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0、轮回 ...
-
野怒其实很久没有试图联系过自己的原身了,久到……他都快要忘记自己其实是个器灵了。
*
和原身剥离那瞬,应该是痛彻心扉刻骨铭心的,不过那时他身心上的伤已经够重,即使是堕魔脱离原身,也只不过是麻木而已。
他只记得,自己疯了。
也许本来精神就不怎么正常,中了“苦魇”后,他清醒地见证着自己意识的堕落,清醒地看着自己一步步走向深渊。
意识中的两个自己在打架,他头痛欲裂,一边疯狂渴血,一边仅有的理智又在拼命拉扯着他,命令着他囚禁自己。
他凭借着最后的清醒封了长岭,可却再没有一丝多余的力气将误入此地的凡人送走。奄奄一息的孤狼,迫不得已将迷途的羔羊与自己关在了同一个牢笼,又自虐般地将自己关进牢笼的牢笼中。
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寂主哥哥,我好累啊。
他好像凭着寂主的一句“你不会”就走了好久好久,可现在,他真的走不动了。
他恍惚地回忆自己作为器灵的一生,仿佛是弥留之际的自诘——
是我哪里做的不够好吗?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他终其一生,都无法从那个名为“东洋”的阴影中解脱。
他好像从来没有为自己活过。
前半生在杀戮中浑浑噩噩,后半生,也只剩下在华夏与东洋的夹缝中虚与委蛇,他以螳臂,妄图当车。
惨烈非常。
忽然想起银牧痛心的质问,他说尊主,你有为自己活过哪怕一天吗?
你有真正快乐过吗?
你把自己活成了谁的样子?
……都不重要了。
好奇怪,他在最后的最后,居然没有想要将北和璋碎尸万段,而是忆起了“十一夜”里,白衣少年那双落着光的璀璨眼眸。
他没有骗银牧,那确实是他最快活的十一天。可惜再也见不到了。
这个世界不欠他什么,寂主更没有欠他什么,他只是运气不好罢了。
下辈子就当把没有意识的琴,被东海的海底沙埋上千年,再安安静静烂在里面。再也不精变,也不要成灵了。
这红尘太苦,他不想来了。
……
后来,他记得自己最后一次驱散周围躁动不安、饥肠辘辘的恶灵们,将身上最后的灵力爆了个一干二净后,就那样靠着山岩坐了下来。
一抬手,手上全是血。
他真的有那么一瞬间厌恶到想把这双手砍掉,他想,还是沾了血啊。
真没用啊。
他低垂着眉眼,不去管那渐渐溃散的意识,将手浸在了顺着岩缝潺潺而下的雪水中。
也许是很冷的,但他想把手洗干净,这样,在见到那人时就不会……
嗯?
他猛然间眼神迷离了刹那,向来清明的眸子涌现迷茫。
见到什么人?我在等谁?
伤口止不住渗血,冷冽的雪水从指间流过,手没净,水倒是染红了。
他自嘲地把目光从染红的雪水上移开,一抬眼,就见到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意识混沌中,他已记不清那人的模样,也不记得自己当时是个什么反应,甚至连“长岭不是封山了吗,为什么还有人能进来”的疑惑都没有生出。
他只记得,这好像就是他在等的人。
他只是,等到了而已。
*
他不记得自己曾无波无澜地盯着来人,脸色半点惊喜也无,只余下麻木的一片寡淡。
“长岭已封山,大人赶来,想来不是同他们一样来朝圣的。”
他也不记得他曾凉薄地笑着,句句带刺。
“温长官,你此番,是除魔呢,还是卫道呢?”
他更不记得有人曾背着他爬向雪山之巅,在顶峰大雪寂寂之中一遍遍唤他的名字。
他只记得,后来他清醒了。
他勉力睁眼,下意识想伸手抓住一个人,却抓了个空。他只接住了漫天的飞雪,凉津津地化在他的掌心,像是谁不甘的一滴泪。
他心里空落落的。
接着,当他从雪地上撑起身子,看到满地荼蘼般绽放的血迹时,全身的血都凉了。
他颤抖着抬起染满鲜血的手,那上面不断滴落着不属于他的血。一切一切,连同他已经感知不到的自己的原身,都在残酷地向他陈述一个事实——
他杀了人。他是魔了。
他没有死,而是变成魔活了下来。
他找不到尸体,可满手漫溢的黑色魔气不会骗人。
野怒终于崩溃了。
他想死他想死他想死他想死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为什么他没有死!!!
