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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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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丹萍掀开毡帘,望了望船舱外雾蒙蒙的宽广江面,大小船只不时从附近越过他们的小船,又渐渐远去,化作一个个朦胧的影子。
她紧了紧身上的水蓝色灰鼠裘斗篷,靠回由棉袄临时铺就的小榻上。本就不宽敞的船舱内,光线随着船身不时摇晃着。不足三尺之外,仆妇徐嬷嬷枕着几个包袱,身上盖着棉袄,睡得正浓。阵阵的鼾声让丹萍轻皱了下眉头,百无聊赖又拿起手边那册已经翻看了多遍的《潭山异志集》,没翻两页,倦意袭来,却又无法入睡。阖眼又想起那些新旧往事。
沈丹萍如今双九年华,原是广德府生人,家中排行第三,便唤做沈三娘。祖上也是户殷实的人家,出过几位读书人,无奈到了父亲这辈,家业凋零得差不多了。家中有兄弟姊妹六个孩子,最小的弟弟尚在襁褓中。那年家里来个牙婆,说是看看五妹妹,却又把她拉过来转着圈地瞅,连声说“这姑娘长得俊,换作她,再多加二两”。
于是三娘便替了五娘,牙婆说她长得贵相,可往高门里去。这话倒让她说着了,不仅去了皇城,还去了五品大员府上。这陈府上的太太喜欢她,便让她在身边伺候,府中平日里还请些先生教她们几个年轻丫鬟琴棋书画,日子过得堪比富户小姐。
过了几年,老爷官运亨通,官至礼部侍郎。夫人为讨相公欢心,便让老爷把丹萍儿收入房中,做了姨娘。她年轻美貌,又温柔解语,颇得老爷喜爱。可这水月镜花般的好日子尚未囫囵一年,便风雨飘摇起来。
大梁王朝立朝二百六十年有余,前二百年一向国泰民安,百业兴盛,边境虽时有战事,但不至危于社稷。近一个甲子以来,北方战事愈加频繁起来,然,打仗是将士们的事,上至天子朝臣,下至黎明百姓,依旧是团花似锦,岁月如歌。
直到不久前某一日,礼部侍郎陈老爷不到午时便匆忙回府,令家中收拾辎重细软,说五日后,有船只往南方去。一时间,府中兵荒马乱,不论主仆,人人手脚不停,进出如梭。期间,老爷命管家关闭大小门户,家人不许随意外出,免得泄露了消息。
因书房里的事物,平日由丹萍料理着,她便把那些字画经卷收拾起来,想着要长久行船,字画纸张恐被水汽侵蚀坏了,便用两层油纸仔细包好,再放入木箱中,待管家清点入档。
哪知到了第三日深夜,忽闻院中灯影晃动,杂声不止,丫鬟出了屋子回来慌忙回禀说:“萍姨娘不好了!都在往外搬东西呢,我刚瞧见夫人都穿戴好了往前仪门走,像是要出门了!”
慌得主仆几个忙爬起身来,且顾不上梳妆往就外跑。到屋外看众人举着火把,抬着大小箱笼往外奔走,抓过一个脸熟的小厮,一问之下才知道,船已经到了码头,老爷命人乘夜把要紧的事物搬上船。
丹萍好容易找到管家说:“书房里还有几个箱笼是老爷交代我仔细收好,待他发落的,如今恐是被遗忘了!”
管家听了,才遣两个小厮去书房抬那几口箱子,丹萍也抱了个贴身的包袱,软磨硬拽地想要坐上马车同去码头。见人为难,她当即脱下手上的羊脂玉环给了那管事的,才上了车。
那马车还未到城南水陆码头,远远地便瞧见一艘十丈有余的大船靠在岸边。走进一看底下灯火通明,船役仆众正上下忙碌,站在那儿亲自督办的不是家中那位高官陈老爷还是哪个!
丹萍下了马车上前去扯住老爷衣袖,哭泣道:“老爷!老爷!你这是要去哪儿?”
陈侍郎忙乱中忽看到家中娇妾抱着包袱来撵他,先是一惊,随即又恼道:“深更半夜的,你不在家中好好待着,跑这儿来做什么?”
