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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深秋露重,东方日光初现,浅浅晨色洒落大地,视野却仍是一片朦胧隐约,什么也看不真切。

      这个时辰,便是连府里洒扫的下人都才刚起。

      然丁酒儿作为将军府的女主人,却早已梳洗妥当,在厨房内忙活了将近一个时辰。

      她在给府中的老夫人准备早膳。

      这老夫人乃是护国大将军的祖母,刚过古稀之年。将军父母早亡,从小被祖母带大,因此十分感恩,每次出门总要叮嘱下人好生照看老夫人,生怕老人家有个头疼脑热。

      丁酒儿嫁与将军为妻已有五个年头。她体谅将军对老夫人的孝心,便以满心诚意照顾老夫人的饮食起居,代替将军尽孝道。

      当初老夫人指定要吃她做的早膳,她也爽快应下,从此数年如一日,每日天不亮就起来给老人家做吃的。

      虽说丁酒儿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但最近这段时间,她的身体却明显有些吃不消了,时常头晕乏力,也昏倒过好几次了。

      “夫人,您去歇歇吧,我来替您看着这锅粥。”丫鬟小兰见她似乎又犯了头晕,忙让她回屋歇着。

      丁酒儿却依然坐在矮凳上守着炉子,面色苍白地摇了摇头:“不用了,我没事。”

      小兰便不敢再劝。

      只因将军府的下人们都知晓,那位老夫人一贯瞧不起丁酒儿这个出身低微的孙媳妇,自打丁酒儿嫁到将军府,老夫人便每每变着法子折腾她,恨不得早日将她磋磨至死,好重新给将军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妻子。

      曾有一回,丁酒儿夜间突发高热,第二天早上起得晚了,没来得及做早膳,只临时跑到街上买了些刚出笼的点心给老夫人送过去,结果便被老夫人指着鼻子一顿痛骂,骂她敷衍,骂她懒惰,骂她怠慢长辈……这么几顶大帽子一起扣下来,把丁酒儿逼得连连道歉,此后再也不敢图省事,更不敢假手于人。

      府中下人全看在眼里,丁酒儿嫁入将军府的这五年,没有睡过一个整觉。白日里有忙不完的宅院琐事,晚上还得点着灯看账本,每晚入睡前,她都是一种头昏脑涨的状态。这般操心劳力的日子,只怕比她以前卖咸鱼的时候还要苦累得多。

      旁人都羡慕她嫁给了战功赫赫的将军,却没有人知道她一个人躲在角落里抹了多少次眼泪。

      ……

      丁酒儿的思绪飘了很远。

      锅里的粥终于熬够了火候,可以端下来了。

      另外几道精致的小菜也都用碟子备好,全是老夫人爱吃的。

      丁酒儿忍着不适,亲自将早膳送到老夫人房中。

      此时天已大亮,屋子里被阳光照得明晃晃的。刚梳洗完毕的老夫人被丫鬟搀扶着走到桌前,一双布满皱纹的老眼淡淡扫了下桌上摆着的早膳,确是挑不出什么错来。老夫人便冷着脸色,悻悻地坐下。

      丁酒儿用勺子盛了碗粥递到老夫人面前。老夫人捏着小勺在碗里搅了搅,看这粥熬得又细又融,吃到嘴里也是糯滋滋的,显然熬粥的人半点也没有偷懒。

      老夫人无刺可挑,便对丁酒儿道:“你坐下一块儿吃吧。用完早膳,你陪我去宋老夫人家中一趟。”

      “是,祖母。”丁酒儿柔声答应,又斟酌着问:“祖母,待会儿去宋老夫人家中是否需要备礼?若是需要,孙媳立即去备。”

      许是上过太多次当,以致她如今处事尤为细致,老夫人都忍不住抬头打量她一眼,哼道:“该送的时候你不问,不该送的时候你倒开始多事了。”

      丁酒儿脾气极好,浅笑回道:“谢祖母教导。是孙媳不明情况,多嘴了。”

      老夫人:“……”

      “宋老夫人家中无事,不过是邀我过去赏菊,随便耍耍罢了。”

      “原来如此。”丁酒儿笑着夹了些小菜放进老夫人碗中,“祖母快用膳吧。”

