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沼泽地》潞岩

3、第 3 章

　　湛点点是个作家，颇有名气的作家，当然，是网络作家。粉丝们喜欢称她为才女，可她有一个秘密——她其实连本科毕业证都没有。她从初中开始写小说，至今都快二十年了。从小她的脑袋里就充斥着各种各样光怪陆离的故事，小的时候看《名侦探柯南》，湛点点就喜欢给毛利兰和柯南写同人文；初中看电视剧，明明都大结局了，她却觉得故事不应该就此结束，晚上躺在床上假装自己是女主角继续兴致勃勃地思考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后来和小表妹一起看《虹猫蓝兔七侠传》，她总觉得命运悲惨的莎丽才是主角，动画片看到一半，脑子里已经开始幻想废了右手的莎丽逆风翻盘赶走替身的故事。光想象还是不过瘾，在电脑还没普及的年代，湛点点特意斥巨资买了一个和牛津词典一样厚的硬壳笔记本开始创作，自此一发不可收拾。

　　不过她也算幸运，一开始只是想给枯燥的学习生涯添点乐趣，好在那个时候还没补课班，就算有，父母也不可能给她报，谁让她还有个偷生的弟弟。周末一回家就能躲进卧室写作，反正父母不管她，她也有空余时间。写了四五年，从玄幻写到校园恋情，从初中写到大学，湛点点还真就一点点积累出了名气。零几年的时候北京房价还不过分，在迫切离开父母过独立的动机驱使下，湛点点带着积攒的出版费和版权费咬咬牙买了一套房。不得不说，老天可能觉得她之前的人生太过悲惨，大学肆业后的路虽然不轻松，但一切还算顺利。买完房没多久，北京房价就一路飙升。

　　写了这么多年，湛点点虽然不甘心，还是得承认，整整六个月了，她一点创作灵感都没有。这种感觉就像是有人趁你睡觉在脖颈上栓了一圈不粗不细的毛绳，勒的不紧的时候其实没什么感觉，只是微微觉得发痒，但是日子久了，无名的窒息感会突然翻滚着从心口涌上天灵盖，就要失去意识时毛线圈却突然放松，大量空气瞬间灌入肺部，整个人被冲击到站都站不稳，只能跌倒在地。

　　我是不是站在悬崖边呢？往后走一步就会万劫不复。连续一个星期没有遇到周公后，湛点点有些害怕，目睹从黑夜到太阳光从窗帘缝渗入的全过程反而像是一个人走在黑洞里，努力向光亮走去，可那小白点却越来越远。她想找人求救，可是自从大学退学后和父母断了关系，湛点点一直过得就是孤家寡人的生活，和家人团圆是什么感觉呢，湛点点不知道；和朋友聊天约饭是什么感觉呢，湛点点觉得自己知道，可是坐在烟火间却只还是落寞。她会给边远山区的小朋友写信，告诉他们只要努力就会有明媚的未来；她也会给小区里的流浪猫带猫粮，动手搭建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

　　罢罢罢，没人救我，那就自我拯救。又是一个睁着眼睛数羊的夜晚，湛点点突然觉得这一切有什么好怕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什么样的大风大浪她没见过，不就是失眠和饮食失调嘛。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想了一早上，湛点点豁然开朗，一拍大腿决定给自己找个室友，“说不定还能带来灵感呢。”

　　面试了无数个租客，换了许多中介，湛点点有点担心自己会不会被海淀的中介拉黑，但就是遇不到合眼缘的舍友。直到快要放弃希望，甚至都主动跑到医院开了安眠药，然后在人生中第一次打破守时原则的湛点点终于遇到了她想象中的室友。漂漂亮亮的女孩子，湛点点在开门的一刻深刻体会到了宝二爷初遇林妹妹的快乐。“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可不就是这个样子，湛点点相当满意，终于有人配得上她精心设计的卧室。小丫头说话轻轻的，绵软的像一团云；皮肤也白，却有白玉一般的润。拉手的时候耳朵尖还会不好意思地发红，人虽看着像个软性子的，却是个有主意的。她的眼神不会乱飘，和你说话的时候眉头明明皱的紧紧的，但一双眼睛却直直地看向你，连躲闪的机会不留给你，黑色眼瞳还会发光，就像是雨后清晨一头出现在林间看彩虹的小鹿，对，就是这样。

　　小鹿动作迅速，第一天看完房，第二天就摁响了门铃。湛点点一拉开门，就看见一个大黑箱子挡在门口，在那之上顺势立了两只纸箱子，参差不齐地歪向一边，看得湛点点心惊肉跳，眼前瞬间闪过推理剧中走在阴森森的走廊里运送尸体的凶手。

　　“晚上好！”

　　一撮黑发突然从纸箱子冒出，小鹿原来近视呀，眉毛和金属框被几缕刘海遮住，树枝却挡不住亮亮的两盏小灯，像是故乡小镇夏日夜晚的路灯，带着清凉一起吹起湛点点的门帘。她突然想拉起这个小丫头的手冲下楼，然后找一个路边摊喝啤酒撸串。

