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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花灯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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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违反常理的事情发生了,阿蛮也没有太大反应,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俯视那太监。
古怪,身上充斥着令人不适的感觉。
她咳了两下,嘴里都是鲜血的味道,月牙色的衣服上星星点点的暗红痕迹,皱着眉头面无表情,有几分像堕入地狱的小仙童。
“你不救我也要死。”她看着他,“你没把药给他。”
二人一坐一站,隔着一片血海。
那太监倏然抚掌大笑,狭长的眼睛微眯起来,变成了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沈三小姐果然名副其实,狡猾精明得很。”
这可不是夸人的话。
阿蛮觉得身上的骨头都被捏断,痛得她想哭,可是已经没人为她遮风挡雨了。
“不如我们合作?”
“你身上有什么我可图谋的?”太监嘲弄道,“小官之女,无依无靠,除了这一张臭皮囊。”
“你想杀张君儒。”
阿蛮注视着他,把他的一举一动全看在眼里,她伸出手,指着他无意间露出的明黄里衬,只有国师才可同皇帝一样使用这个颜色。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杀他,但是你差点让我平白赔上一条命。”她平静地说,就像在讨论今天晚上吃什么。
太监终于不笑了,无人看见他如何从椅子上到了阿蛮的面前,而她也不在意,能坐到这个位置,多少是有些真本事的。
阿蛮关心的只有一点,额上的血又流了下来,顺着脸侧流到了衣领里,怪痒的。
“你想打我吗?”
太监没说话,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有某个瞬间变成了金黄色的竖瞳,就像蜥蜴。大宁的国师可能不是人,这个念头在她头脑中一闪而过。
那又如何,她快死了。
太监皮笑肉不笑,“我能杀他,就能杀你,不过是死得更早一点。”
“有天道限制,你又如何杀我。”她身上还带着沈令妤送她的发簪。
吴极当初想违背天道的意思让二郎的灵魂现身半刻都伤得不轻,国师又如何违背阴阳而行事。
要是拼体力一战,阿蛮觉得自己未必会输。
太监伸出自己的左手,已经变得苍老不堪,长长的指甲一触及断,右手的皮肉却很鲜嫩,宛如双十少年郎。这是上回施法留下的印记,这么长时间了都没一点缓转。
他的目光如同钩子,贪婪的眼神与一张老脸并不匹配,显得惊悚而怪异,“姑娘还知道些什么,都说出来吧。”
“我知道多少,全凭国师的意思。”
“我现在可以不杀,也可以不追究。”他的眼眸变得狠戾,“但是庆王怎么想,怎么做,就不受我的控制了。”
阿蛮恍若未闻,她流了许多血,感觉意识随着液体的流淌,也渐渐在消逝,她不能把时间耗费在这里。
“国师这就不必多管了,我自己担着,死也不会脏了您的眼。要是没有别的事情,我就先走了。”
她不能死在这里,她还要去看夫人最后一眼。
阿蛮转身朝外面走去,外头的春光真好啊,只可惜她从没和夫人一起看过。她怨恨所有的人,唯独不怪她的母亲,她想编织一场美梦,让她永远不要醒来。
天地之间,只有她和阿蛮有斩不断的血缘关系。
风扬起的沙尘迷了她的眼,泪混着血一起下来了。