      老夫人望着碗里的菜,默了下,心想,纵是丁酒儿在这些方面做得再好,也改变不了她是在咸鱼摊子上长大的事实。

      尽管丁酒儿身上的咸鱼味儿早就洗干净了,穿着和仪态上也和大家闺秀没什么区别,可她终究不是真正的大家闺秀。老夫人还是觉得她又穷又臭,哪怕装得再有模有样,也难登台面。

      用完早膳,丁酒儿一路搀着老夫人登上马车,陪同她前往宋老夫人家中。

      到达时,宋老夫人正抱着未满周岁的小孙子站在花园里,笑得合不拢嘴。旁边站着的其他几位夫人都在夸那小娃娃长得活泼又机灵,特别招人喜欢。

      丁酒儿微低着头,扶着老夫人走了过去。

      “骆老夫人,快请这边坐。”宋家老夫人抱着孙子上前迎接,并请老夫人椅子上坐。

      老夫人没急着入座,只径直走到宋老夫人面前,伸着脖子瞅了瞅对方怀里抱着的小家伙,笑眯眯地用手指头戳了戳小娃娃的脸,并赞美道:“你家这娃子真是讨喜。”

      宋老夫人受用地笑了笑,刚笑完便留意到站在老夫人身边的丁酒儿,见丁酒儿两只眸子亮晶晶地盯着她怀里的小孙子,她这才跟丁酒儿打起了招呼:“这位就是当年骆将军路过咸鱼铺子时一眼相中的那位姑娘吧?长得真标志啊。”就是气色太差,像病得久了。后边这句话宋老夫人自然不会说出来。

      而将军府的老夫人一听到“咸鱼”二字,面上的笑意登时就凝固了。

      花园中的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尴尬。

      宋老夫人意识到自己心直口快说错了话,连忙赔笑道:“骆老夫人,我带您过去那边赏菊吧。今年的菊花开得可好了,株株爆盆。”说着便唤来一名丫鬟,把自己小孙子交给丫鬟照顾,率先走在前面带着几位夫人去赏花了。

      眼见自家老夫人与其他几位夫人相伴走远,丁酒儿竟然忘了跟上去。

      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宋家丫鬟手里抱着的小孩子,情不自禁地走了过去,羞怯而紧张地咬了咬嘴皮,厚着脸皮伸出一双手,满眼期待地对那丫鬟道:“我可以抱抱他吗?”

      丫鬟犹豫了下,考虑到她是客人,又见她实在想抱极了,便小心翼翼地将孩子递给她。

      “谢谢!”丁酒儿接过孩子,开心地笑出两颗虎牙。她低头看向怀中的奶娃娃,好似从未见过这么可爱的东西,又香,又嫩,又软乎,笑起来甜甜的,像个暖人心窝的小太阳。

      丁酒儿这些年少有的真情流露,全都给了这个初次见面的小孩子,可见她对孩子有多么喜欢。

      等那些夫人赏完花走回来,看到的便是丁酒儿欢欢喜喜抱着宋家小孙子逗趣的景象。

      宋老夫人见自己的宝贝孙子被一个满身病气的人抱着,急得直冲过来,一把抢走了丁酒儿怀抱中的小娃娃。先给宝贝孙子压了压惊,宋老夫人才转头朝丁酒儿挤出一个笑容:“不好意思啊,我这孙子还太小了,一般不给生人抱的。”

      丁酒儿眼神一滞,半晌才低声道:“对不起……”

      可是,小孩子真的好可爱啊。

      ……

      坐上马车返回将军府的途中,回想起丁酒儿在宋老夫人家中的表现,老夫人厉声厉色地冲她发了火。

      “抱着别人家的孩子笑得那么欢,又不是你生的,你高兴个什么劲儿?!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个傻子!”老夫人怒道,“别人不给你抱,你还眼巴巴地死盯着做什么?这么稀罕孩子,有本事你自己生一个啊!自己的肚子不争气,还不知收敛性子,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没有孩子吗!”

