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侠以武犯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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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梦不知道的是，她招惹的这位将军不是别人，正是负责掌管噬牙狱的影密卫统领章邯。彼时章邯刚从鬼谷剑下死里逃生，脚步发虚，一路来他都处于魂兮出窍的状态。
章邯既心有余悸，又感激苍天留他一命，与此同时还有一丝困惑，不解自己到底是如何从卫庄与盖聂的夹击下幸存下来的。他就这么意识游离恍恍惚惚地走着，直到一枚杯盏从天而降碎在他面前，才彻底将他从迷惘中惊醒。
章邯的手比他的神思快了一步抢先摁在了剑柄上，可当他清醒过来后，却松手放开了剑，抬头朝晓梦道：“算你走运。今日我犯了大错丢了官，没心情管你的琐事。”
他的回答全然在客栈众人的意料之外，老妪本来还扼腕叹息叫那丫头钻了空拉到救兵，眼见形势陡转，大喜过望忙使唤侍从把那丫头抓过来。老妪是高兴了，晓梦却犯了愁，罗网的侍从得令一拥而上，她为躲避不得不顺势爬上桌子，就势一滚跨了一脚到窗外，有半边身子已悬于窗边。
这一动作吸引了影密卫们的注意，他们纷纷驻足仰首，其中章邯的副将喊住了已打算离开的章邯：“将军！”
“我已不是将军啦，诸位不必再这么叫我。”章邯一边往前走一边交待手下，视线不由随着他们抬头又朝窗户那看了一眼，这一看章邯脚步一顿走了回去，他拧了拧眉厉声喝道，“你坐窗户上面干什么！下去！”
晓梦抽空回头看了一眼，见后路已被截断，追兵正紧贴着桌案想抓她脚踝，她忙往后狠踹一脚，非但不退反而向外挪了一分，一本正经道：“你不上来抓我我就跳下去！”
章邯看不见窗内到底发生了什么，起初以为只是顽劣的孩童疏于管教，丟掷杯盏招惹路人不过是为了哗众取宠，如今见这小姑娘的架势也隐隐瞧出了不对劲。章邯神思一转，朝身后影密卫使了眼色，让他们进客栈看看情况。待影密卫们鱼贯而入后，章邯为不引起窗内其余人的察觉，故意同晓梦道：“你倒是跳一个给我看看。”
他恐那小姑娘信以为真跳下来，忙上前几步站在窗下做好了第二手准备——倘若她真傻不兮兮跳下来，他也能接住她。晓梦瞥见那群往客栈门口冲的影密卫，心领神会这位刚刚被贬的将军之所以“言行不一”不过是虚晃一招罢了。
这人倒是不傻嘛。晓梦对这位萍水相逢的将军平添一分赏识的同时，又颇为鄙夷他张开双臂的动作。这不是把她当傻子吗？
“我才不跳。”晓梦摆了摆手，示意章邯不必严阵以待。
章邯见那小姑娘领会了自己的意思，便放心地收了手，笑同她道：“你怎的又不跳了？”
“下边没软席垫着，我怕摔着自己。”
“可我也懒得上去抓你，那怎么办呢？”
“依你看呢？”
这两人一高一下聊起天来，公孙玲珑听得津津有味，罗网的人也暂时没有更多动作，便是趁他们分神的间隙，一群影密卫悄无声息地杀上二楼将一行人团团围住。
晓梦察觉到背后细微的脚步声，嘴角一翘朝章邯招招手，缩回窗户从桌上一跃而下。老妪这才惊觉中计，她猛地回首，只见身后多出了十余名影密卫。突然杀出来这么一波人罗网的人有些不知所措，影密卫的人不知这些人是什么来头，未得章邯指令也不敢擅自拿主意。两方人马按兵不动，气氛僵至冰点，晓梦倒是优哉游哉往嘴里塞了一块糖含着，并因心旷神怡而再次尝出了甜味。
未几，章邯出现在了二楼转角处，掌柜的眼尖一眼辨出他是那日慷慨解囊的将军，赶忙凑到章邯身边，几分尴尬地赔着笑道：“又烦扰将军了。”