眼尾妖妖的魔印昭示着他顶级魔族的身份,这显然不是杀一两个凡人能够做到的……可当时的野怒根本注意不到这些。
那大概是一种信仰崩塌后的万念俱灰吧。
他终是折了傲骨,终是犯下了再难回首的错误。这显得他在炼魂鼎的那二十年像一个笑话,显得他为万生司苦苦周旋的这十几年像是个小丑。
他什么都改变不了。
1979年十一夜炼魂鼎没有出魔神,1999年炼魂鼎还是没有炼出魔神,原来时过境迁兜兜转转,逃不掉堕魔命运的还是自己。
如今这天下,最该诛灭的,只怕就是他吧。
野怒疯狂地大笑起来。笑着笑着,眼角便淌出了血泪。
他一寸寸地,掐灭自己的生机。
让一切留在这里吧,这里的雪很大,应该足够洗净他的罪。
……
再后来,他又醒了。
这回是在东洋,是在北和璋的小木屋中,也是他记忆开始的地方。
他麻木地盯着窗外的一枝早梅,心想,原来,这真的是一个轮回。
北和璋让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他堕魔后,北和璋收了他的原身。就算他再插自己的灵魂两万刀,只要北和璋不想让他死,就能一遍遍修好他的原身。
也不知北和掌舵人从哪里寻来这么大耐心——他寻死,北和璋把他拉回来,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他颓废了多久,北和璋就陪了他多久,即使野怒连一个眼神都不曾给他,他还是乐此不疲。
北和璋态度宽容又宠溺,像是对待不听话被狠狠教训了一番,气息奄奄只能由他救助的宠物。
野怒只觉得恶心。
他自伯牙摔琴而精变,从生来便带着戾气。他从人世里走一遭,只觉得自己一生荒诞的像一场噩梦。梦中好人含冤,恶人逍遥,仇不得报,怨不能鸣。他本锋芒毕露,如今疼到不知道疼,才觉得荒谬。
这是个轮回。而他已为自己的自负付出了代价。
他既然已经堕魔,下辈子,就按魔的活法来吧。
……
又是一年秋,此时,距长岭之乱已过去了整整七年。
七年,从没有说过一个字的野怒终于开了口。
他嗓音沙哑,已经不复上古名琴的悦耳声线,语气中听不出喜怒。
他只是看着小木屋外的红枫低语了一句。
“枫叶红了。”
正在小木屋中烫酒的南宫觞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野怒在说话。
少年起身走过来,半跪在野怒面前,看向青年那双清冷的眸子。
“师兄,你肯开口啦。”
他也不等野怒回答,自顾自状似不经意道:“嗯,七年了。师兄你要是再不肯活过来,就要错过这一代的少族长选拔了哦。”
那一刻,野怒怀疑他这个师弟是看出了什么。
师兄弟眼神相接,互相都从对方的眼睛中读出了某种相似的东西。
南宫觞将野怒肯开口了的消息告知北和璋后,北和璋大喜。
他的刀藏锋七年,如今终于可以重新开刃了。
一年时间,野怒重新成为北和璋的心腹,同时将北和家族如今的势力分布摸了个一清二楚。
他沉默、冷静,手段果决,北和家族上下都对他尊敬有加。
他看着北和家族新一代子弟为了族长之位各显身手,也看着北和家族的变态传统下,摧折出的冷血传人。
他忠实地做着一把刀。
直到又一年秋,北和璋将他的孙子和孙女送上了去往华夏的船,野怒被派往华夏。
命运的齿轮重新转动了起来,这次,他的身份变成了万生司情报处的新人。
八年过去,野怒琴重返华夏,与万生司左使温肃在枫林重逢。
他露出天衣无缝的微笑,彬彬有礼。
“是万生司的温长官吧?”
“下次见面时,多多关照啊。”
*
从回忆中抽离出来,这样漫长的过程,也不过只是脑海中的弹指一瞬。
因为决定了踏上这条道路,早就看清了自己碎琴的命运,野怒其实并没有怎么关心过自己这个遗落在东洋的本体。
可现在,他的本体弦丝被北和璋召唤出来,还伤到了温肃,这让他说什么也要勾连自己的原身,就算是碎琴当场,也不能在北和璋手上助纣为虐。
温肃听到这句,目光柔和了一瞬。
野怒是心疼他了。
他正要说些什么,炼魂鼎忽然剧烈摇晃了起来。
温肃和北和璋同时静了一瞬,转头看向异动的炼魂鼎。
鼎身虽然被寂主剑划出了一道伤痕,可炼魂鼎却大放异彩,滚滚黑气从鼎口中溢出。
无数怨灵冲破鼎口,凄厉哭喊着冲向天空。短短几息,整个天空就变得异常混沌,血红与浊黑翻滚变换。
东海以炼魂鼎为中心,呜咽哭喊愈发清晰起来。
修罗地狱。
时隔四十年,炼魂鼎重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