      丁酒儿眼圈泛红,一路忍着泪水,没有回嘴。

      她已太久没有出现过想哭的冲动,也是今日见了那个白白净净的奶娃娃,这下又被老夫人一番数落,她才会想哭。

      成婚五年没有孩子,是她的错吗?可她也很想要一个孩子啊。

      车厢内闷得让她有些喘不过气,她抬手掀开窗帘,看见街道两旁的摊子上挂满了各种形状的花灯——

      今晚又有灯会吗?她怔怔地想。

      自从成亲之后,她就没看过灯会了。不知为什么,今晚好想出来再看一次。

      心中莫名其妙地起了这份念头,丁酒儿这天晚上果然颇不安分地付诸了行动。她换上一身男人的衣服,又对脸部做了些粗糙的处理,便拉上小兰陪她一起出门。

      主仆二人偷偷溜到了大街上,汇入拥挤的人群中。

      街道两旁的楼檐上挂满了耀眼的彩灯,整座皇城亮如白昼,街上人头攒动,不论男女老少都出来凑这份热闹。

      丁酒儿满目新鲜,瞅瞅这边,又看看那边,好看好玩的东西太多了,她都瞧不过来。玩了一会儿后,她便心痒地从摊贩手中买下一盏雪白圆润的兔子灯,又从另一个摊子上买了一个胖乎乎的瓷娃娃。

      见她拿着这两样不值钱的东西笑得眼眸弯弯,丫鬟小兰不禁心口泛酸——偷偷跑出来玩一趟,也能高兴成这样?像夫人这般容易满足的女子,世上可不多了。但她越是容易满足,就越容易被看轻。

      灯会上的喧闹声很快淹没了小兰的哀思。

      丁酒儿不经意中仰头望见前方高楼上的一抹艳色,笑脸突然变得僵硬。

      那是一对倚栏而立、相拥热吻的男女。丁酒儿大为震惊,这二人站在高楼上做此亲昵张扬的举动,竟也不怕被人看见?

      她和将军成亲五年了,将军却都没有在人前拉过她的手。

      不知怎么,丁酒儿心里一下子就酸溜溜的,无由地气恼,无由地悲伤,一股郁结堵在胸口,很不是滋味。

      “夫人怎么了,又头晕了吗?”

      看到丁酒儿黯然神伤,小兰以为她身子不舒服。

      被小兰这么一关心,丁酒儿赶紧收回望向高处的目光,摇头道:“没有。”又接着说:“我们回去吧。”

      才溜出来不到一个时辰,丁酒儿便意兴阑珊地远离人群,朝着冷冷清清的将军府方向走去。

      小兰紧跟着她走,隐隐觉出哪里不太对劲,却又说不清。

      主仆二人从偏门回到将军府,悄悄摸回了丁酒儿居住的院子,却诡异地发现——房间里居然亮起了灯?

      她们出门的时候明明把灯灭了的,屋内怎么会有灯光呢?

      主仆二人屏息对视一眼,心下都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丁酒儿猜测,定是老夫人察觉到她偷跑出去,于是特意点了灯坐在她屋子里等她回来问罪。

      稍后等待她的,必定又是一顿狗血淋头的责骂。

      丁酒儿心弦绷紧,闭着眼挣扎了一会儿,才硬着头皮走向房门。

      她极其缓慢地推开一扇门,鼓起勇气去面对里头的人,却在与对方视线相接时,她当场愣住了。

      “……将军?”

      .

      坐在屋里的人竟然不是老夫人,而是她那久未归家的丈夫,骆寄风。

      丁酒儿虽惊讶不已,却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只要不是老夫人,情况就会好很多。丁酒儿将手中的兔子灯和瓷娃娃放到一边,正要端出一副标准的贤妻微笑向丈夫寒暄几句,却被对方抢了先:“夫人。”

      丁酒儿看见,骆寄风抱着他最喜爱的那只灰猫从凳子上站了起来,一径走到她面前。

      “夫人刚刚出去了?”