国师想看奄奄一息的困兽能做到什么地步,他噙着一抹冷笑,靠着门“好心”提示道,“庆王每次发病,都会失去这段记忆。”
说毕,他发现如同朽木一般的手竟多了一点人色。魏崇眯了眯眼睛,倒是没在说什么。
阿蛮的步伐没有停留,朝着门外走去了,下人早被庆王支开了,一路上都没什么人,她也没什么力气掩饰满身的鲜血。
庆王是会失忆没错,但是醒来发现自己身上多了这么多伤痕,必定不会放过她,要让她心里先有希望,再亲手打破,真是摧心肝的好手段。
阿蛮伸手挡住了耀眼的光斑,她在想,自己死后会被埋葬在哪里呢,幸好还有点时间,她能吩咐两句。
夫人的身体跟往常一样,没有任何气色,所谓熬过了冬天就好了,未尝不是大夫在安慰他们。在睡梦中,她没了病痛的折磨,安谧地笑着。
当初回家的时候,她只以为能和身生母亲日日相伴,没想到,这种寻常的愿望都成了奢望。她慌忙擦去了泪珠,生怕红色的血泪弄脏了母亲的锦被。
她用力地掐了自己两把,勉强恢复些神志,踉踉跄跄地往出走,眼前凭空出现了一个高挑的身影,反应了一会,才想起这是沈令妤,他最近不是忙得脚不沾地,怎么还有空露脸。
忽得传来一声短促的惊叫声,阿蛮才看见了他背后的人影,原来是忙着同何清桃在一起。他和谁混在一起,都不管她的事情。
她眼皮都没掀,绕开两个人,继续走。只是这路怎么这么长,怎么走也走不完。
身后传来走路的声音,阿蛮被他用力地抓住了手。
“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沈令妤本来是懒得管她了,知道她性子倔强,不撞南墙不回头,但是把自己搞成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他的心里升起了一团怒火。
即将到来的分离,让他无比焦虑,他无法克制地幻想悲剧的发生,她这么笨,要是得罪了什么大人物,尸体都不知道去哪里找。成王败寇,上位者可以随意处置别人,败者只能选个舒服的死法。
他一双桃花眼透出刺人的恨意,将她打横抱起。阿蛮觉得自己很疲惫,再怎么咬紧嘴唇都无法抵挡汹涌而来的困意。
“睡吧。”他的怀抱里一股好闻的兰花香气,丝毫不在意污血将他的浅色的衣衫弄脏。他像是认命了一般,低语道。
何清桃恼怒地跺了跺脚,却看见二人走过转角,地上掉了一个东西,她环顾四周见无人,悄悄走去捡了起来。
那是阿蛮及笄那日,沈令妤送的发簪。
她心中一动,将东西收入自己的袖口。
小青手上的铜盆“砰”地落到地上,来串门的沈意善随口说了她两句,“要是被老妈妈看见,你又要挨骂了。”
小青没忍住哭了起来,大家这才注意到蜷缩在沈令妤怀里的阿蛮,苍白又脆弱,像一张被水浸过的纸片,轻轻一捏就碎了。
沈意善“噌”地站起来,“都愣着干什么啊,去叫大夫啊,都傻了不成!”
“你把我姐姐怎么了?”
沈令妤看了她一眼,眼神像淬了冰一样的冷。他对待稀世珍宝一样,把阿蛮轻轻放在床上。
“不用担心,我给她吃过保命的药了。”
“我怎么能确定你没存了坏心思。”沈意善气势汹汹地护在阿蛮的面前,捋起袖子给自己壮胆,“她出去一趟,回来就这样了,她还说今天晚上带我去买糖葫芦的。”
她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她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死亡对她的打击过于重大。同时又给了她莫大的勇气,支撑她反抗冷漠恐怖的姐姐。
“她从没有占你什么,你做什么总是欺负她。”
“你要嫁给林远,她也依了,你气死白赖要粘着她,她从来也没辩驳过什么。”她像只凶悍的小鸟,誓死捍卫自己的幼崽,发抖的手却出卖了她的心情,“你们全都欺负她,我恨你们,你要是死了,她就不会出事了!”
“你怎么不去死!”
