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长命女 ...

  •   是了,新郎官儿不是薛碧枝,而是谢昭辞。
      师父说道“其实薛北乾早有意将薛红英许给谢昭辞,一来他们二人自小青梅竹马,感情甚笃,谢昭辞作为师兄,能包容薛红英的任性骄纵,也能护其一生周全。二来,谢昭辞从小在埋剑山庄长大,他的身世底细薛北乾一清二楚,也从未担心过他对埋剑山庄会有二心。”
      我说道“这两条说的虽是谢昭辞,可字字句句也在影射薛碧枝。”
      师父点点头。

      师父的故事仍在继续。
      薛红英头戴凤冠,身披霞帔,手执团扇与谢昭辞站在一起,听着堂下之人、座上之宾皆叹其二人是并蒂的莲花,成双的鸳鸯。

      “我知道你心属他人,不愿嫁我。”
      谢昭辞说道。

      薛红英将绣着金凤的团扇遮于面前,神色淡漠,不喜不悲。
      她说道“我若不愿,没人能迫我。”

      薛北乾视薛红英如掌上明珠,这桩婚事,自然是得她先点头的。
      事实上,就连薛北乾也颇为讶异,薛红英会答应与谢昭辞成婚。
      他一早便知薛红英与薛碧枝二人时常厮混一处,而薛红英对其又十分亲近,以为二人真有私情。换了寻常人,查清身份底细,只要是薛红英喜欢的,他都愿成全。
      可薛碧枝不同,当年被薛红英捡到时他已失了忆,无从探查其身份经历。
      薛北乾不敢将薛红英的一生赌在这来历不明之人身上。

      彼时,薛北乾已经准备好一套说辞,劝服薛红英放弃薛碧枝。
      未曾想,薛红英却直接答应与谢昭辞成婚。

      莫说薛北乾,连谢昭辞也没有想到。
      但到底从小一起长大,谢昭辞很快明白过来。

      “没有人迫你嫁给我,可你嫁给我是为了迫他。”
      谢昭辞说道。
      “何苦为了薛碧枝为难自己,堂前三叩九拜之后,你就没有后悔的余地了。”

      “新婚吉时,岂有新郎官劝新娘子琵琶别抱的,”手中团扇微侧,薛红英看向谢昭辞,说道“他若来,我就跟他走,他不来,从今往后我就是你谢昭辞唯一的妻。他日我若迎新弃旧,有负于你,便叫我此生死于非命,不得善终。”

      焚香燃烛,鸣炮奏乐,香烟缥缈之间,谢昭辞与薛红英手执红绸,缓步登上花堂。
      礼生在旁诵唱祝语,高喊堂前天地三叩。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亦如话本里那些情情爱爱的桥段,薛碧枝终究是来了。
      而薛红英也如她所说的,只要薛碧枝来,她便跟着他走。
      佩环跌碎,红绸落地,
      任凭薛北乾怒极拍碎了茶盏,血流一地,任凭在场宾客指手点脚,说长论短,任凭谢昭辞手执半边红绸,看着堂上猩红的喜字。
      他们也不曾回过头。

      听到此处,我不由叹道“所谓烂船还有三千钉,这埋剑山庄再是没落,在江湖上到底有头有脸,薛北乾也不是查无此人。薛红英这一遭下来,薛北乾怕是要沦为江湖之人的笑柄了。”

      “这件事确实成为了很多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可薛北乾倒是没太在意这个了,”师父说道“他只是时常念叨,这约莫是个报应。”

      “什么报应?”

      “自他年少承了上一代庄主的嘱托,一肩扛起振兴埋剑山庄的重责,他殚精竭虑,铺谋定计,为此不择手段,不惜陷害、屠戮其他门派。可到如今方知,有些东西越是想守住,就越是守不住。譬如埋剑山庄的声名,譬如视若珍宝的家人。这大概就是报应。”
      师父饮下最后一口酒,说道。

      我看着师父,问道“那谢昭辞呢?”
      我见他酒埕已空,又不想错过这个故事,故而将自己的坛子递给了他。

      师父接过酒埕,说道“这件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喜宴还需收拾,薛北乾因这事儿病了,山庄里大小事务也需有人处理,前来道喜的宾客,事后还得一一道歉。一时间千头万绪,无人顾得上谢昭辞的心思,哪怕是他自己。反而时隔二十年,却是你主动问起了他。”