      骆寄风轻声过问了一句。见丁酒儿身着男装,脸上又敷了一层暗黄的粉质,骆寄风微微皱眉,弯腰将怀里抱着的灰猫放在了地上。

      他看着丁酒儿,继续说:“我回来时见你不在房中,府里也没你的影子,本想出去找你,但今晚街上人太多,我也不知你具体在何处,便只好待在家中等你。若再等一会儿你还未回来,我定是要出去找你的。”

      丁酒儿听他一本正经地说话,像在交待,又像在解释,反正字里行间听不出责怪的意思。

      房内的空气凝滞了一会儿,丁酒儿埋着脑袋不知道该说点什么。身为人妇,晚上溜出去玩已是不妥,还被刚归家的丈夫抓了包,她不心虚是假的。

      骆寄风瞥了眼被她放在桌上的兔子灯和瓷娃娃,又温声道:“想再去逛逛么?我陪你去。”

      直至听到“我陪你去”这几个字,丁酒儿才抬起头来看他。

      眼前的男人肩宽腰细,一身玄袍勾勒出颀长秀美的身材,面容俊毅,轮廓硬朗,剑眉配星目,整个人英气十足,可看起来却比常人印象中的武将要温柔太多,至少不会让你联想到他杀人的样子。

      骆寄风身上散发着幽幽冷气,贴在颈上的发丝是湿的,丁酒儿猜他定是刚用凉水洗了澡。

      “不了。”丁酒儿柔声说,“将军难得回府,还是早点歇息吧。”

      骆寄风听她这般说,便未再多言,只让小兰去打了盆热水来,他亲自给丁酒儿擦脸。

      丁酒儿抿着嘴,由着他擦,也不道谢。

      “明日我带你出去散散心吧,你可有什么想去的地方?”骆寄风边擦脸边问她。

      “不必了,我哪儿也不想去。”丁酒儿想也不想就拒绝,而且还扯开了话题:“将军是什么时候回来的?祖母可知晓?”

      骆寄风如实道:“我刚回来一会儿。祖母还不知道我已回府。”

      丁酒儿默了下,说:“所以,将军今晚又是翻墙进来的?”

      骆寄风:“……”

      他归家心切,连夜赶路,到了家门口又觉着夜深了,不想闹出动静惊扰睡梦中的家人,这才翻墙的。怎么感觉他的夫人有点嫌弃呢?

      丁酒儿只当他在军营里干惯了突袭那一套,便没有就此事谈论下去。只道:“我去换身寝衣,将军先上榻歇着吧。”

      “夫人……”这次回来明显感觉到了丁酒儿对自己的冷淡,骆寄风略显无措地道:“夫人不问问我这次回来要待多久么?”

      丁酒儿淡淡一笑:“我问了也没用,将军该走时还是要走,不会因为我多问了一句就有所更改,不是吗?”

      骆寄风被反问得哑口无言。

      ……

      今晚丁酒儿没有熬夜看账本,早早地歇下了。

      她背对着外侧的丈夫,连夫妻间该有的枕边话都懒得说。

      骆寄风静静地盯着她的背面,想跟她说话,又怕吵到她休息。

      直到……

      他悄无声息地撑手支起半边身子,瞅见丁酒儿悄悄从枕头底下摸出那个刚买的瓷娃娃,双手捧着瞧了又瞧,就像抱着个宝贝似的。

      骆寄风:“……”

      宁愿躲在里侧玩一个瓷娃娃,也不乐意跟他说几句话?他都不知道他何时变得这么招人讨厌了。

      骆寄风心中略有几分凄凉,轻轻吐出一句:“夫人还没睡么?”

      丁酒儿吓得把瓷娃娃塞回枕头底下,答道:“快睡了。”

      骆寄风:“……”

      拧眉反思了一阵,骆寄风道:“为夫若有做得不对的地方,还请夫人指出来,我改。”

      丁酒儿不吭声。

      骆寄风知道她醒着,又不好粗鲁地将她翻个身子面向自己,怕这样做会吓着她。

      却在骆寄风无计可施的时候,丁酒儿的肩头剧烈抖颤了起来,她整个身躯也像刺猬般蜷缩成一团。

      直觉告诉骆寄风,她在哭。

      “——怎么了?”骆寄风确认她在哭鼻子,脑子里慌得一团乱,忙把她翻了个身抱在怀里,心疼地安抚道:“为什么哭,你告诉我好么?我是你丈夫,你有什么事都可以跟我说,不要闷着头哭,你说出来……”