章邯朝店家微微颔了下首便不再理他，往前走了几步，于他身前的影密卫自觉地站至两侧，让了一条道由他过去。章邯缓步走上前，认出那名老妪时不由为此巧合扬了扬眉。但他没说破，只是扫了一眼众人，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老妪先告一状：“禀将军，此恶女拿茶杯砸我孩儿的头！”
晓梦如何咽得下这口气，当即拍案而起道：“是他们要抓我！”
“他们为何要抓你？”
“她来这客栈白吃白喝不付账，此等恶劣行径我们看不下去！”头破血流者疾然接了一句抢答道。
晓梦赧然道：“我只是忘带了钱袋而已，掌柜都不与我计较，你装什么英雄好汉？你们分明是听信小人之言欲把我抓回去问话！”
“你说谁是小人？”公孙玲珑神色一恼。
“这儿那么一大群人，你怎就知我是在说你了？”晓梦斜睨她一眼，冷笑道，“你急于跳脚承认，我还能拦你不成？”
公孙玲珑气急，猛地站起身拿着手中面具挥斥方遒：“章邯将军你看看她！光天化日之下口出恶言，还振振有词。不讲王法了！”
章邯素来秉公办事，对喜欢模糊规则搬弄是非的名家没什么好感，遂公报私仇应了一句：“现在天是黑的。”
“……”
晓梦为之一乐，唯恐天下不乱一般，唱了一句易梦唱给她听的歌：“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
公孙玲珑勃然大怒，章邯虽是忍俊不禁，但也怕名家记恨。正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他遂上前一步把晓梦揪了过来，正色训她道：“你也知道天色已晚啊？你是哪家顽劣小儿，这么晚了不老实在家待着，还在外晃荡？”
自晓梦痛失内力身形变小后，被子慕认成她人之女，被张良认成新入儒家的弟子，被罗网的人喊作小丫头……晓梦一忍再忍，章邯送她的这个称谓便如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攻破了晓梦的心理防线。
晓梦已十分窝火，后衣领又被章邯揪着。是可忍，孰不可忍，她忍无可忍之下一把抓过章邯的手，张嘴就咬。
章邯吃痛匆匆甩手，手是甩开了，手背上却俨然留了一排牙印。影密卫见状各个眉毛紧皱，不约而同拔了利刃指向晓梦。
章邯忙伸手一拦：“不碍事，她只是受惊被吓到了。”
他是好意，晓梦却毫不领情，怒视章邯亮了身份：“放肆！我才没被吓到！我乃扶苏公子座上宾，你们一个个有完没完！”
罗网也好，影密卫也罢，闻言皆是微微一愣，继而哄堂大笑。掌柜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揶揄她道：“你是公子扶苏座上宾，怎的连个茶钱都付不起？”
晓梦气得抬脚便要踹掌柜，章邯忙拽住她，打圆场道：“小姑娘年纪轻轻就敢独自一人游历天下，也算是颇有胆识。等你将来长大了，兴许真能成为大秦栋梁之材，为公子扶苏效力。只是近日桑海动荡，你一个人在外到底不安全，若是途遇匪寇，该如何脱身？”
晓梦消了几分气，指了着老妪与罗网的人同章邯道：“你也知道桑海有匪寇啊？他们不就在你面前吗？你怎么不抓？”
影密卫只当这丫头疯言疯语，又是一阵窃笑，罗网的人神色紧张，但见影密卫们没有把她的话放在心上，也顺势露出了宽容大度，不与她一般见识的友善的笑意。章邯却以为这丫头如此狡猾，不会无缘无故扯出不着边际的话，他审度形势，借机打量了老妪与她所率之人一番，亦注意到了老妪脖颈上的蜘蛛符纹。