　　“富婆姐姐，能帮忙扶一下箱子吗？”

　　“叫我什么？”湛点点靠住门框，双手抱在胸前，不爽的吹了口气。

　　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安忆吐了吐舌头，不好意思地用胳膊肘向上推了一下眼镜，略带歉意，低头盯着湛点点的拖鞋，“没什么。”停顿了一下，安忆抬起头看向湛点点，“房东姐姐？”

　　本就是心血来潮想逗逗小姑娘，湛点点旋即收回责备的眼神，乱扎了一个马尾踏过门槛，抱起上层的箱子，示意安忆赶紧进门，“行了，逗你呢。赶紧带着东西进来吧，蚊子也要飞进来了。”

　　湛点点不会故作热情，把东西放到安忆的卧室后就就悄悄关门退出，留给安忆足够的隐私。本想回屋继续看电脑，揣着手在客厅站了一会儿，觉得这样的待客之道应该不太好，决定去给安忆热杯牛奶。没想到小丫头动作还挺利索，湛点点热个牛奶的功夫她已经铺好了床。湛点点端着牛奶刚要敲门，黑棕色的木门突然被人拉开，安忆兴冲冲地出现在眼前，险些撞翻杯子。

　　“房东姐姐，你家可真干净，都没什么灰欸。”安忆看到湛点点后就乖乖紧贴着门站在一旁，收住下巴挑起话题。

　　湛点点应了一声，心里窃喜，不错，装的很成功。不动声色地举起胳膊把托盘里的牛奶递出，在一瞬间捕捉到了安忆微微蹙起的眉头。小丫头像是自言自语，声音不高但还是被听力极好的湛点点抓到了，“这个点吃东西不太好吧。”但是她很快伸手接过牛奶，微微点头道谢。

　　“你平时几点睡觉？“失眠后的湛点点对别人的睡眠质量有极大的兴趣，心想学生们应该都睡的挺香吧，毕竟自己年轻那会儿几乎天天都是一挨枕头就着了。

　　“一般都是十一点左右，不过，如果是考试周的话会睡得晚一些。”安忆小心翼翼地举起杯子抿了一口，便两只手端着杯子不动了。

　　“那我不打扰你了，晚安。”

　　“晚安，祝你好梦哦。“

　　回到自己的卧室，湛点点躺在床上打开手机，不知不觉间就打开了外卖程序，最近的首页上不是卖面包的就是卖蛋糕的，软乎乎的蛋糕体看上去又绵又润，湛点点似乎闻到了奶油混着鸡蛋从烤箱中散发的香气，反复告诫自己现在不是一个人住，晚上有噪音会影响别人睡觉的，十分钟后还是下了单。“没关系，我动作很轻的，而且明天一早就去扔垃圾，她不会发现。”

　　看着骑手离自己越来越近，湛点点尝试进入回忆来舒缓迫不及待的抓心的焦虑，这种丧失饱腹感只有不停地吃东西才能感到快乐的日子已经断断续续持续了两个月，短短两个星期后看到上涨的十斤体重，湛点点果断选择了催吐。虽然还是难受，至少停嘴后喘气地时候不会太难过，沉甸甸的负罪感也不会一直压在心头。可是，当她趴在马桶上咒骂着自己，鼻涕眼泪一起涌出来的时候，她只觉得这样的自己好陌生，她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你不能继续这样了，你真的喜欢这样的生活吗？好好吃饭不好吗？”这几句话被她指着镜子对自己说了无数遍，可每次只要一开始吃东西她舍不得结束。湛点点从小喜欢跳舞，小的时候听到音乐会一边哼出节拍一边跟着节拍舞动胳膊。只可惜，那个时候父母并不允许，说什么那不是正经女孩该干的事。等到有能力脱离家庭，重获自由的湛点点暗下决心，她要在这座城的每一个酒吧的桌子上都跳舞。不过，六个月前满心欢喜地发了一段跳舞的视频，收到的评论竟然不少都是“这么胖也好意思跳舞。”或是“没有恶意，但确实是有些胖，瘦点会更好看。”

　　对着镜子琢磨了一天，湛点点发现确实腰有点粗，手能在小肚子上握出一个肉团，腿好像也没有想象中的细，并拢在一起的时候都没有清晰的腿缝。想到原来开新书发布会和多年的读者们见上一面的计划，湛点点突然对一切都失去了胃口。三个月，虽然头发掉了一大把，但肉眼可见瘦了一圈，也还可以。想到两个月前还能用手握住的大腿，湛点点叹了口气，是挺可惜的，不过又有什么用呢，还是被自己作没了。估摸着骑手已经到了楼下，湛点点蹑手蹑脚地转开把手，看到安忆的房门紧闭，放慢动作打开防盗门，等待骑手的到来。

　　又是崩溃的一天，迅速撕开包装，往嘴里送食物之前湛点点感叹了一句。