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莫尖尖

1、一、国破山河已不在

　　那是我第一次溜进父皇的金銮殿，裕成十三年。
　　我躲在镶金嵌银的屏风后面，看屋檐上的龙雕，白玉柱上的龙画，最后看见跪了满地的大臣。殿里静得出奇，我眨巴眼看了会，便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大臣出列再拜。
　　“陛下，人不敢言，乃其自身之过；然人若不能言，实乃整个朝廷的悲哀啊……老臣便是一死，也再劝陛下——三思啊……”说到后面，他歇斯底里，继而哽咽。我看见他匍匐在地上，肩头抽动。
　　“朕意已决，你们个个，个个都忤逆朕！这样是吧，好，好！拉下去，拉下去！你们、你们谁还想和他作伴，嗯？”父皇的声音近乎癫狂，在龙椅前来回踱步，愤愤地甩袖。
　　那个老大臣就要被拖下去了，哥哥却一个健步上前，护住了了那个老大臣：“父皇，翟丞相鞠躬尽瘁辅弼了我朝三代帝王，竭心竭力！父皇万不可因一时怒气，错杀一代忠臣！”
　　哥哥一说话，父皇更气了，比当年捉住李贵妃和人私通更加震怒。
　　我手心里都是冷汗，几乎也想冲出去。
　　但手却被人轻而有力地握住了。我转头，竟是安华姊姊，“安平，沉住气，我们此刻必须离开。”
　　我不知道父皇和大臣们之前究竟在讨论什么，但我知道哥哥随时可能会被父皇降罪。这已经不是什么鲜例了。
　　“姊姊，我……”
　　她轻轻地捂住我的嘴巴，把我拉到了殿外，朝我居住的阑珊宫走去。
　　姊姊在莲花池前停下，转身问我：“溜去那里作甚，莫非你也想步各位哥哥的后尘？”
　　我低头，无言以对。
　　“安平啊……你以后若是能离开这宫，是再好不过；如若不能，须得切记，为人坚忍，便可守成。”姊姊凝视我片刻，把我揽进她怀里。不错，方才要是姊姊不来把我拉走，没准我真的就冲出去了，没准我就也像我的几个哥哥一样，或被贬、或被杀。
　　我十三岁，竭力咀嚼着姊姊的话。从姊姊的怀里看后宫十月的天，高的望尘莫及。

　　然而我终究离开宫了。
　　裕成十七年，我的父皇结束了他统治了十六年的暴政，被南方的郝国所灭，自缢在昔日辉煌的金銮殿。心气高的哥哥一同赴死，气节贞烈的嫔妃也喝下毒酒了却残生。他们在我母后的凤殿里纷纷倒下，笑着的、哭着的，都有。
　　我死死地睁大了眼，温热的血液从我鼻腔里流下。姊姊恸哭地摇着我叫着我，常年服侍母后的辛麽麽惊恐地看着我，好像我比死了的那些人更骇人。鼻血怎么也止不住，姊姊替我抹，花了我整个脸，她则哭得更伤心了。
　　郝国的军队占领了整个皇宫。死去的，被草草埋葬；活下的，被悉数俘虏，送去郝国，或为奴为婢，或流放诛族。
　　被押解途中，我和姊姊因是皇族，还有马车可坐，尽管是囚车。老远地看见辛麽麽半跌半走地前行，她不堪身上沉重的枷锁，终于在离长安十里外的十里亭倒下了。
　　姊姊惊愕地捂住嘴巴，泪水一点一点地渗下来。我抱住姊姊，闭眼躺在她的怀里。
　　御医说我我因惊吓过度失语了。
　　我说不出话来，亦不能安慰姊姊什么，唯有拥抱，汲取彼此身上的温暖，在家破国亡的当口，坚忍地存活下去。
　　十二月，天寒地冻中，我们走进了南方的郝都杭城。

　　押解的车队从西子湖畔经过，我的目光驻足雪中绝美的西子湖，无意对视街道两旁射来的复杂纷呈的眼神。
　　断桥上的积雪洁白地铺成开去，亦可以把我的心也覆盖上掩埋。
　　姊姊将我搂进她的怀里，为我挡下从四周扔来的蔬菜鸡蛋。我抬头，对上姊姊哀凉而自嘲的眼神，她优雅而高贵的脖颈上缠绕着菜叶与鸡蛋渍。而我身上，亦同样狼狈。
　　他们将我们安置在宫外一座算不上寒碜也算不上奢华的府邸。不一会儿就有一个官员前来，他玄色的朝服上用银线绣着鲲鹏，而下是缠绕的海藻——足以证明他身份的高贵。是丞相啊，真够高贵。
　　他用清俊的脸庞绽出温和的笑容：“岂国虽败，国之贵族，定当礼遇。”
　　姊姊行礼回道：“丞相言重，贵国之礼遇，吾等深有领教。”说着姊姊伸手抹去脸上的鸡蛋渍。
　　他失笑却不失礼，“前来途中若有不周之处，万望海涵。”
　　“岂敢岂敢。”姊姊的贝齿抵着下唇，低垂的眼眸中有隐忍的愤恨。无甚罪孽的我们，只因罪孽的出身，而要担负父亲造下的一世恶名，何等不公！可我们为何要苟且活下来，仅仅因为忠于岂国的张将军，在保护母后撤退时一句“公主，你定要活着，青山若在，火种不息。”？
　　但大势已去，还能奢望复国？大厦将倒，独木难支。也许郝国对于我们复国之心根本不屑，就如同对面的人无视姊姊的神情，挑明来意。
　　“安华公主已到适婚年龄，且公主处在异国他乡，若没有人照应，也难免寂苦。”说着，他从宽大的衣袖里拿出一卷手谕。
　　我无力地退了一步，踉跄地险些跌倒。姊姊紧紧握住我的手，说：“你们陛下，真是有心了。”
　　他轻叹一声，“公主，梁王为人忠义，定会善待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