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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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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影流转下,阿桃一身青衣,鬓角凌乱。
小柔被马夫拉到一旁死死束缚手脚,她早就泪如雨下,颤抖的嘴有如枯叶,断断续续发出含糊着“郎君饶命”的话。
听到马车内转出三两言吩咐,清清淡淡,归箭不可置信般直翻下马,跌跌撞撞间跪倒在地。阿桃双手指甲已经陷进皮肉中,她原来晒得发头晕脑热,但冯玉温不带温度的三言两语足以使她惊醒。
“归箭,”冯玉温端坐如画,语气如常。“你向来耳聪目明,我的话听不懂吗。”他顿一顿,眼波流转到那只青鸟,羽毛像由狂风暴雨打蔫般。接着道:“还是说,装作听不懂?”
阿桃终于知道那种出奇的违和感在哪儿。原书对冯玉温此主角塑造,只是用极尽华丽的辞藻堆叠出一个流于表面化的形象,她虽说看书不认真,但无论是激烈高潮的对手戏码还是规模宏大的群像刻画,冯玉温都不是突出的那一个。她对于冯玉温,所有认识都是基于侧面宛如雾里看花,他在原书中,甚至没有任何最能直观体现人物性格的心理描写。
关于这个半露面人,她读文时就猜测过很多。穿书以后,也是想方设法打探。但冯玉温其人,神秘得宛如深渊口一缕孤零零烟雾,朝着一望无际的浓黑处无尽坠落,转眼间只剩眼前零星几点,于缥缈中终是淡淡消逝。
“郎君,阿...她不过是个误闯进来的丫鬟,我现下就把她打发走,实在不必重罚。”归箭刚才急切地下马,背后还未痊愈的伤口有些开裂,但他胸口的刺痛感更加窒闷。
“若是伪装成丫鬟模样便能轻易地随意出入,倒给了歹人可乘之机。”冯玉温话语越发直白荒谬,阿桃按住焦灼的双手,自己又什么时候成了他口中所谓“歹人”?难不成...这人自以为她是世子妃那儿派来的?毕竟他的敌人在这地方也算寥寥可数。
“归箭,为她求情,你犯了大忌。”冯玉温的脸色还是反常温和,归箭被戳中心事,眼神闪躲后望向地面。
“郎君,归箭求您!”归箭当真怕极了阿桃在自己手下受罚,他这一身武艺,本是惦着用来保护她的。可对面是冯郎君,他无计可施。“她只是一弱女子,断然经不起如此惩处。还望郎君宽恕!”接着铁了心般,一下一下俯首磕头,虔诚犹如朝圣信徒。
马车上那轮廓依旧纹丝不动,而后,他微微垂首,若有所思。
归箭的眼眶欲发红,突然,再次要磕向地面时,额头归于一只柔软手心,稳稳托住。无论灰土、汗水与热度都在相连处被片刻感触。阿桃半跪着挪到了他身侧一尺,抬头间,她一双明亮眼眸中,布满显而易见的感激与心疼。
方才惊闻冯玉温竟始料不及地要处治杖脊二十,阿桃也恐惧得腿软手抖,浑身冷汗,这不就是摆明要她的小命吗?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分析情势,左思右想都不明白冯玉温葫芦里卖什么药,她这一通操作,虽说身份可疑,但也想不出需要大动干戈惩戒的原由。她思量再三,还是准备先观望,不敢贸然表明自己来历。但她将归箭视为这座金筑牢笼中为数不多的朋友,虽然心有纠结,却万分不愿看他为了自己如此卑躬屈膝、低三下四地求情。
阿桃瞧见归箭的额头已是磕破一小块,肿胀处显露出丝丝血痕,一定很疼吧。她连忙抽出自己胸前那方手帕,在他明晃晃的担忧中,塞到他没拿剑那只手里。