      丁酒儿极力压抑着哭声,抽噎着摇头。或许是肚子里装了太多的委屈,又加上骆寄风跟她说了那些引导的话,她才没控制住哭了出来。

      “告诉我你为什么哭,好不好?”骆寄风又低声哄她。

      丁酒儿颤着声说:“我想要一个孩子。”说完,竟哭得更加崩溃。

      骆寄风:“……”

      “这事简单,不用哭的。”他说,“孩子迟早会有。”

      “我现在就要!”丁酒儿第一次像小猫一样发凶吼他。

      骆寄风:“……”

      丁酒儿哭得愈发可怜,骆寄风没了法子,只好将她放平躺下,一边贴着脸吻去她的泪水,一边伸手解开她的寝衣,尽最大努力,给她一个孩子。

      ……

      骆寄风停下时,丁酒儿已哭得睡着了。

      整个过程,丁酒儿都在哭。

      骆寄风不明白她为何这样伤心。只起身打了盆热水来,又拿帕子给她擦脸,擦完了脸,又擦手、擦身子。

      做完这些,骆寄风便用掌心撑着额头,坐在床边陷入沉思。

      刚才行房的时候,全是他在主动,丁酒儿貌似对他毫无兴趣……再也不会像当初那样,用亮晶晶的目光看他。

      骆寄风叹气苦思,是什么让丁酒儿眼中的光芒消失了?

      是因为他太忙了,没有时间陪她么?

      正要得出点结论,便听到房门被人扣响。

      骆寄风起身打开门,见是下属送来一封密信。他撕开火漆加印的信封,借着下属手中火折子的光亮快速看完信上的内容,顿时一阵烦躁。

      他刚从西岭回来,皇上又要指派他前往云州,并且还刻不容缓地催他动身……

      只怪本朝重文轻武,能够带兵征战的武将十分稀缺,以至于什么破事都轮到他头上。骆寄风心烦至极,第一次产生了想要辞官的冲动。

      等完成这次使命,他认为他有必要跟皇上好好谈谈了。再这么下去,他的夫人会不要他的。

      骆寄风挥退了下属,回到房间与熟睡中的丁酒儿告别。

      他侧身坐在床边,眼神中尽是留恋,实在不舍与丁酒儿分离。他甚至很任性地想把丁酒儿带在身边,这样就能时时刻刻看见她。可丁酒儿如今的身子骨太弱了,他今晚见到她时,就觉着她消瘦了许多,精神也不太好。以丁酒儿现在的状态,是受不住路途颠簸的,骆寄风也不忍心让她受这种苦。

      一番权衡,骆寄风最终还是打消了那个不切实际的念头。他伏身亲了亲丁酒儿的额心,以此作别。

      .

      次日清晨,丁酒儿睁眼醒来时,身侧的位置已经空了。

      她探出一只手,摸了摸骆寄风躺过的地方,竟一点余温都感受不到了。被窝里冷冰冰的,想必那人已离开多时。

      回来时不见动静,走时无声无息,每次都是这样……丁酒儿竟分辨不出自己嫁的是人还是鬼。

      昨晚还说要陪她出去散心,结果睡到半夜就不辞而别。幸好她没有把这个男人的话听进心去,否则又要被气到了。

      丁酒儿看了看窗外,时辰已不早。这会儿去给老夫人做早膳,显然是来不及了,她已做好挨骂的准备。

      可就在她穿衣起床时,小兰笑眯眯地推门而入,告诉她一个好消息:“夫人,您以后都不用早起给老夫人备早膳了。”

      “……为什么?”丁酒儿疑问。

      小兰道:“将军走时留下两个护卫照看您。老夫人得知昨夜将军回来过,又留了人手在您身边,便主动派丫鬟过来跟我说,让我以后不要叫您起床去做早膳了。”

      丁酒儿蹙眉,有些搞不懂:“将军留人守着我,和老夫人不让我做早膳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了,”小兰一副机灵劲儿,“现在将军把他的人留在您身边,就等于放了一双眼睛在家中。老夫人害怕将军知道她苛待您,所以不敢吃您做的早膳了。”

      “怎么可能是你说的这样。”丁酒儿浅淡地笑了笑,要是那个人真有这份心,她也不会对他失去期待。估计是因为骆寄风昨夜归家时抓到她溜出去闲逛,担心她在外面做出对不起他的事,所以才留下两名护卫监视她吧。

      毕竟骆寄风长时间不在府中,他作此防范,丁酒儿也能理解。

      丁酒儿道:“那两个护卫人在何处?唤来我看看。”

      小兰回答说:“他们拿着将军的信物去请太医了。”

      丁酒儿疑惑:“……请太医做什么?”

