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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怀璧(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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偃国在卫国以南,山青水柔,风暖花发,又时值早春,温度并不算很凉。但随着西亭的话语,那存在于夜晚的奔逃与私情,爱恨与死亡,黑暗树林中不可预见的杀戮与陷阱,却渐渐将空气渲染得森冷了起来。
没有人意识到,甚至连本人都未曾察觉地,傅容与向前走了几步。她的脖子微微前倾,好像是为了看清那把剑,就这样向前走着,无声而轻缓地,一步,两步,三步……直到突如其来的强烈光束刺伤眼睛。
她下意识抬手挡了一下,衣物的摩擦声引起了大家的关注。徐鹤鸣回过头去,只见自己年轻的妻子眼中蓄了满眼的泪。
“阿容……”他鲜见地有些不知所措,似乎是被她脆弱而纤折的情感惊讶到了,又似乎对于自己的不知所措感到束手无策。
“你害怕的话……”
世子打算说些什么安慰她,可心中又明白她是不喜欢示弱的。
既然如此,大概也不会喜欢被人安慰吧。徐鹤鸣想。
他像一个熟读兵法的将军,脑子里空有千般纵横谋划,仿佛早就将一切突发状况都演练得纯熟,可当战鼓在耳边一敲,声音一响,他却被震懵了似的,拽着战马的缰绳当场发起愣来。
他是知道该怎么做的,但“知道”和“去做”的距离,又总是分外遥远。
这样怪异的情绪……究竟是哪里出错了?
“是金子。”傅容与却好似没有意识到世子复杂的心理活动,任两行清泪从自己的双颊流下,也并不去管它。
“草丛中好像有些金银器物。”
她紧接着说道,听声音冷静沉稳,并无一丝哽咽的哑涩。
东林走上前去,果然发现,就在尸体不远处的草丛中,竟散落了不少珠宝,其中大部分是女儿家的首饰,例如钗子、玉佩、珍珠项链一类的,汇集成沉甸甸的一捧,显然是苏锦衣匆忙私奔时随身携带的盘缠。这些珠宝被极高的荒草遮盖,又因为所在的位置正好是被尸体遮掩的死角,所以虽然离得很近,却并不容易被看到。
“这大概是锦衣姑娘从家里带出来的吧?”东林用散开的布片重新将那些珠宝包裹了,颇有些费力地将首饰捧在怀中,递到苏管事手上。
苏管事似乎是没听见问话一般,仍定定地站在原地。他灰色的斗篷如同蚌壳一般紧紧收拢,将他苍老瘦弱的身躯包裹起来,像是包裹着一痕柔软而脆弱的蚌肉。
直到那首饰递到他眼前,两扇紧闭的蚌壳才忽然张开,像是疑惑于紧紧守护的珍珠为什么来到了蚌壳外面一般,霍然洞开了。
可那真正珍贵的、丢失的珠宝,究竟是失而复得的金银,还是不能再回来的爱女呢?
直至此刻,将悲伤牢牢藏在心中,克制着没有表现出一丝失态的苏管事,仿佛才拥有了一丝实感。他颤抖着,像是将自己的灵魂从身体中剥离出来一般放到手上,去捧那曾经放在女儿嫁妆箱子里的宝贝,好像在珠宝之上还残留着女儿手臂与怀抱的温度,还依附着女儿久久不愿离去的灵魂——那沉重到难以承受的重量,几乎要把这位父亲压垮了。
“是……没错,这是锦衣的东西,是我们攒下来给锦衣的,这些本来就都是属于锦衣的啊!”
空旷的树林中,只留下苏管事绝望的声音,像是不明白,为什么一夜之间一切都变了——那些他曾认为珍贵而容易失去的东西依旧留在原地,而真正珍贵的东西却再也回不来了。
“我没想到锦衣会这么决绝,我没有想到……可我本来也没有真想逼走她啊!”
苏管事失神地瘫坐在原地。
“昨天夜里,锦衣同我们吵了一架。”
“我夜里想了又想,觉得这孩子是个执拗性子,虽然平日里不言不语的,可一旦下了决心,就是八匹马也拉不回来。我怕她想不开做傻事,我害怕啊!正因为明白这孩子的性子刚烈,我连天明都没有等到,就连夜赶去程家,想把事情和程家嫂子说清楚。我都想好了,如果程家孩子有志气,我也不会全然反对他们两个人在一起,我可以资助天宇读书啊!等他考取功名,有了自立的能力,到时候再把锦衣嫁过去,我又怎么会不同意呢?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老苏也不是铁石心肠的人,我甚至想,就算天宇那孩子不愿意,这读书的钱我也不会收回来,就送给他当作盘缠,请他和程家嫂子好好生活——只是既然他不愿奋斗,也就不要再耽误我们女儿,让她白白蹉跎了年华光阴。”
“我知道,程家嫂子心眼软,今日一面后,她既绝口不提婚约的事,估计也不好意思再以此事要挟,没准会和上次一样连夜和程家那孩子一起搬走。我为什么都不睡觉,大晚上也要跑到人家去讨人嫌啊?不就是怕,怕锦衣第二天醒来想去程家,寻不到人,再说是我逼走的——”
他沉沉叹了口气。
“她总说我嫌贫爱富,可我只有这一个女儿啊。”
傅容与听着,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所以,您并不是第二天才意识到锦衣姑娘不见了,而是夜里就发现了,对吗?”