沈令妤面容平静,一眼都没施舍给她,思绪飘回了渺远的过去,她说得对,如果自己没有出生,她也不用受这么多,那么多人也不会死。
她这么会耍小聪明,一定能让苏氏有苦说不出,家中姐姐妹妹都这么喜欢她,夫人也会骄傲自己生了这么个可爱的姑娘,没有男孩又如何,她已经有了全天下都没有的宝贝。
只可惜,她这辈子都无法摆脱他。
是缘,是孽。
药里有安神的作用,阿蛮晕晕乎乎地睡了几日才找回意识。听说那日请来的大夫都被她的模样吓到,还以为自己见证了大宅院里的密辛。
国师不知道怎么跟庆王说的,他醒来之后没兴师问罪,独自在客房里养伤。唯一受难的是行安的百姓,短短几日不知道又有多少人因为庆王的一时兴起妻离子散,左不过是史书上的一粒灰尘。
单方面跟沈令妤斗得像乌眼鸡似的沈意善匆匆赶来,抱着她大哭,“你别死,我不要吃糖葫芦了,你死了,我怎么办。”
阿蛮摸了摸她的头发,还真是个小孩子,天天只知道吃,她难得开始担忧,自己要是真的比她先走一步,阿善又该怎么办。
沈意善对她的心里活动一无所知,只觉得心难受得要跟炸开似的,她打定主意,要是阿蛮死了,她也不活了。
“笨蛋。”
沈令妤这几日也不知道在忙什么,总见不到人影,沈意善也乐得轻松,前几日她这姐姐恶狠狠地看着自己,还以为要被打了,幸好只是错觉,
直到外头放起了炮仗,阿蛮才后知后觉,自己睡了这么长时间,原来已经到了花灯节。
沈意善给她背后垫了一个枕头,阿蛮摇了摇头,“你带我去院子里看看吧,我想再看看烟花。”
她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吸了吸鼻子,低着头不让姐姐看见自己窝囊的样子,哑着声答应了。
“我平常的月钱都藏在墙缝里,在我床头。”外头已经没了那股刺人的寒意,浑身暖融融的,阿蛮不经意间说起这件事,“你可以去拿了用,反正我也用不上了。”
“好。”
她身上没力气,走走停停,累了就靠在沈意善身上。
“你常去看看夫人,我最放心不下的人就是她。”她喘了口气,“还有你,看着对什么都不关心,心思最重。”
“别和沈正书顶罪,你讨不了好的。”
“好。”
“让我想想还有什么。”她猛地咳嗽了起来,剧烈的颤抖扯动了心肺,呼吸都痛。
沈意善猛地抬起头,已然是满脸泪花,哑得快说不出话了,“你别说了,我都答应你。”像是在自欺欺人一般,她生硬地转移话题,“我们去花园看吧,那里景色最好。”
阿蛮点了点头,她看着自己苍白的指尖,没有一点血色。
二人刚走到门口的时候,就听见何清桃娇媚的声音,她扯着一个人的袖子,眼睛红红地撒娇。
“我都听你们府里人说了,凭什么她可以,我不可以。”
那人懒洋洋地回了句什么,她们没听清,不过眼看着何清桃是又重燃了希望,“她瞧着是骄纵的,但是我不一样,我什么都可以为你做。”
“只要你看看我。”何清桃往前走了一步,语带引诱,“毕竟你到现在都没拒绝我,难道不是也对我有意思吗?”
面前的人背着光,何清桃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她知道这人在看着她,裸露在外面的皮肤开始发烫,心口一阵狂跳。
听说沈家二小姐似乎对女子有些特殊的感情,她第一时间就来自荐枕席,上回偷听到张家人要把她送去庵子里,张君诚是废了,但是她不能坐以待毙。
今日好好打扮了一番,还戴上了那支簪子,她面如桃李,娇羞不已,若是二小姐对自己没有感情,但为何不早早训斥她,断了她的念想。
她的心里是有自己的,自己是不同的。
二小姐生得如此不俗,又和庆王有些关联,若是能搭上了,何清桃这辈子不用发愁了,就算最后事情败露了,咬死了二人是闺中密友,不会耽误她嫁人。
沈令妤认真注视着别人的时候,会给人一种深情的感觉,焰火上升,金光打在那张明艳的脸上,半明半晦,愈发显出谪仙之姿。
他高挑,腰细腿长,若不是那张脸雌雄莫辩,早被人识破身份了,不过再等下去,他在寻常女子里显得太过高了,而沈正书夫妇均是正常人的样子。
想到夫人,他的心微微抽了一下,不过很快便恢复如常。
他看见这个女人头上的珠翠,神色晦暗,她不喜欢的东西就要送给旁人来恶心自己。他起了点作弄的心思,弯下腰身,二人之间的距离近在咫尺。
何清桃瞬间想往后退,硬逼着自己站住了,暗忖这沈三真是罔顾人伦,为了一点甜头,竟然爬到了亲姐姐床上。想着想着,她有些想吐。
“我就像让你恶心吗?”他直起身子,脸上却没了戏谑的笑意,眼角眉梢都像冻了层冰霜。
不好玩,没有阿蛮半点有意思。
沈意善第一次见到这种情形,呆呆地站着,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她艰难地扭头看向阿蛮,灯火明灭,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
“我们走吧。”阿蛮不欲多说,转头便想走。
那边忽然想起太监的通传,“庆王到——”正好将他们堵个正着。
沈意善下意识就把阿蛮护在身后,阿蛮只得轻轻扯了扯她的衣带,二人一齐跪下行了个大礼。
沈令妤也看见了二人,她瘦得不像话。他喉头轻动,最后什么也没说。
庆王额上还缠着绷带,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看上去真的不记得什么了,望向阿蛮的目光也没有不同。
阿蛮微微抬头,和魏崇四目相接,他露出个颇为恶意的笑容,还说了句话,看口型应当是,“你等着。”
“起来吧。”
庆王颇为熟稔地走到沈令妤的身边,又看了看阿蛮,表情局促,像有难言之隐,几次三番想开口,最后又叹气不说。
这点异样连沈意善都察觉到了,她又往前站了站,把阿蛮整个挡在身后。
他踢了身边的老太监一脚,颐指气使道,“你来说!”
