事。

      这个如火一样热烈而张扬的女子,名叫薛红英,是埋剑山庄庄主薛北乾之独女。
      埋剑山庄之名,与我而言并不陌生。
      天桥底下的说书人总爱讲些古早大侠的风流韵事,亦或是某些名极一时的门派一夕陨落的八卦。
      我便是从他们的口中知道埋剑山庄的。

      据说这埋剑山庄曾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门派,第一代庄主薛未青以一手焚花埋剑三十六式冠绝江湖,一时间名声大噪,风头两无。其所创立的埋剑山庄也成为江湖标榜,威名远扬。
      可常言道,日中则仄,月满则亏,声名可显赫一时,不可显赫一世。埋剑山庄逾百年之久,外头看着虽是轰烈,实是早已逐渐没落,加之江山代有才人出,焚花埋剑也不再冠绝古今。
      故而埋剑山庄到了薛北乾手里时,早已不负当年的光彩。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埋剑山庄再是没落,好歹也是江湖上的一大门派。

      可便是其,也逃脱不了江湖仇杀,一朝灭门之祸。
      个中缘由,八卦没讲,我也无从探知。

      师父说,跟在这薛红英身后的,还有一个看着约莫二十来岁的蓝衣男子,手里拿着两把剑,一蓝一红。他并未像薛红英般飞身过湖,而是规规矩矩踏着湖上小径,一路去向湖心亭。
      这是薛红英的师弟,薛碧枝。

      “师弟,像你这样走路慢吞吞的,若是那些人再杀来,师姐我可不一定保护得了你,”薛红英笑道,其声清脆至极,宛若银铃。
      薛碧枝将那把剑鞘赤红的长剑递与薛红英,说道“师姐还是护好自己吧。”

      薛红英见他也不陪自己嬉笑,手指悄悄缠着剑鞘上的流苏,说道“你是在怨我跑去抢了人家镖局的货?”
      “人家镖局正正经经走镖,吃这口江湖饭,何苦为难人家失镖?”薛碧枝说道。

      “你这说话的口气愈发像大师兄了,我也不过是抢来玩玩,过两天自然会给那镖局送回去。我倒要瞧瞧,这贡给皇帝的暖玉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的。”
      说罢,薛红英从袖中取出方才抢来的一方暖玉,搁在手中果真是隐隐发烫,叫人遍体和暖。
      “这传言竟是真的,自古玉石皆冰冷,可这暖玉触之却如袖炉般,当真是不一般啊。师弟你也摸摸,当真同其他石头不一样的。”

      薛红英将暖玉递过去,可薛青枝并不接。

      “这玉当真这么好?”
      回答她的也并非是薛青枝,薛红英转过头,看向正沿着湖上小径走来的男子。
      他看着比薛红英与薛青枝年长一些,眉目也较之薛青枝更加成熟。
      他从薛红英手里接过暖玉,握在手心,说道“确实神奇。”

      薛红英闻言立即露出嫣然笑意,她挽着这男子衣袖,说道“还是大师兄最疼我。”

      师父说,这个男子叫作谢昭辞,是埋剑山庄庄主薛北乾首徒,也是薛红英与薛青枝薛青枝的大师兄。

      我闻之忍不住问道“同样是师兄弟妹,这薛红英与薛青枝听着像是一家,谢昭辞反倒像是个外人。”

      师父顿了顿,方才说道“薛北乾收薛碧枝为徒原是意料之外的事情,薛碧枝是于一个风雪夜被幼时的薛红英捡回来的。不知怎的,她执意要救这个将死之人,等救活了,又执意要留下他。薛北乾疼她,才把薛碧枝收入门下,但也只教了他一些寻常的武功招式罢了。”

      我闻之点点头。
      师父说,这薛碧枝是个失忆的弃儿,问他身世来历一概不知,也是因此薛北乾多了个心眼儿,不肯教他薛家祖传的焚花埋剑,也不许谢昭辞与薛红英同他走得太近。

      可薛红英偏生不听,无论去哪儿、见谁都要带上薛碧枝。
      于是从前都是薛红英一人闯祸,自打薛碧枝来了,便是两人一块儿闯祸。

      但薛北乾到底是疼女儿的,就是她真捅出什么篓子了,受罚的也是随她一块闯祸的薛碧枝。
      于是便有了薛碧枝彻夜跪地受罚,薛红英偷藏馍馍趁着夜半无人揣怀里给他送去的场景。
      见他狼吞虎咽的模样,不由立誓自己绝不再闯祸。
      但,事实上,她下次还敢。

      我听着忍不住摇摇头,说道“不愧是世家娇小姐,脾气臭得可不是一点点。”
      我正想喝口酒,却被师父按住了。
      他正了脸色,说道“她其实也是个可怜的姑娘。”

      说罢,他自己喝了口酒。
      他按着不让我喝酒,却反手灌了自己一口。
      他仰着头,望着天上星子,似在回忆道“薛北乾为振兴埋剑山庄多番谋划,四处奔波,甚至于夫人生产也没来得及赶回。薛红英的娘亲强撑着一口气,却始终没等到薛北乾,最终生下了薛红英便力竭去了。薛北乾于心有愧,便十分溺爱薛红英,她要风便给她风,她要星星便给她星星,时日一久,才有了这娇生惯养,任性妄为的性子。”

      说罢,他又叹了口气,接着说道。
      “至于对薛碧枝,说不定当时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不知幼时替他取名叫作薛碧枝的时候,红英她心里在想什么。”
      师父轻声默念着,字字句句散在风里。
      “现在想来,碧枝与红英本就是一对,由始至终谢昭辞都没有过半点机会。”

      师父说,那薛红英是天上的一尾凤凰,人间的一树红花。
      我不以为意,笑称他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他道了声确实,情人眼里确实出西施。
      亦如薛碧枝在薛红英眼里,是天上一轮皎洁月, 人间满地冷夜霜。
      虽与人不亲近,但总有人爱之如命。

      师父轻声叹口气,说道。
      “也不知薛碧枝究竟哪点好?”

      “感情这回事儿很难说,你见他处处都不好,她见却样样都好。你厌恶地要命,她却珍之如宝,你看他是个废物,没准在她眼里还是个香饽饽。”
      我说道。

      师父闻之,笑了笑。
      说我废物二字,骂得着实舒服。

      师父说,薛红英十六岁那年,埋剑山庄摆了极为盛大的喜宴,四方宾客无一不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大人物,甚至于当世之武林盟主也遣了门下大弟子前来祝贺。
      其余的诸如天机阁、琅琊山庄之流,虽平日里不常走动,但既然收了帖子,自然也得上门拜访一番以全了这江湖礼数。

      这一段,我倒是听说书人讲过。
      只是说书人总喜欢把结局提到前头来,再套上所谓的因果定数,便有了他时常挂在嘴边的“故事到了这儿就已经暗示了结局”。
      他说这场盛宴便犹如是瞬间烟花,声歌起,千里逢迎,高朋满座。鼓乐歇,笙歌散尽,大梦初醒。
      恰应了那句古话,数尽则穷,盛满而衰。

      听说,这喜宴是一方是埋剑山庄少庄主薛红英,而另一方,是埋剑山庄庄主薛北乾的弟子。
      不过那人并非薛碧枝,而是谢昭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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