“我……夫人,我当时也是心急,夜里辗转反复地睡不着,大约挨了一个时辰,实在是躺不住了,就起身出门去。那时我看天色晚,又怕锦衣多想,根本没注意她是不是已经离开了……”
他匆忙赶去程家,为了节约时间,特意走了林子中的小路。可上天并没有给这个父亲到程家的机会,就在这片偏僻的林子中,他看到了女儿的尸体。
“锦衣姑娘又要收拾东西,又要躲着人……”傅容与想了想,一个越来越清晰的猜测渐渐浮现在脑海中。她看着林中已经僵硬了的两位男子的身体,他们同样是年轻的、朴素的、健壮的——如果当初她根本没有来得及赶到程家呢?
“苏管事,您昨日在街上见到程家母子时,是凭借什么认出来的?您觉得,程天宇小时候的模样,和现在变化大吗?”
苏管事一愣,回想到:“确实是靠着程家嫂子认出来的,她虽然年老了许多,样貌五官变化却不大。倒是程家的小子,身量模样都变了许多,大概是不再练武的缘故……”他忽然一滞,惊惶地去看傅容与:“夫人是说,锦衣她……”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傅容与望向泥土上已经僵硬了的尸体,她有玫瑰般娇艳的容颜,刚烈而纯净的性格,却也怀抱了一大捧价值极高的财宝——这些情况,除了程家母子,那位借宿在程家的江德鸿先生,是不是也有所耳闻呢?
与程天宇多年未见的苏锦衣,所拥有的也只有若干年前一些微薄的记忆,以及少年时期的虚幻的怀恋而已。如今许多年过去,当她再见到江德鸿与程天宇时,是否还能够清晰地分辨出,两个人的容貌呢?
“可惜名花一朵,绣幕深闺藏护。不遇探花郎,抖被狂蜂残被。错误,错误!怨杀东风分付。”
突兀的吟诵声打断了凝滞的气氛,只见西亭摇着扇子,接着傅容与的话,绘声绘色地讲道:“我常听说卫国坊间巷里盛行话本小说,其中有位写书人,名唤平平阁主人的,写的话本故事尤其精彩。我看过其中的一个故事,叫《陈御史巧勘金钗钿》,讲的大概就是这样的情节:说有一位退婚的小姐,夜晚私下与被退婚的公子私会,谁料消息走漏,竟被那公子的表哥知道,于是他假意冒充公子去幽会小姐,让小姐失去了清白与财宝不说,更因此白白葬送了一条性命。”
“这么想来,故事中所讲述的情节,倒和这次案件有许多相似之处呢。”
傅容与闻言有些惊讶:“先生的名头,竟也传到偃国了吗?”
“那是当然!”说起这个,西亭的神色便愈加生动起来:“我常主动和我们世子请缨去料理外贸事务,为的就是有机会多买些卫国那边时新的话本绘本瞧呢……”
西亭忽然住嘴,犹疑而恳求地望向世子,又转向世子夫人,几乎把“夫人救我狗命”写在了脑门上。
傅容与觉得好笑,但看他神色实在生动,便启唇岔开话题道:
“虽有这样的可能,但时下疑点颇多,早下定论未免失于武断,还是先见一见程家大娘……”她忽然一顿,似乎意识到自己越俎代庖了,便偏过头去看徐鹤鸣的眼睛:“我可以……”
“你永远都可以。”
他明白她的顾虑,很坦然地回答。
“我本想将府中事宜料理干净后,再尽数交到你的手上。但庶务繁杂,纵是我筹谋许久,还是没选对最合适的时机——既然如此,一切时机就都可算作合适的时机吧。”
“只是不曾想到,当头就是件这样的麻烦事。”他无奈地笑笑:“虽是如此,‘以后府中事务全权交予夫人’,这句话却是实打实的诚心诚意。”
他面上保持着对傅容与说话时温和的笑意,自然地转过去看向西亭,声音虽然不高,却也并不含一丝温度。被他的眼神扫到时,无论是嬉皮笑脸的西亭,还是远远站在一旁的东林,都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那滴看了尸体许久也没流下的冷汗,此刻却不受控制地顺着脊骨流下。
“心思不灵活,眼色又欠缺,实在上不了台面。”
“下回该寻个由头,将南苑和北斋调回来,把你们两个不着调的扔进营里,再多练上几轮。”
徐鹤鸣淡淡地下了这样的判断,露出不满意的模样。
只是简单的几句评价,就让东林与西亭两个人,被巨大的失落与自我厌弃压得难以喘息了。
傅容与看着他,想到方才自己被反光刺痛双眼,控制不住得流下眼泪时,徐鹤鸣手足无措的样子,忽然觉得很别扭。
他对自己的亲近与包容究竟有多么不同寻常,这一点,她在东林、西亭、金大娘以及苏管事,还有好多好多人诧异的眼光中,已经领会过很多次了。
但这样的亲近又是多么机械、多么表面啊。
她哭了的时候,他会上前安慰。
但那安慰只是出于习惯罢了。
因为他识别不出她的情绪,只能机械地对照着动作下判断。
所以他根本判断不出,她的眼泪究竟是源于生理的刺激,源于恐惧,还是源于悲伤。
同样的,只要自己不把情绪直接地表现出来,他就体察不到。
这个差一点就用铁蹄踏破了自己的母国的人,天生早慧,文武双全,经历了众人难以想象的艰苦与波折,才终于摆脱父母荫蔽,仅靠自己一人立威于军中,其声势威望,甚至隐隐超过了自己的父亲。
强大而无情,才是徐鹤鸣本来的样子吧。
这样一个人,如果有一天醒转过来,意识到自己曾经怎样受人愚弄,怎样在他国的公主面前伏低做小,又会有什么反应呢?
大概会杀了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