章邯心下一紧，虽一时半会儿无法判断罗网的人为何要在这为难一个小孩，却也知这事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他斟酌半晌，笑骂晓梦道：“恶人先告状，我看这儿就属你最像匪寇。念你年幼，我不与你计较。你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家找你爹娘。”
章邯不经意一提，晓梦闭关十年才得以抛之脑后的家国之念此刻如平野星火，以燎原之势把她冷静的外衣烧穿了。她有些迷茫地看了看眼前的秦将，忆往昔有家国旧恨，看今朝，有诸事不顺。晓梦悲从心起，无助之感叠了一层又一层，委屈之至，竟没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章邯愀然变色，好言问道：“你哭什么？”
晓梦解释不清，只能胡乱给了个理由：“你要抓我。”
“我没有要抓你——”章邯顿了顿，反问道，“我为何要抓你？”
晓梦抽噎道：“寻隙滋事白日宣淫。”
众人瞠目结舌，章邯哑然失笑道：你都是从哪儿听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晓梦不假思索揭发道：“伏念掌门说的。
“休得胡说。”章邯摇摇头，他瞅了瞅晓梦，见她竟真穿着儒服，不由一愣问道，“你是儒家子弟？”
晓梦泣声顿止，抹了一把眼泪气鼓鼓道：“你才是儒家子弟！”
章邯自然不知在晓梦看来儒家弟子是骂人的话，他有几分莫名其妙，思虑片刻还是澄清道：“我不是儒家子弟，我是兵家的。”说完章邯又问：“你若不是儒家子弟，怎么穿着儒家子弟的衣服？”
事情的来龙去脉太复杂，且又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晓梦脸色一红，用了春秋笔法：“我突然长矮了，原来那件衣服穿不了，伏念掌门借了我一件。”
老妪听出纰漏，不怀好意地插了一嘴：“我活了那么大岁数，只听说突然长高，却从未听过突然长矮的说法。”
公孙玲珑却是“扑哧”一笑，悠然挥了挥手中面具召唤晓梦道：“你这丫头虽是无礼，倒有颠倒黑白的慧根。愿不愿随我入名家？”
此时晓梦已慢慢平稳了心绪，听公孙玲珑邀她去名家，不由冷笑一声道：“一群九流之辈，不去！”
公孙玲珑笑容一僵，恨恨骂道：“你这丫头不知好歹——”
老妪见缝插针道：“小姑娘孤苦伶仃，总得有个落脚的地方不是？既不愿随名家，便由我们来收养吧。”
她面色慈祥，出手却极为利落，话音刚落手便快搭上了晓梦的肩膀。晓梦如何肯依，匆匆一躲站到了章邯身边，斩钉截铁道：“我不去。”
老妪听之不闻，笑容可掬道：“过来吧，小姑娘别害羞。”
晓梦还未避开，章邯眼疾手快拦了老妪伸向晓梦的手，道了声：“慢着。”
老妪面露不解之色：“将军这是？”
“你们没听见她方才说的吗。她已经说了她不去。”
老妪笑道：“她一个女娃娃知道啥呀？”
公孙玲珑先前受辱，此刻在一旁帮腔道：“章邯将军也真是的，这小丫头是在欲拒还迎，这点小计俩将军都看不出来吗？”
章邯不卑不亢道：“章邯一介俗人，只知道应就是应，不应是不应。”
老妪见章邯认死理不好说话，稍一斟酌，从腰间墨勾上摘下一块牌符，同章邯亮了亮，意有所指道：“将军可认得此物？”
“原来阁下是中车府令的人，失敬。”章邯朝老妪拱了拱手。
“章将军好眼力。”老妪得意一笑，语气也不由骄横起来，“将军可移位让开了吗？”
章邯微微昂首，从腰间卸了剑以示老妪：“我认得阁下手牌符，阁下认得我手中这柄剑吗？”
老妪定睛瞅了瞅，脸色大变，忙低首参拜道：“诚遇潜蛟，如见天子。”
“阁下好眼力。”章邯称赞了一句，悠悠将剑系回腰间，“陛下赐我此剑，是要在下秉公执法。你们若是再在这混淆是非之别，恐怕在下不得不请诸位来我军营一坐，以明法度。你们来吗？”