      师父饮了一口酒,继续说道。
      “薛红英这一走,便是三年。三年间,她与薛碧枝二人音讯全无,谢昭辞曾派人调查二人行踪,却无所获。他们两个仿若人间蒸发,亦不知是死是活。这三年来,埋剑山庄除庄主薛北乾依旧病得起不了身,一切事务均由谢昭辞代为处理。”

      世间有句古话,天上一天,人间一年。
      江湖也有一句古话,人间不过三载,江湖已过十年。
      三年间,不少旧时门派陨落,江湖新星层出不穷。诸如,行事高调,初涉江湖就敢于叫板花满楼,同花满楼抢生意的招摇山血月谷与岭南风雷阁。还有以一手回风拂柳刀法在正阳宫所办的试剑大会上崭露头角,惊艳于世的祁山柳家。
      直至此刻,已无人还记得埋剑山庄那一招焚花埋剑。

      天机阁素以网罗天下消息闻名于世,大至当朝皇帝陛下平素喜爱穿什么颜色的亵裤,小至南村巷口肉铺的老板猪肉张今天是被媳妇儿揍的左脸还是右脸,无关身份,无关私隐,只要是他们想知道的,全都能知道。
      包括薛红英的行踪。

      谢昭辞自天机阁处买了薛红英的行踪。
      匆匆一别,已过三载。
      再见之时,薛红英挽起了发,荆钗布裙,身形消瘦,她的背后是用襁褓系着的看著刚满月的稚童。
      彼时她卷了袖,蹲在河边浣衣。

      若是换作三年前,谢昭辞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薛红英有朝一日会是这般模样,全然没了当年那如火凤凰般的张扬热烈。
      如今的她,远远看着与寻常的村妇没有什么不同。

      “师妹。”
      谢昭辞唤了一声。

      薛红英停下手上的动作,缓缓抬起头,看向谢昭辞。
      “师兄。”
      她亦唤了一声。

      简单二字,却令谢昭辞百感交集。
      许久未曾听到,有人这样呼唤自己了。

      二人作了简单的寒暄,薛红英便引着谢昭辞回了她与薛碧枝的家。
      简陋小舍自是比不得埋剑山庄,但薛红英说,他们二人相依相伴,虽清贫简陋却也悠闲自在。
      二人因谢昭辞的寻找,不敢在江湖上露面,只能藏身于这深山树林之间,平日里以山脚的茶寮为营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谢昭辞接过薛红英递来的茶碗,轻抿一口,淡而无味。
      “谁会想到这茶碗竟是堂堂埋剑山庄大小姐薛红英递来的,从前就是师父,你都不愿递的。”

      “师兄,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薛红英将身后背着的稚童取下搂在怀里,一面轻拍着其后背哄他入睡,一面轻声说道。

      谢昭辞放下茶碗,目光缓缓移向薛红英怀中的稚童。
      “这是你的孩子?”

      薛红英点点头。
      “是我儿子。”

      “起名了么?”
      谢昭辞问道。

      薛红英笑着,柔声答道“起了,叫兰溪。”
      她看着怀里的小兰溪,眼底温柔似水。
      “师兄,你都不知道,兰溪他调皮得紧,生他的时候我怎么都生不出来,差点就过去了。可我还是咬着牙,拼了命把他生下来,亦如娘当年拼了命生下我。”

      谢昭辞看着她,只淡淡一笑。
      “你还恨师父么?”

      薛红英闻言,轻声答道“我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才发现这人间事除了生死皆是闲事,不必记挂,不必执着。”

      谢昭辞微微颔首。
      “一别三年,师妹当真长大了许多。”

      “从前有埋剑山庄护着,阿爹与师兄保着,我才能率性而为,天天带着碧枝闯祸,让师兄替我收拾烂摊子,让碧枝替我挨罚受过。如今我离开了你们的庇护,也应当学着自己成长,不该再靠着别人过活。”

      直至此刻,谢昭辞才意识到,薛红英已不再是当年那个抢了人家的糖葫芦,躲在自己背后求救的小姑娘了。
      她长大了,她看开了许多事,她已经不再是需要他守护的师妹了。

      说话之间,薛碧枝回来了。
      他看见谢昭辞时并未太过惊讶,反倒十分自然地看了看谢昭辞搁在桌上的茶碗,又替他添了点茶水。

      谢昭辞道了声谢,见对面一家三口一副其乐融融的温馨景象,不由淡然地笑了笑。
      “来这儿之前,我想了许多话。可真见到你们,却又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薛碧枝也笑了笑,他看着也比从前消瘦了许多,但眉眼依旧坚定,恰如当年就是挨揍也不吭吱声的瘦弱少年。
      薛碧枝说道“师兄,师父今年来可还好?”