      “请来给您看病啊。”小兰陈述道,“将军走时交待了那两个护卫,他说您气虚体弱,要请太医过来好好瞧一瞧,给您仔细调理一下身子。”

      丁酒儿:“……”

      这是……留人监视她,又怕她记仇,便在别的事上补偿她?

      丁酒儿有点摸不透骆寄风的心思了。

      ——也懒于去摸。

      随他怎么安排,她受着就是了。

      ……

      太医隔三差五就来为丁酒儿诊脉,本是为了遵从将军的意愿给她看病,谁料多来几次后,太医竟从丁酒儿腕上号出了喜脉。

      这可吓坏了太医。

      要知道,骆寄风一年到头没有几天待在家里,将军夫人这胎儿来得未免太蹊跷。太医虽吃惊,却也不敢声张,只避开旁人,用平常语气告知丁酒儿,说她有喜了。

      谁知,丁酒儿竟满面惊喜,笑眸盈盈,连声追问太医“真的吗真的吗真的吗”。

      太医见她笑得如此坦荡招摇,瞬间又愿意相信她没做什么不正当的行径。只不过事实究竟如何,都不是他这个太医该管的,他只需要做好自己的本分,定时过来为将军夫人把脉、开方子也就是了。

      是以,丁酒儿怀孕之事并未传出去,只有她、太医和小兰知道,将军府内其他人一概不知。

      就这么过了一个多月。

      小兰寻思着,夫人这么偷偷揣着孩子不合常理,怎么也该通知将军一声才是。便与丁酒儿商量道:“夫人,让那两个护卫把您有孕的消息告诉将军吧。将军若是知道您怀了他的骨肉,定会万分喜悦。”

      丁酒儿闻言不喜:“孩子是我的,为什么要告诉他?我怀我的,生下来也是我养,关他什么事?”她当初一个人开咸鱼铺子赚钱,赚的钱全是她自己的,她可不曾分给别人。现在她把经商的思想套用在了怀胎生育这件事上,竟也丝毫不觉违和。

      小兰:“……”

      女子嫁人后都盼着母凭子贵,巴不得一怀上孩子就让所有人知道,好让丈夫和婆家宠她。哪有人会像丁酒儿这样,不屑与丈夫分享怀胎的事,仿佛还萌生出独自占有孩子的想法?

      丁酒儿方才的言论太惊世骇俗了。

      小兰抱住丁酒儿的一只胳膊,弱声提醒她:“这种话,夫人万不可在老夫人和将军面前说。”

      丁酒儿低眉想了想,道:“你放心,我不傻。”

      小兰噎了下,想说她就是有点傻呢。尤其怀了身孕后,更显傻了。

      .

      天下终究没有不透风的墙。

      丁酒儿怀孕一事,还是被老夫人发觉了。

      后果很严重。老夫人气得浑身发颤,怀了孕这么大的事也敢隐瞒她这个老人家,丁酒儿简直不把她放在眼里!且先不论那腹中血脉是纯是野,单单是丁酒儿这种做法就让她极为不满。以为暗搓搓地怀个娃娃就能绑住她的孙子,坐稳将军夫人的位置?做梦!

      她向来看不起丁酒儿这个咸鱼女子,自然也不稀罕咸鱼女子所生的孩子。既然丁酒儿耍心眼瞒着不让她知道,那她便索性装傻,趁此机会狠狠收拾丁酒儿。

      磨了五年也未能将丁酒儿磨死,眼下倒是一个很好的时机……老夫人附耳朝身边的老嬷子低语了几句,教了个歹毒的法子去整治丁酒儿。

      没过两日,丁酒儿便小产了。

      没磕着没碰着,就这么抱着肚子在床上疼得滚来滚去,意外地流掉了孩子。丁酒儿当时淌了很多很多的血,把小兰吓得脸都白了。

      从拥有孩子到失去孩子,时间不到两个月。亲眼看见自己渴求的孩子化成血水流出来,丁酒儿心如刀绞,全然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她虽保住了性命,却气得整日流泪,心里堵得比死还难受。

      直到她流产那日,府中的人才知道她怀有身孕,全都窃窃私语,暗暗纳罕。谁都不理解她怀了孕为什么不说,藏着掖着是怕人知道吗?