公孙玲珑见势不妙，当即先同章邯作揖告退，溜之大吉。老妪也紧跟其后，赔着笑接连道了两声“不了不了”，而后率侍从们匆匆撤去。
晓梦冷哼一声，朝着他们的背影喊道：“你们这也是欲拒还迎吗？”
章邯闻言弯眉莞尔，摸了摸晓梦的头道：“你这小娃娃也真是了不得。”
晓梦一僵，擒了章邯的手腕正要上嘴，章邯已用另一手的护腕不轻不重地敲了下她的头：“你是属狗的吗？”
晓梦张着嘴却咬不下去了，她暗暗捏拳，想揍章邯却依旧使不上力，气急又想哭，章邯啧啧称奇道：“怎么只许你咬人，说你一句都不行了？”
晓梦沉着脸扭过头不去看他。章邯没办法，欸乃叹了口气，绕到她正前方道：“问你家在哪你也不说，你要我拿你如何是好？你说吧，想去哪，我送你一程。”
晓梦眼前一亮，顿时既往不咎，开口道：“我要去留县桃花林。”
“你倒是会挑地方。”章邯微微抬高了左边的眉毛，继而遗憾地一耸肩，“恕章邯难从此命。”
晓梦嘴角不由往下一垮，蹙眉问道：“为什么？”
“桃花林是天宗静修的地方，其掌门晓梦大师更是杀人不眨眼。”章邯笑道，“她可不像我那么好说话。一来我不敢惊扰她，二来我怕你被她收拾了。”
晓梦沉默了片刻，撇了撇嘴道：“她才不会收拾我呢。”
“是吗？晓梦掌门最讨厌哭哭啼啼的人，你那么爱哭，你哭一次她能把你倒挂起来拿藤条打一次，你怕不怕？”
晓梦惊讶之余都忘了生气了，眯了眯眼逼问章邯道：“你听谁说的？”
“子曰的。”
晓梦继续追问：“哪个子曰的？墨子、荀子还是逍遥子？”
章邯指了指自己：“章子曰的。”
“你不要脸！”
“好啦不同你闹了。”章邯摆摆手，“桃花林我是不会送你去的。你重新选个地，除了桃花林之外的地方呢？”
晓梦思量片刻，不情愿地承认道：“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地方可去。”
章邯提议道：“我送你上小圣贤庄读书好不好？”
晓梦一脸厌弃地摇头：“我不去儒家！”
章邯见晓梦神色凝重的模样，不由一乐，问她道：“儒家怎么你了？”
“儒家条条框框太多，我嫌烦。”
“难怪你想去天宗。但是无规矩不成方圆，你不是想成为扶苏公子的座上宾吗？去儒家进修不是正好？”
“不去！”
“行吧，看你这副模样也不是肯好好读书的，我就不自作主张给伏念掌门添乱了。”章邯见她决意不去儒家，叹了口气问，“致仕之路你不走，那就来我军营随我搬砖如何？”
晓梦好奇道：“你一介将军，为何要搬砖？”
“我曾是一介将军。”章邯纠正了晓梦的说法，向她解释道，“今儿有人来我掌管的牢狱劫狱，不仅劫走了两名帝国重犯还把我揍了一顿，我差点没死在他们剑下……我实在无颜同皇帝陛下交差，遂辞去将军一职，愿任少府为陛下督促修建宫宇之事，戴罪立功。宫宇殿堂都是一砖一瓦搭起来的，你说要不要搬砖？”
晓梦心悦诚服地点了点头。
章邯也习着她点头的模样，点了点头：“你怎么说，来不来？”
众影密卫笑作一团，晓梦不知他们在笑什么，她正在权衡是否答应这个邀请，站在一旁的掌柜终于觅得插话之机，咳嗽一声暗示章邯道：“她的茶钱还没付呢。”
掌柜的本意是期望这位爱民如子的将军能像之前一般为其付清茶钱，不料晓梦被掌柜此言一激，忙不迭拉过章邯就跑：“走！”
章邯被晓梦猝然一拽向前趔趄一步差点失了平衡，他勉强跟上她的步伐，提醒她道：“你钱还没付呢！”
晓梦以看朽木的眼神看了章邯一眼，又羞又恼骂他道：“废话！付了我还用得着跑吗！”
章邯闻言大笑，一边任由晓梦拖着他跑，一边不忘回身解囊扔予副将，示意对方把账结了。
作者有话说
第56章 侠以武犯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