“冯郎君,”阿桃扭过身子,规矩地叩头,继而抬起,眼中带点分毫不让的决绝意味。“奴婢是在世子爷内殿侍奉的,今日偷跑出来也是为了寻人而已,绝不是郎君口中的为非作歹。奴婢明白偷遛进天居阁实属不合规矩,奴婢也心甘情愿因此受罚,绝无半句怨言。但——至于郎君凭空将奴婢想象成心怀歹意的恶人,这等大罪奴婢一个小丫鬟实在担不起。若冯郎君对奴婢身份仍深表怀疑,不如麻烦您派人好好查清,如若不分青红皂白剥夺一条人命,只怕日后节外生枝,唯恐会污了您的高雅名声。”阿桃不得以直接交代出自己身份,虽然冒着不小风险,而转念一想,既然李铮和冯玉温最近生出不轻的嫌隙,她料想冯玉温也不敢在这风口上轻易动李铮身边的奴才。
阿桃有理有据,振振有词,刚才与死神擦肩之恐慌也暂时抛之脑后。末了,不忘补上一句:“还望冯郎君能秉持公道,千万别牵连了无辜的人。”归箭听完这番话,心中既有忧虑苦涩,又像尝了蜂蜜般甜滋滋。阿桃在他身侧跪着,小小一个看似柔弱,却腰板挺直眼神坚定,那神情似在呐喊,倘若得不到公正结果绝不会认下莫须有的罪责。
冯玉温的面上终有一瞬闪动,温润目光淡淡扫过,最后聚集在那张藏起惧怕的脸上,她苍白如纸糊,但声音却意外没颤动。正像极了熟烂的桃子,内里其实硬邦邦,硌得牙疼。他正是从没见过这般勾起兴趣的事,像看戏一般,坐姿松散了些。
他道为何,原来是李铮身边的丫鬟。冯玉温想起李铮骨子流淌的高傲对旁人都是不屑一顾,按照往常,这不知天高地厚女人的性子足够她死上千百次,但李铮却将她安排在了身侧伺候...冯玉温很快想到那次迟迟未抓到的刺客,目前所有针对自己的源头,都来自那位看似娇滴滴、大门不出的世子妃。看来,这女子过往多半跟世子妃那边脱不了关系,因而李铮暂且还不能将她悄无声息处理掉。
他忽地笑着摇摇头,嘴角只勾起半边。阿桃心里乱糟糟,紧咬住下唇,这个格外阴险的男人不知道又在谋划些什么恶毒诡计。
冯玉温的笑残留面上,眼神却波澜不惊。“如此如此,那就照你所言,单罚了误闯的罪过便是。”
言罢猝然收起笑意,落下幕帘,吩咐了一声归箭。
“我不喜血腥残暴场面,便在轿内听你惩处。”
归箭久久攥紧的手终于舒展些许,冯郎君这意思便是暗示轻罚了。既然可以轻罚,那他只消做做样子就好。
小柔在边上眼泪横流,帮不上忙就只能干着急,怎么说了一圈还是要处罚啊。原想着这冯郎君是位心慈面善的公子,没想到心眼居然这么小。
阿桃最后看一眼那幕帘,一切平静如初。她不禁大脑发空,那根一直绷紧的弦终于是不堪重负后断开,身子一下软了半截。归箭起身,将那还带着温度的手帕稳妥放好,走到她后身举起手中剑鞘。
阿桃听见他微弱的声音传到耳际“阿桃,你放心。”
归箭知道冯郎君仍在听,不管怎样都必须打出声来,于是用自己从前学的巧劲打在阿桃双肩处,“啪啪”几下,雷声大雨点小。阿桃也懂他的好心,但这可比不上按摩那力度,他也是自幼习武,力气比李铮那个掐人的劲还要更大几分,阿桃被猛烈的冲击力打得摇摇晃晃,一边在心底默默数数。这要是再挨上两下,自己就算不死也残啊。
冯玉温这人,果然绵里藏针,招惹不得。
归箭使了大半内力,累得气息不稳。他这时倒庆幸是自己陪侍郎君出游,倘若换了其他侍从,不说阿桃性命难言保全,只怕也会被打得人不似人,鬼不似鬼。她是个芳华正妙的姑娘,怎能在身上留下黯淡的疤痕。
马车车轮缓慢滚动,车夫叹息中跟自家妹妹挥手告别,随后不再回首。小柔半拖着直不起肩颈的阿桃,哭成个水淋淋的泪人。阿桃的唇色也骇人,白得透明,但还是勉强偏头对上了刚上马的归箭,他遥望着阿桃那副虚弱惨淡面容,清澈的眼中满是挂念与怜惜,拉住缰绳停留原地后踏了数步,终是在阿桃安慰浅笑中驾马追上前方远去的车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