      一时间众说纷纭,将军府中除了小兰,没人同情她。

      就连骆寄风留下来照看她的那两个护卫也是抱有猜疑,斟酌着要不要把她小产的消息传递给将军。

      在丁酒儿流产后的第三天,老夫人才来到她的院子“看望”她。

      见丁酒儿形容憔悴地躺在床上,连地都下不来,老夫人哂笑一声,嘲讽她:“还能再作吗?”

      “怀了孩子也不跟我这个长辈打个招呼,要不是听下人说你小产了,我还什么都不知道呢。”老夫人冷血地瞧着她,“如今孩子没了,我都不知你是怀的谁的种。”

      小兰一看势头不对,忙替丁酒儿辩解道:“老夫人,奴婢日日陪伴在夫人身边,她只与将军一人亲近过,孩子不是将军的,又能是谁的呢?”

      “住口!”老夫人怒喝道,“我在同你主子讲话,岂有你这个丫鬟插嘴的份!”

      小兰不得不闭上嘴。

      丁酒儿听着屋内的嘈杂声,有气无力地张口说:“老夫人若对我所怀胎儿持有怀疑,大可把将军召回府中与我当面对质。正好,我也需要将军府给我一个说法。”

      老夫人冷笑:“你还想要什么说法?”

      丁酒儿明着说:“我的孩子是被人害死的,自是想要关于此事的说法。”

      老夫人一瞬缄默,却未见心虚,只有恃无恐地道:“你觉得寄风会不向着我这个祖母,反过来怪罪我对你照顾不周吗?你可太把你自己当回事了!”

      丁酒儿眼中噙泪,像是被骂醒了。

      是啊,在骆寄风眼里,她到底算什么呢?她居然还会指望他回来给自己撑腰……

      “都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了,还想着告我的状。”老夫人走至床前,恶狠狠地瞪了丁酒儿一眼,“也不看看你还能不能熬到寄风回来!”

      豆大的泪珠缀在眼尾,丁酒儿第一次敢与她顶嘴:“老夫人说的是,我嫁入将军府五载有余,却连您这个黄土埋到了脖子上的老人都熬不过,又如何熬得过您那风华正茂的孙儿。”

      老夫人嘴角抽了抽,怒得咬牙切齿,却不好出手去打一个病人,只愤愤走出了丁酒儿的房间,暗骂一声晦气东西。

      ……

      如老夫人所愿,丁酒儿小产后一病不起,身子每况愈下。

      失去孩子的悲痛为丁酒儿带来致命一击。半月不到,丁酒儿就已瘦得皮包骨头,眼眶都凹陷了下去,哪里还有最初那般水嫩娇艳的模样。

      老夫人每日掰着指头算日子,估摸着丁酒儿没几日活头了,竟公然将她物色好的下一个孙媳妇邀请到府中做客,还把人带到了丁酒儿的院子里,来到房门外窥探病危中的丁酒儿。

      “凝玉,你看,老婆子没骗你,她快不行了,大数就在这几天。等她一咽气,我就代寄风去你家议亲,先把婚事定下,等寄风回来就择吉日娶你过门,你看这样可好?”

      被唤作凝玉的女子脸颊泛红,害羞地“嗯”了声。

      老夫人很满意自己亲手挑的这个孙媳妇。这凝玉是安王府的表姑娘,颇得安王的疼爱,父亲又是翰林学士,凝玉的容貌和家境都很出挑,是个典型的大家闺秀。老夫人一见她便怜爱极了,只恨孙子没有眼光,随随便便就娶了个卖咸鱼的女子为妻,错过了这样的好姑娘。

      而今丁酒儿总算要腾出位置,老夫人内心很是亢奋,迫不及待想换新的孙媳妇了。

      屋内的小兰听到老夫人又对那凝玉说了好些话,气得想去把门关上,看不惯她们躲在门外窥望。夫人还未死,老夫人就带人来此处偷看,还咒夫人死,太过分了!