      谢昭辞叹了口气,答道“自三年前你们逃婚离开,师父的身体便再没好过。这些年已经下不了床,食不下咽,形如枯槁,大夫说他怕是要撑不住了。师妹,我这样说并非是嗔怨于你们,只是希望你能念在他毕竟是你父亲的份上,成全他最后的心愿。”
      他说着,同时一直注意着薛红英的神情,见她虽不落泪,可眼眶发红,羽睫微颤。
      也见薛碧枝握住她微微颤抖的手,轻声安慰。

      谢昭辞深吸了一口气,缓了缓心情,继续说道“红英,前事我不作计较,只求你,回去见见师父。”
      薛红英垂着眼,沉默着。
      薛碧枝握着她的手,也是沉默着。

      见他二人沉默不语,谢昭辞也不再多说。
      他说自己将在山脚住三天,让他们好好考虑,三天后再给他答复。
      说罢,茶也没喝一口便走了。

      我同师父说,这薛红英定然是会回去的。
      师父问我为何如此笃定。
      “天下岂有儿女同父母有隔世仇的,何况人之将死,新仇旧怨也将一并消弭,恨也好,爱也罢,反正来生都不会再遇见的。”
      我答道。

      师父点点头。
      他说,巧了,薛红英当年也是这样说的。
      她说这番话,也是薛碧枝同她讲的。

      谢昭辞略有些惊异,他未曾想到薛碧枝竟会帮着劝说薛红英。
      薛碧枝似是知他所想,便说道“我也知道聘则为妻奔是妾的道理,我不想折辱红英,倘若能劝红英回家,能求师父谅解,我于愿足矣。”
      谢昭辞看着薛碧枝,他红着眼眶,眼神却无比坚定。

      彼时薛红英正收拾细软,忽而掉下一张纸,不偏不倚恰巧落在谢昭辞的脚边。
      谢昭辞捡起来,仔细端看。
      纸上印着三个掌印,一个大些,一个略微小些,另一个更小,像是刚出生的孩子的。

      “这是你们一家三口的?”
      谢昭辞问道。

      薛红英点点头,答道。
      “那是兰溪刚出生时,我们一起印的。”
      说着,她把画纸仔细叠好,小心地收进了包袱里。

      埋剑山庄的人约莫有三年没见到少庄主了,如今不仅她自个儿回来了,怀里还带了个小娃娃,众人自然是欣喜不已,忙不迭嘘寒问暖,洗手下厨,做的也尽是薛红英爱吃的菜。
      薛红英说想先见见阿爹,谢昭辞便领着她去了。

      谢昭辞并未陪同他们一家三口一块儿进屋看薛北乾,他外出的这些天庄中事务无人料理,如今堆积起来,他休息不得,也分不出神来料理其他。
      索性这一家子并未吵起来,倒让谢昭辞松了口气。
      这些年,他明白一个道理。
      轰轰烈烈,着实不如平平淡淡来得令人安心。

      薛红英与薛碧枝便在埋剑山庄住下了,谢昭辞同他们说,这里到底是他们的家,愿意一直住着便住着,若不愿意住他也会遣人送他们回山间小筑,只望他们能明白,这家门从来都会为他们而打开的。

      长住的这些日子,谢昭辞发现不止是薛红英,就连薛碧枝也同薛北乾关系好了许多。
      遥想从前,薛北乾始终对薛碧枝来历不明的身份心存芥蒂,如今二人却似普通翁婿,闲话家常,谈笑风生。
      许是心情好了,薛北乾身子看着也比从前好了许多。

      只可惜大厦将倾,独木难支。
      一时之回光,照不见埋剑山庄的悠悠前路。
      从前造的杀孽,引的祸水,又岂是说断就能断的。

      彼时,谢昭辞正被薛红英请去看她写字,写的是冯延巳的《长命女》。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记得年少时,薛红英总不爱念薛北乾要她读的书,她爹说做江湖人没什么出路,倒不如嫁个官宦子弟做做阔太,用好过刀头舔血。
      但薛红英不愿,她既不愿平淡,也不愿轰烈。
      她不想做阔太,也不想做江湖人。
      谢昭辞问她,想做什么。
      她说不知道。

      如今她约莫是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了。
      她笑语嫣然,问谢昭辞,自己写得好不好看。

      谢昭辞点点头。
      写得好看,很好看。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