魏崇阴阳怪气地做了个揖,他本来就长得很阴森,矫揉造作了两下,更让人不寒而栗,尖细的声音在院中响起。
“国师来信,沈氏女性格淑良,品性......”他自觉把这段跳过去,“八字与殿下极为相合,且具旺夫相,可纳为妾室。”
“砰——”
“啪——”
焰火还在不断燃放,沈令妤的脸色变得愈发难看了起来。庆王见气氛不好,赶紧来哄他,左一个心肝又一个宝贝,指天画地说自己绝无他想,只是来征求他的意见。
阿蛮将头低了下来,默不作声,魏崇想的什么,她心里清楚。
不说话,不表态,是她的策略。可总有人要上赶着逼她,魏崇走上前来,笑嘻嘻地往她面前丢了一个东西,“姑娘,说句话吧。”
阿蛮和沈意善齐齐变了脸色,那是夫人的东西。
那边沈令妤死死盯着她,仿佛要把她单薄的肩背盯出一个洞,只要她敢说出一个好字,庆王就会血溅当场。
可她偏偏就点了头,虽然那幅度很小,但是隔着人群,他还是看见了。从始至终,阿蛮就没有看过他。
庆王色胆包天,第一次勾着他的肩膀,低声许诺道,“阿妤你放心,我一颗真心全都放在你这里,纳她不过是为了改命格。我发誓,等回了京城,我就娶你为侧妃,”
他得意洋洋地说着国师计谋,要用婚姻来逆天改命是万万不够的,还需要将人放血放满七七四十九天,痛苦是最好的滋养品,越是恨,力量就越是大,最好再凌迟,将恨意利用到最大。等人死后之后,再钉上七根锁魂钉,叫她永世不得翻身。
“砰——”
一簇烟花升到最高处,他茶色的瞳孔猛地缩紧,映出阿蛮的身影。
“啪——”
他的一颗心高高跳起,又猛地落回原地。他该如何拯救她,他的爱人。
时至今日,他再想用最难听的话去形容她,去辱骂她,用最下流的方法玷污她,去毁灭她,赵临川也无法否认他此刻确实是爱她的,尽管这爱拙劣又卑鄙。
沈意善看见恐怖的姐姐往这边走来了,绣花鞋落在地面上的声音不大,听得人心惊肉跳,她下意识地挡在阿蛮的身前,却被沈令妤揪住领子往旁边扔去。
她以最快的速度爬起来,试图挡在阿蛮的前面。
可沈令妤的速度哪是她能比,沈意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脚踩上阿蛮的无指。
“不要——”她大喊,“求你,不要——”
“你不该跟我抢的。”沈令妤说话的声音很大,故意让人听见一样。
时间被拉得这样长,阿蛮这才好好看清了他的眉眼,这么狠毒的人竟然生了一副慈悲的眉目。他很奇怪,明明是自己被踩断了五指,为什么他这么难过,睫毛上都凝着几滴水珠。
当剧痛来临的时候,阿蛮的脑子还迟钝地停留在上一个念头,他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