      小兰攥紧拳头,气得想哭,正要去关门,却被丁酒儿叫住。

      丁酒儿说:“随她们看吧。我确实活不久了。”

      “不会的,夫人会好起来的!”小兰不愿接受事实,抱着丁酒儿痛哭失声:“夫人不要悲观,您还要与将军白头到头的……”

      丁酒儿打断道:“我不想与他白头到老。”

      小兰表情错愕,为什么夫人会说出这般绝情的话?她明明很爱将军啊……

      .

      临死的最后这一天,丁酒儿已经连水都咽不下了。

      往日好歹还能靠在枕头上坐一会儿,今日却只能软躺在床上,四肢都使不出劲来。行将就木的感觉并没有令她感到恐惧,相反,她心中十分平静。

      丁酒儿在这世上已没有亲人,如今快死了,心底也无甚牵挂。她疲惫地闭上眼睛,想在睡梦中结束这一生。

      却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向她逼近,同时又有一股风吹过来,掀起了床幔一角,也拂过她的脸庞。

      丁酒儿吃力地抬起眼帘,竟看到骆寄风墨发纷乱地呆站在她床前,身上还未散去尘沙的气息。

      “夫人……”骆寄风嗓音轻颤,落座于床边,小心翼翼地将她抱入怀中,“我回来了。”

      丁酒儿垂着眼不看他,也不理他。

      见她一副心死的模样,骆寄风强作冷静,轻声安慰:“孩子以后还会有的,你振作些,好么?”

      “不会有了。”丁酒儿冷硬地说,“将军去忙吧,不用待在我这里。”

      “我不忙。”骆寄风心揪得生疼,泪液润湿了眸子,“我一点都不忙。”

      丁酒儿笑着说:“不,你很忙。我知道你忙。”

      分明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丁酒儿却还试图推开骆寄风,似是不想让骆寄风再碰她。

      眼见丁酒儿如此排斥自己,骆寄风心痛不已,恐慌地将她抱得更紧。

      “我错了。”他哭声道,“对不起我错了。是我没有照顾好你,是我忽视了你……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改的,我一定会改的……”

      丁酒儿听着他像小孩子一样认错,只露出一丝无奈的笑容。

      要是骆寄风像那些负心汉一样出去鬼混而不顾及她,她或许可以打他、骂他,可骆寄风做的都是为国为民的事,他忙得合情合理还受百姓尊敬……她又怎么骂得出口?

      最后一点怨气都吞回了肚子里。丁酒儿恍然醒悟,骆寄风并未做错什么,她不该怨他。只怪他们有缘无分,今日才会如此收场。

      “将军不必道歉。”丁酒儿强撑着仅剩的一口气,惨然释怀道:“这些年是我耽误了将军,是我痴心妄想,妄想与你做一对恩爱夫妻,也是我没有自知之明,以为你是喜欢我才会娶我……”

      听她这么自我贬低,骆寄风红着眼急声道:“酒儿,不是的,你没有痴心妄想,我本就是因为喜欢你才会娶你——”

      “你不喜欢我。”丁酒儿的声音愈发低弱,她含笑说:“我感受不到你对我的喜欢。希望……希望我死后,将军能遇到一个你真心喜欢的人……她皱一皱眉,你都会心疼的那种。”

      “酒儿,酒儿!不要离开我,求你……”

      骆寄风扣紧了怀中的人,摇晃着她下坠的身子,无助地喊。

      丁酒儿意识涣散,沉沉地合上了眼。她知道骆寄风还在死死抱着她,可她已经感受不到丝毫的温暖,身子也完全失重地向下沉落……

      弥留之际,仿佛听见了老夫人和那位凝玉小姐的声音。

      ——可那已经跟她没有任何关系了,她也管不着了。

      丁酒儿唇边挂着一丝解脱的笑意,终在骆寄风怀里断了气。

      ……

      .

      也不知过了多久。

      丁酒儿鼻间闻到一股熟悉的咸鱼味,惊得她猛然苏醒。

      举目四望,看着铺子里挂着的一条条咸鱼,以及门口路过的行人,她呆住了。

      原来人死后到了地府,也是要做回本行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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