丹萍哭道:“老爷,你要走也不能忘了带上丹萍啊!……还有你的平日里珍爱的字画藏书,你瞧,我都给你送来了。”
陈侍郎见美妾梨花带雨,想起往日温存,心中难免有些恻隐,道:“哎,你想哪儿去了,我有皇命在身,亟需启程公办,半刻不敢停留。待事毕,就会回来,你们且安心在府中待着,稍安勿躁。”又转身对几个差役道:“你几个去把那边马车上的箱子卸下来,运舱里去。”
差役道:“老爷,这些预备好的箱笼且不知能不能全装下,再添些恐怕就得取舍取舍了。”
本来已经入了船舱的侍郎太太,这时从舱内转身出来,她裹着挑金线牡丹纹裘袄,头戴鎏金凤凰步摇,在高处甲板上款款而立,身后跟着两个丫鬟一个掌灯,一个捧着手炉。太太一反往日端庄大度,厉声道:“你不在家中待着,蓬头垢面,哭哭啼啼,追到这里来与主人家拉拉扯扯,是个什么张致!”
丹萍含泪跪下来磕头道:“老爷夫人都不在家,丹萍胆小,不敢独自留在偌大府宅等待。愿随主人同往,服侍左右。”说罢,又磕下头去。
见侍郎尚有些犹豫,夫人对差役吩咐道:“快些把她拉走,不要耽误了时辰。”
正在此时,一个小厮跑来,道:“禀老爷,方才有条空船进港了,是一对渔家翁媪。”
陈侍郎一听喜出望外,搀起地上的小娘子,道:“莫哭莫哭,有办法。”
原来那船家人因近期主顾生意正好,便暂歇渔业,专跑起漕运来。因送货耽误了时辰,才夤夜归港,准备休息片刻,次日上岸做些修整。不料财神爷照门户,好买家竟自己寻上门来。
只是那渔船窄小,只得两间小得转不开身的内舱,可让人勉强安置。但此刻还有什么挑剔,几只箱笼置放在底仓。丹萍儿和一位五十上下的瘦长脸嬷嬷住里边屋,因只两个妇道人家不安全,一路上需有个男子汉办理些事务,便叫方才赶马车那小厮一同上船,与那渔家老夫妇三人凑合在外屋。见那底仓还有些空闲,陈侍郎便想要再搬两箱子过来。那船家直喊:“哎耶,贵人老爷呐!已经到了吃水线了,可不敢再添了。”这才摆手,陈老爷与丹萍柔声道:“萍儿,你且放宽心了吧。此去匆忙,未做个周全行事,你坐这小船行得慢,切勿催促船家,只管平安到达便是。到了南都去西郊驿馆,待我与你留书信再做打算。”
丹萍儿只得含泪拜别了陈侍郎。
渔家翁得了笔丰厚的船资,喜滋滋地置办了不少物什,还打了三坛子烧酒,直到日上三竿,披了一身暖阳,缓缓划出了那水陆码头。
行船一日有余,归到江面上,水波宽阔,两岸虚渺,大小船只航行其间络绎不绝。
几个船客都是没见过此景的,纷纷走出舱来观看。那小厮瑞兴是个活络人儿,不过半日就与那渔家老夫妇胡混熟了,干爹干娘地喊着,招得人无处骂他。徐嬷嬷也是个能言会道的,拉着那渔家婆婆从她打小学织布绣花下厨喂鸡鸭,一路说倒嫁女带孙老家新屋上房梁。丹萍在外边站不久,便回里舱半卧,且听着他们聒噪。
不多久,徐嬷嬷犯了起头晕症,渔家婆婆忙扶她回舱歇着。
愈往南走,这江面上的船只有如过江之鲫般,密密麻麻地看似是要把江道给堵上了。老翁连声道‘怪事,怪事’,私下与临近的那些个船夫打听,十有六七是船客携了家小迁往南都的,且多数对外只称是行商贩货而已。
稍后几日果然江道阻塞。
渔家老翁干脆靠岸停船,撒网捕鱼,围炉暖酒,好不逍遥!
就如此这般停停走走,到了冬至时节方抵达南都附近的临水县码头。惜别渔家翁媪后,主仆三人换了提前置办的布衣,把那些贵重衣物都实收在箱笼包袱内,雇了辆马车,先寻了家客栈落脚再做打算。
想是一路上波折劳顿,加之天气寒冷,丹萍儿刚到客栈住下就发起寒热症来。徐嬷嬷和瑞兴两个忙不迭的又请郎中,又抓药熬汤。只能再此地盘桓一阵,盼这小姨娘早日康复。
这日丹萍病渐好了,嗓子里尚有些咳嗽,正披着衣裳靠在床上听徐嬷嬷闲话。便听得瑞兴打外边回来了,这小子进屋后一反往常,回身往外看了看,把房门关好了,哭丧个脸,径直走到丹萍床前,噗通跪下了。磕头哭道:“萍姨娘,不好了,老爷怕是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